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

　　叶宛蓉信件内容如下：
　　少洹，见字如晤。离开景州已有一年有余，甚是想念，不知你还安否？也不知你看到我写得信时，会不会想起我们往前的日子。我欠你一句对不起，虽然来得太迟，可我仍希望你能原谅我。我是个没落家族的女儿，你也晓得我父亲是怎样待我的，当日我与你分手离你而去，也不是我初之所愿。

　　因此我想，我如今所受得苦难，便是那时的报应吧。

　　你一定想象不到我变成了什么模样，那个曾经你答应要娶回来做你妻子的女子，变得何等不堪，连我，都甚少再敢正视镜中的自己。

　　我与怋怿离开景州去上海后他便向我求了婚，那时我心中虽念着你，可却也心冷，并不再奢望你回心转意，念及怋怿等了我这样多年，定会对我好，便满厢情愿地答应了。

　　可这段婚姻不过维持了半年，便就由我单方面宣布结束了。我忽而明白，待在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身边，无疑对双方都是一种折磨。更何况，怋怿成婚后，依旧还改不掉他从前的那些陋习。吃喝嫖赌，打架闹事，常夜不归宿，甚至还带女人回过家。我也想过挽留，可是换来的却是噩梦一般的拳打脚踢。

　　顾少洹，很多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你。

　　你是我这一生中所遇见的温暖，除却你外，没有人再能待我更好。

　　写这封信时，我已在病床上度过了三个月的时光，我看着医院窗外的藤萝从青绿色褪成枯黄，闻着消毒水的味道，看着身边病床上的一个个生病在现世的光阴里离我而去。我忽而恐慌了起来。我害怕死。

　　这些日子我总是能无端地梦起你，梦见你在校园的樱花道上追上我的脚步，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抱着书怔然回头，看见你笑着对我说，宛蓉，我回来了。

　　梦醒之后看见医院雪白的天花板我的泪水不自禁的盈满了眼眶。我闭上双眼努力地想钻进黑暗逃到梦境里去，因为在梦里我没有看清你的脸，可我记得，你是笑着的。

　　我是喜欢过你的。

　　多少次何怋怿捧着我的脸问我是否爱他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人就是你，那一刻我忽然慌了神，我未想过，这样长的时间过去了，你也有了自己的家庭，而我怎么能还念着你？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黑暗似乎离我愈来愈近了。我翻出从前你送我的书，蓦地才知，原来你早已告诉我答案。

　　那么现在我告诉你。顾少洹，带我走吧。

　　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人到了离死亡不远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往前的故人，与生长着的家乡。我在上海无依无靠，能想到帮我的人只有你了。我知道你心里已有了别人，你放心，我并不会纠缠，我只想见你最后一面，也让我这一生，没了遗憾。

　　年少时犯下的错还请你原谅。

　　只是顾少洹请你别忘记：时光之里，我曾真切地爱过你。
　　落款：宛蓉

　　顾少洹心情略有些沉重的放下手中的信，抿了一口凉咖啡。浓郁的咖啡顺着咽喉流到腹中，能清晰地感受到凉意蔓延了开来。顾少洹再扫了一眼信纸，觉得不是个滋味，皱了皱眉，将信纸揉成了一团，随意地扔在了桌上。骨节分明的中指与大拇指轻捏着鼻梁，闭上双眼休息着。

　　然而闭上眼，看见的全是采薇的模样。

　　他看见她像只小猫一样伏在自己的胸口酣睡，口水濡湿了他的衣裳，他轻笑着将她搂在臂弯里，有着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幸福无声地在黑夜里蔓延。

　　他看见她从被中爬起，青丝倾泻到腰际，她屈着腿坐在一旁，眉眼安静地看着他，微带着稚气的面庞隐约能看出日后倾城的容颜，她抬起手轻抚上他的脸颊，一字一句真诚笃定地告诉他道：“可你是我的所有，看得腻了也好，看不腻也好，十年八年，二十年或是一辈子，我只愿意看你一个人”

　　他听之后的动容与欣喜，全然不是从前与叶宛蓉有过的模样。

　　就好比他知道少清喜欢采薇会嫉妒得发狂，不理智的发泄着情绪，而对叶宛蓉和何怋怿藕断丝连的关系毫不在意，无所顾忌。

　　他起初以为是信任，后来才得知，他不是信任，只是不爱。

　　至于当初送她的那本书，那时的他与采薇刚成婚不久，理想瞬间被冷水浇灭，这才有了离家出走的念头。可是当时的叶宛蓉并没有回应，顾少洹以为她是怕跟着自己吃苦，不免心生黯然，与她也是有好些日子没见。

　　倘若当时叶宛蓉翻开那本书及时地告诉了他答案，或许故事又将会有所不同。顾少洹忽而庆幸起命运这样的安排，不是他懊悔自己没有遵循着意愿学医，而是采薇现在过得远比这差点发生的结局要好的多。

　　他并不愿看着她吃苦，连想象都不能去想象。
　　在顾少洹的眼里，梁采薇生来就是给他宠着的。

　　顾少洹闭着眼勾着嘴轻笑着，明德也是看呆了，不由得咳嗽了两声。顾少洹猛然惊醒，不悦地看了明德一眼，似是怨他打搅了自己的念想。

　　顾少洹摊开信纸，面无表情地将信又读了一遍。最后将信递给明德，扬头冷淡地看向他道：“你定一张去上海的票。”

　　明德瞠目结舌地看着信封，讶异道：“你不会真带着那叶宛蓉私奔吧？”

　　“谁说是我去？”顾少洹挑眉看着明德问道。

　　明德啊了一声，懊恼着自己与秀秀又得晚几天几面，又见顾少洹用威逼利诱的眼神盯着他不肯放，只好无可奈何地答道：“行行行，我去看看。”

　　“若是真病了，便带她回景州，安排在我从前在学校旁边的那间公寓里。若是没病……你也拿些钱给她，她若是日子过得好，也不至于想起写信来找我。”顾少洹妥当地吩咐着明德道。

　　“你告诉她，如今我和少奶奶的关系很好，并不愿因为她平白添了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所以不论她回景州否，我与她，此生最好都不要再见了。”

　　顾少洹又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道：“她若是怨我便只管让她怨去吧，不用告诉我，这事也不许再提，若是采薇听见了，我怕她多想。”

　　明德捏着信，迟疑了会，顿了顿道：“你真就这么冷淡绝情？我记得你不是这样的人。若是叶小姐信上说得都是真的，将来她抱憾离去，你就不怕愧疚？”

　　顾少洹叹了口气道：“那就欠着吧。我不想我的优柔寡淡让采薇伤心。更何况……”顾少洹淡淡一样眉，目光似利剑般，像是要刺破所有谎言般，冷然道：“她曾用车票的事让采薇与我心生间隙，这样有心计的人，我并不想再倾付我的信任。

　　晚上何老板突然说有事，取消了面谈，改成了第二日商业公谈，做纺织业的公开竞争。明德买了凌晨去上海的列车票，这样一来，明日与众商家争这笔单子的，只有少洹一人。

　　未想第二日，何老板却托人来说自己身体抱恙，等明日好些，再与来得诸位谈生意上的事。

　　这些商业大户皆都是从远道而来，在地方也是备受人尊敬，有头有脸的人物。被何老板这般推辞戏弄，不觉也端起了架子，下午便傲然乘着船回去了。
　　顾少洹并不是那样轻言放弃的人，又不得不多留在宁州一日。

　　山雨欲来风满楼。
　　景州城的天这几天一直郁着阴沉的黑云，空气沉闷燥热，捂得人心里潮得慌。杜茗月身子又大了些，行动更是不便，整日躺在床上也是闲得慌，便时常让素裳去梨香院请采薇过来陪她说话，好给她解闷。

　　老天憋了好几天的雨终于在这日倾泻而出，暴雨磅礴，水花四溅，梨香院的白梨花被打落了一地，遍地白色的凄清。这样的天气，即便是打着伞，身上也会被淋湿。

　　采薇自昨日起就心绪不宁，今日清晨听见哗啦啦的雨声便再没了睡意，推开门见遍地被打落的白梨花，不知为何，蓦地觉得不安，总担心着要出什么事。

　　昨夜梦里，她忽而梦见了许多年未见的父亲，姑母温和地站在一侧与母亲拉着家长，姑父正坐在江北家门口的小木桌上喝着酒，两个弟弟在丝瓜藤架下嬉戏玩闹着。

　　她欣喜地呼喊着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却无人应答。

　　他们好似没看见采薇一般，依旧谈笑风生，做着自己手中的事。弟弟嬉笑着追逐打闹着，从梁采薇身边跑过，却未多看采薇一眼。

　　梁采薇是带着遗憾醒来的，睁开眼后才发觉窗外下了瓢泼似的大雨，而衣裳已被后背的冷汗濡湿。

　　昨天半夜里忽而响起的电闪雷鸣，采薇似乎还有点印象，风声愤怒地嘶吼着，好似要将不满倾注在大雨里，刮翻所有。

　　可任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样一个凄冷的夜晚，在风雨飘摇，雷电怒斥中，梁家驹含着绝望与无奈投入了冰冷的湖中。

　　梁家驹这一生只娶了白氏一人，两人伉俪情深多年，梁太太清晨得知梁家驹去世的消息，悲愤得不能自已，瞬间晕了过去。待下人安顿好，不过煎顿药的功夫，推开门却见白氏一尺白绫吊在梁上，地上是被脚蹬开的四角圆木凳。

　　她终是没能抢救过来，眼睛瞪得很大，含着深深的怨恨，舌头还好，吐得并不长。即便是死去，仍是能看出她年轻时清秀的容颜。
　　那时的梁家驹尚还是敢闯有胆识的青年，而她是从江北来到江南的绣女，才子佳人，一见倾心，从此许诺一生，不论艰难险阻，都同舟共济，携手而过。

　　梁采薇坐在门框旁，借着光读着那本破旧的《百家姓》，那是姑母送给她的第一本书，她所认识的字与所听的道理，皆是从姑母那学来的。她待自己向来很好，就像亲生女儿般。

　　隐隐约约从宅门口便就已听见哭得干嚎声，梁采薇手一抖，书不小心落在雨里，梁采薇探出身子连忙去捡，低着身子却瞥见一把黑伞印在了自己的眼前。那郁着的颜色让梁采薇几欲晕厥，喉咙一阵发苦，身子微颤着，不忍地闭上了双眼。

　　梁采薇并不敢抬头，心中猜到了什么，暴雨倾盆，打在面上的雨水，火辣辣地疼，却转瞬变得温热起来。梁采薇保持着捡书的姿势，半个身子已被雨打湿，秀秀连忙撑过伞转到了采薇的前头，扶起她道：“二少奶奶，您要节哀顺变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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