意难平

　　顾少洹照顾梁采薇已一月有余。金秀莲那边虽心疼儿子，可见他与儿媳关系和睦，态度也还算好。至于采薇的眼睛，顾家也请来了不少名医用了不少珍贵的药材，可还都不见好。顾老爷见少洹如此不分昼夜的忙碌只是为了个女人，不免有些不悦，便在饭桌上当着全家人的面发话，让他明日便回自己看管的分店里帮忙，要不然就回学校继续完成学业，二者选其一，唯独不给留在家的机会。

　　顾少洹自然是放心不下采薇的，工作那样忙，他早出晚归的，不免也要采薇费神，扰了她的休息。又怕丫鬟们照顾不会贴心，再若是遇上素心那样不会说话的，更是给他添了麻烦。顾老爷见少洹不吭声，气得一拍筷子，也不训斥，只咳嗽了两声扬扬手道：“不吃了不吃了！”

　　少洹只得起身搀过父亲，不得已地服从道：“父亲消消气，好歹把这顿饭吃了，我明天就上班去。”

　　杜茗月笑着对少洹道：“你呀也别担心，我是把弟妹当自家姐妹的，有我照顾着，你还怕什么？”

　　这话一出，连丫鬟们都忍不住笑了。谁不知这位少奶奶的脾气，火爆得很，娇蛮不说，还好吃懒做，二少爷原本还该放心，听了这话，该更着急了。顾少景捅了捅杜茗月，见杜茗月翻了她一眼，立马垂下头不语。

　　杜茗月瞧自己丈夫这个怂样，又瞧瞧正劝老爷子的顾少洹，不免轻叹了口气，竟有些羡慕起采薇来。她原本以为嫁入顾家，便是顾家的大少奶奶，风光无限，可哪晓得顾少景是那样一个不争气的东西，即便替老爷子管理着一大部分的家业，可终是到头来替别人做得嫁衣。想她当初做姑娘的时候，也有不少风流倜傥的公子哥追求，现在想来，嫁给顾少景，也算是赔了她大半辈子。

　　“少洹是越来越懂事了，照这样下去，做父亲也是没问题的。”四姨娘抿嘴轻笑道。

　　“那正好，我也想有人叫我姑姑。”

　　接话的是四姨娘的女儿念君，她是顾家女儿当中最受老爷疼爱的一位，年纪和采薇相仿，只不过是年末出世的，瞧起来要小些。生得水灵，口齿也伶俐，很会说话，只是甚少露面，一部分是还在上学的缘故，还有些原因是她身份毕竟不及少景少洹，且还是个女儿家，只能随四姨娘住在院子里，能不往太太金秀莲处走动就尽量回避着。

　　顾少洹和采薇尚还未圆房，这孩子的事却是谁都比他们急。正想着该如何应对，却听金秀莲慢悠悠地扬声道：“少洹才多大，采薇更是不用说了。梁家的意思是俩人先把名分定了，这之后的事，还是要再等等才好，少洹若是不娶亲，这时候还是个学生呢。”

　　顾老爷嗯了一声，赞许似地点了点头。

　　待少洹用完午膳，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时，只见梁采薇靠在门框上，怀里抱着本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书，头发随意地绾着，微闭着双眼，阳光浅浅地洒落在她的身上，午后看起来是这样静谧宁和。

　　秀秀见到少洹还欲行礼，少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地朝采薇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放在了舒适的床上。梁采薇并不知是少洹回来了，又是在睡梦中，有些迷迷糊糊地嘟囔道：“秀秀，二少爷若是回来了，你去给他睡的书房里点上些宁神的香，他有些日子没好好睡了。”

　　顾少洹听这话轻笑一声，喃喃道：“你啊，就是太逞强。”他垂下眼睑，目光黯淡，浑然不觉地攥紧了衣裳，有些失落道：“逞强的，让人想要发疯。”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照射进来，顾少洹握着采薇的手，虽有困意，仍是握着不肯松开，困倦的双眼忍不住地想要闭上，顾少洹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了点，帮采薇拉了拉被子，满脸宠溺的看着熟睡的她。

　　梁采薇忽而醒来，手扬起摸了摸顾少洹的脸，从眼睛摸到鼻子再到下巴。少洹笑着温声道：“是我。”

　　“我的书呢？”采薇刚醒过来，连声音里都还带着疲惫的睡意。

　　顾少洹拿过那本用线缝成的《诗经》，细细翻了两页，向采薇道：“你不方便，我念给你听罢。”

　　采薇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才点了点头，轻声道：“也好。”

　　“你要听哪一首？”顾少洹端起书问。
　　“……《氓》吧”梁采薇微微一顿，咬着嘴唇犹豫答道。

　　顾少洹听是这首，不觉微微一怔，想这其中的意思，竟有些尴尬起来。他放下书道：“这《诗经》你已看过许多遍，没多大意思了，我给你念首我的。”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顾少洹微微一笑，问采薇道：“你可还喜欢？”

　　这是司马相如写给卓文君的《凤求凰》，表达了对文君的无限倾慕和热烈追求，字字句句，皆来于满腔的爱意。

　　梁采薇自幼熟读诗书，这样的诗也曾只敢关起房门读，如今见顾少洹亲自念给她听，脸不觉变得滚烫微红，呸了一声，假装嗔道：“这哪里是你的诗？只拿些古人的玩意来糊弄人，背得这样熟，不知讨过几个女孩子欢心呢。”

　　顾少洹故意装作沉思般嗯了一声，想了半响，才装作不经意地回答道：“是已数不清了。”

　　采薇轻哼一声，像是赌气般说道：“我就知道！”

　　顾少洹拉过梁采薇，使她靠在自己的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好啦，我不逗你便是了。我发誓，这诗我只念给你一个人听过，往后也只念给你一个人听。”

　　见采薇又欲挣开，顾少洹搂得更紧了些。他侧过身子坐了些，背对着从窗户透过来的日光，语调平缓深沉，静静地向采薇解释着那晚遇见叶宛蓉的事。

　　原来顾少洹与叶宛蓉争执过后，恰逢何怋怿回来，因少洹是他请来的，在书房见到倒也不怪。他只道是叶宛蓉救了他，若不是宛蓉哀求，他顾少洹还是要吃些苦头才是。末了又称自己那日醉酒，冲撞了少夫人，还请少洹勿怪。

　　顾少洹与何怋怿同窗三年，自然是知晓他的秉性，那何怋怿不过是在叶宛蓉面前做做样子，所言之话，半句都不该信。无奈何怋怿非要以酒谢罪，三个人唠着上学时的故事，不觉干感叹时间匆逝，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那样青涩的无拘无束的大好时光。

　　酒过三巡，顾少洹莫名觉得心中有些不安，魂不守舍，酒喝得也不是滋味。又见时候不早，正欲打住退去。却只听厅内的电话铃不合时宜的响起。何怋怿不耐烦地放下酒杯大步走过去接，听闻是局里起了火，不经呆愣在那里，冒了一身冷汗。更令他不安的事，梁家的千金小姐，顾家的媳妇梁采薇竟然不要命地拼了进去，是死是活仍还不知。

　　顾少洹一听是采薇，缠绵的酒意瞬间清醒，抓起披在椅背上的大衣就往警局赶。不等叶宛蓉拦住，人已消失在了漆黑的夜幕里。

　　“你不知道我是有多着急，赶去警局的路上我就在想，你若是死了，我往后断也不会续弦，就这样当个鳏夫到死好了，我只认你是我的妻。”顾少洹回想起那夜，仍心慌不已，声音微带着惆怅，淡淡的听不出悲喜，却又是那样诚恳决绝，坚定无欺。

　　梁采薇微有动容，轻言道：“女子最重的就是贞洁，认定了谁，便就是死心塌地的一辈子。少洹，从前我从不奢望你什么，如今你这样说，我便也告诉你，我没有过去，可从现在起，不论是过去还是往后，我都要有你。”

　　“日子还长，我们要慢慢走，油盐酱醋，我们要慢慢品，山光水色，我们要慢慢赏，最重要的事是，陪我走的人是你，陪我品的人是你，陪我赏的人也只能是你，你放心，我会在你身边，看着你平安喜乐。”顾少洹贴着采薇的脸，握紧了她的手，温声许诺道。

　　她曾无数次的心如沉屑，如死灰般再无重燃的希望。冰冷的雨水不知浇灌了她多少次，如刀子般剜着她的心的话语她也不知道听了多少回，她从清晨等到夜深，从冬天等到秋天，从满心欢喜等到了无所畏惧，不过是一年的光景，却恍若好几世，久到她忘了自己从前的模样，只剩徐徐憔悴，寂寞愁满肠。

　　她始终是被抛弃的，所以无比的敏感多疑，小心翼翼。她从不奢望得不到的东西，也从不强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于她而言，淡漠的活着，披上一张尖锐的外壳，便没了伤害，可却也没有了爱。

　　梁采薇吸了一口气，静静地挣开顾少洹的怀抱，在顾少洹的注视下掀开了被子。顾少洹见她要下床帮过去搀扶。采薇攥住顾少洹托着的手，问道：“可有纸和笔？”

　　顾少洹点点头道：“有的，你坐在这，我去取。”

　　“那纸婚书曾被你撕了，今日不同往时，既然你已认定了我做你的妻子，可否再书一封婚书给我，也算个见证。”采薇眼睛虽蒙着纱布，说话声音仍是带着淡淡的，她自从火海中被救出后，身子就弱了不少，一直没见好。

　　顾少洹想起过去的劣迹，不免心愧，他将采薇扶到桌旁，耐心地拖出凳子让她坐下，又叫来门外的丫头守着，这才放心去了书房。

　　笔墨砚台，红纸喜烛，他从背后拥住她，握着她的手研墨，动作轻柔缓慢，沉浸在午后的漫漫时光里，红烛的光微热，照得采薇的脸微红，顾少洹握着梁采薇的手，举着毛笔，一笔一捺坚定地在朱红色的信笺上写道：“顾少洹，年十九，江南景州人氏；梁采薇，年十五，江南景州人氏，愿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又另起一行，用小篆写道：“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末了，顾少洹又独自书了一封，将自己的那封留给了采薇，又将采薇写的那封慎重收起。红纸黑字，信誓旦旦，情意深深，比起司马相如的凤求凰，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终于成了他顾少洹的妻。

　　他也不再是顽固倔强的顾家二少爷，他是她的夫君，是梁家的女婿。

　　或许不久的将来，他们还会成为孩子他娘孩子他爹。

　　烛火摇曳，婚书静躺在桌前。梁采薇轻闻上面的笔墨香，面上扬起纯粹明朗的笑容。十五岁的年纪，恰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她是何其有幸，在这样最好的年纪，便遇着了最好的良人。姑母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很欣慰，再也不会逼她如何如何。相夫教子，举案齐眉，她有着平常家女子的奢望，而今日，不再会是奢望，而是看得见的将来。

　　过去的日子，已没了气力再去会想叙说。只愿往后，咱们都能好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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