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

　　叶宛蓉蹬掉高跟鞋，拖着疲惫地身躯走上了阴暗的阁楼。拥挤的隔层里，只摆着一张单人床，一张梳妆台，地板上堆积着各种衣物。叶宛蓉踩着衣裳躺到自己的单人床上，闭着眼缓了会，翻了个身拿开枕头，从枕头下抽出一本书来。

　　叶宛蓉纤长的手指轻抚摸过书面，面上含着久违的笑意，目光久远，仿佛看到顾少洹一如当时地站在她眼前，亲手郑重地将这本书递给她。

　　那时的顾少洹刚和梁采薇成亲，叶宛蓉赌气般地将这本视若珍宝般的书收起，一直压着箱底，并未翻看过。直到到了上海，她整理着衣物的时候才看见，见何怋怿没有注意，便偷偷留了起来。

　　叶宛蓉走到窗前，借着还没昏沉下来的日光翻着这本陈旧着被遗忘的书。

　　故事讲述的是清朝时几个大家族兴盛到衰亡的故事，作者以第一人称叙述，情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有些地方还颇耐人寻味。

　　叶宛蓉难得这般静下心来去读一本书了，待翻到第八十三页的时候，忽而见到作者用第一人称叙述的“我”字，被圆珠笔圈起。叶宛蓉一愣，忽而恍然大悟般欣喜地将书扬起，头仰着借着日光快速地翻着后面的纸页。

　　第九十四页被圈住地是“带”字。

　　第一百零二十一页被圈住地是“你”字。

　　第三百四十六页被圈住地是“走”字。

　　叶宛蓉咬着嘴唇一笑，将书捧在怀里，随即又兴奋地将书打开，昏黄的日光打在轻薄的书面上，叶宛蓉轻点着被圈住地字，细心地将这四页纸折了一角，含着笑意合上，小心翼翼地又放在了枕头下藏了起来。

　　叶宛蓉心情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愉悦感，至少比起挫败，她瞧见这四个字时，总还会以为，少洹是喜欢她的，只要这样想，她就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门外不合时宜地想起咚咚咚地打门声，粗鲁又野蛮，叶宛蓉不用想也猜到是谁。她踢开地上的衣裳，坐在梳妆台前，丝毫不理会打门声，好似没听见般淡然卸着妆。打门声由手变为用脚踹。叶宛蓉听见何怋怿在门口的叫骂声后，终是气恼地光着脚将门打开。

　　何怋怿一进来便抓住叶宛蓉的头发，将手中的酒瓶子朝叶宛蓉头上砰然砸去，骂骂咧咧地将她推到地上，叶宛蓉不顾额头上的血流到颈边，哭喊着站起来，强硬地推了何怋怿一把，朝他哭嚷着道：“要不是你当初带我来上海，咱们何至于这样！你还来找我做什么？我没有钱给你！”

　　何怋怿听叶宛蓉这样说更是来气，借着酒劲喊着他娘的将叶宛蓉一脚踹倒在地，不顾叶宛蓉蜷缩成一团哭着求饶，拳脚如雨点般毫不留情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你以为这都是我的错么！叶宛蓉你扪心自问，你没嫁给我之前我对你是什么样！你不爱我我可以等，为什么要骗我？我千里迢迢带着你来上海就是想我们重新开始，可是你呢？整日子喝酒聚会，跟别的男人在外面跳舞，你爱的，只是我的钱！”何怋怿将酒瓶甩到地上，碎片四溅，叶宛蓉呜咽着披头散发地躲到墙角处，何怋怿大步走过去，俯下身挑起叶宛蓉的下巴，眸里尽是恨意，咬牙道：“你看我今天不折磨死你！”

　　说罢，反手对那妩媚的脸蛋又是一巴掌。

　　男人粗喘了一口气，从叶宛蓉身上翻了过去，转过身满足般地睡去。叶宛蓉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见男人开始打着呼噜，这才轻手轻脚地爬下了床。

　　镜中的自己，半边白皙的脸颊都已染上鲜血，头发凌乱不堪，目光空洞，嘴唇毫无血色，好似女鬼一般。叶宛蓉苦笑了一声，看向床上安然躺在一边的枕头，拖着快要垮了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掀开枕头拿过那本书。

　　叶宛蓉靠着床坐了下来，怀里紧抱着顾少洹送给她的书，望着窗外暗下来的夜色，怔然泪落。

　　这样如噩梦般的日子，叶宛蓉想，她再也不要忍下去了。

　　像行尸走肉般活在这个压根没人注意你死活的城市里，用出卖□□来换虚荣心的慰藉。

　　她也曾骄傲似火，如玉兰花般冰清玉洁，不可高攀。

　　如果叶家没有没落，她也会是受人瞩目的千金小姐。可是命不如此。

　　叶宛蓉将书用衣裳包好，藏在了床底下，走到梳妆台前，拿起眉笔，依旧照着镜子悉心打扮。

　　下了这层阁楼后，她依旧是那个妖艳着却令人唾弃的摩登女郎。

　　叶宛蓉夹着小包，一路左顾右盼着，待转角处，见到了一处邮局，便西路口气，敛去惨淡的面色，打起精神含着摄人心魂的笑意走了进去。

　　明德拿着从上海寄来的信件时，顾少洹正收拾着去宁州的东西。明德因怕采薇听见，便将信件收回公文包里，等出了顾家的门，再看也不迟。

　　梁采薇正坐在书房里提笔写着字，秀秀在一旁研着墨，只是心不在焉地，老想往外面瞅。采薇也听见了明德的声音，知道秀秀挂念着，便对秀秀道：“你下去吧，让我自个静会。”

　　秀秀迟疑了会，终是摇了摇头，撇了撇嘴嘟囔道：“不见得人家乐意见我呢，我一个女儿家，怎么能巴巴地望着他来？”

　　采薇淡然一笑，眉眼平和地看向秀秀，劝道：“明德很好，待你也有意，此番去宁州你们要有些日子才能见着了，还不快去告个别？”

　　秀秀抿嘴思量了片刻，继续研着墨，并不敢看采薇，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少爷也要走了，二少奶奶怎么不去送送？”

　　采薇并未答话，而是执笔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念字，轻吹了吹，笑着问秀秀道：“写得好不好？”

　　秀秀嗯了一声，挠头尴尬害羞道：“二少奶奶，这是什么字啊？”

　　采薇避开秀秀的话，推着她往门外去，亲昵地笑道：“好啦，明德等着你呢，你回来我再告诉你罢。”

　　采薇一手拉着秀秀的手，一手拉开门。顾少洹未想采薇推门，吓得兀自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没踩稳石阶。

　　顾少洹歉疚地看了采薇一眼，眸里尽是懊悔与自责，清俊的面庞依旧让人看得离不开眼睛，头发被自己揉得一团糟，心情如手里拎着的箱子般沉重。

　　顾少洹见采薇出来，先是垂下了头，随即忍不住瞄了采薇一眼，见她面色如常，这才动了动嘴唇道：“有些话我回来再和你解释。”

　　采薇原是想说不必了，可适才写字时，秀秀已和她说了一堆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又将从明德那听来的说少洹的好话倾数都说给她听，采薇写字间静下心来也思量了片刻，对少洹的怨意也少了大半。

　　采薇嗯了一声，没再说其他的话。

　　少洹尴尬地顿了顿，哑着嗓子道：“那你等我回来。”

　　罢了，又憋红了脸，吞吞吐吐道：“我好歹还是你丈夫，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答应我离少清远些，不然我不放心。”

　　采薇没好气地瞥了顾少洹一眼，走下台阶来，看着顾少洹的眼睛，眉眼平淡，却有着笃定的真诚。梁采薇轻踮起脚尖，用手抚顺着顾少洹的头发，又牵去他衣上的褶皱，淡然看向他，只简单地说了一句道：“我知道了，你路上小心。”

　　少洹老实地嗯了一声，心中却是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但仍是敛着面色，肃然看向明德道：“我们走吧。”

　　明德不舍地看了秀秀一眼，说了一声走了啊，便接过少洹手中的箱子，朝秀秀扬了扬手。这两人倒是默契地很，并肩走着，步伐一致，连每三步一回头的频率都一模一样，采薇立在书房门前每看顾少洹回头歉疚似地看她一眼，就忍不住心软，想要跟上前去再与他多说几句话，或是抱抱也好。

　　但一想起今日他对少清所言，不由得眉头一蹙，心烦意乱，也不再看他的背影，兀自进了房去。

　　若说景州富余，是鱼米之乡，江南之都，那么依海为生的宁州，更要富饶秀丽，加之这里商业发达，交易频繁，繁华程度可与上海比拟。

　　与叶老板的会谈定在晚上八点，顾少洹和明德提前半天到了地方，便在叶老板安排好的宾馆歇下了。

　　顾少洹自打上了船起就一直翻着从家里带出来的医书，半刻都不敢懈怠，看得入神着迷，连吃饭都一手拿着筷子，眼时不时地还往书上瞅两眼。

　　明德提醒少洹道：“待会你和叶老板用膳的时候可不能这样啊，不然这生意还没谈呢，人就已先跑了。”

　　顾少洹抿了一口咖啡，不以为然道：“那是当然，我这不是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才得空看得这些么？”

　　“你说你这家业都掌管一半了，媳妇也有了，还惦念着学医算怎么回事？”明德躺在床上看着报纸不解道。

　　顾少洹又往后翻了一页，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对明德道：“我答应过老三，要治好他的病。更何况我对做生意本来就不感兴趣，做个医生收入还稳定，难道不好？”

　　明德轻哼一声道：“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就是好，日子滋润还能养活梦想，像我们，累死累活地还不是为了早点娶上媳妇，能过上点吃饱饭的好日子？”

　　少洹放下书朝明德笑道：“你放心，等厂里的事缓些了，我和采薇一起挑个好日子，把秀秀给嫁出去。”

　　明德连忙放下报纸，提了提眼镜，勾起嘴角笑着看向顾少洹道：“不愧是好兄弟！行吧，以后你有什么事我都替你担着，多让秀秀在采薇面前说你些好话，行了吧？”

　　明德忽而想起还有一封信在公文包中，便下床翻出来拿给了顾少洹，喏了一声道：“上海来得信。”

　　顾少洹一脸茫然，并没有要接的意思，明德哎呀一声，指着信提醒他道：“叶宛蓉寄来的！”

　　顾少洹淡然地哦了一声，垂下头继续看着医术道：“你拿走吧，我不看。”

　　明德转悠着信，耸了耸肩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看，只是如今你已娶她已嫁，说不定她是请你过去吃她儿子满月酒的呢？”

　　少洹半信半疑地端着咖啡看了明德一眼，不情愿地关上了医书，拿过明德手中的信，拆了封口，拿出信纸抖了抖。

　　字迹一如往前般娟秀，和上学时并无什么不同。

　　顾少洹并没有感觉出什么美好的回忆来，只是眉眼平静地一字一句读着。

　　“少洹，见字如晤。离开景州已有一年有余，甚是想念，不知你还安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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