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

　　梁采薇由秀秀扶着出来，跨过门槛时，脚底下不觉一软，头晕目眩的，眼睛也不太能看见东西。少清连忙一个箭步赶上去将她扶住，转过身立马责备秀秀道：“你是怎么照顾二少奶奶的？不过是进去求了个签，怎么出来就成这样了？”

　　三少爷一直待人温和可亲，从不训斥吓人，蓦地发这样大得火，连七巧在一旁听着，都觉得讶异，也不敢出声相劝。秀秀微有些委屈，也不好发作，强忍着道：“是我的不是，还请三少爷不要告诉二少爷才好……”

　　少清冷哼一声，转身看向采薇的目光瞬间又柔软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到石墩上，见她出了一身冷汗，又从袖中掏出蓝格子的棉手帕替她拭了拭。

　　又见她嘴唇微发白，面色惨淡，瞧着心疼地紧，眉间微蹙，看起来很是紧张。他忙叫七巧去买些粽子糖来，又吩咐秀秀问寺里可有水，也讨一杯过来。自己独自坐在了采薇旁边，见她闭着眼喘气得厉害，想要伸手搂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歇息一会，他轻轻拉过她，又听她混乱的意识里呢喃着少洹的名字，终是松开了手，目光黯然。

　　他起身看着伏在石墩上的她，想要触碰却不敢触碰，想要怜惜却没有理由怜惜。至此至终他只能站在她身边默默地观望，欢喜也好悲哀也好，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可这不是命，他无法忍受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一点点的在他眼前被人肆无忌惮的剥夺。更何况，顾少洹让她吃了那样多的苦。

　　少清知道，在二哥的眼里，自己胜过所有。他不能忍受流言蜚语，他不能让父亲对他失望，他拼命地想要攥住自己的梦想，他无数次地想要逃离顾家的枷锁。这样的顾少洹，他怎么放心让采薇留在他身边？

　　那将会是不止一日的举灯无眠，漫漫时光的尘埃里，她只能无声无息地走过。而他也只能悄然立在她的门前，等梨花落了满地，雪染了青霜。待晨光熹微烛火灭去时，趁她欣喜地推门张望之际，他迈着寥落的步伐落荒而逃。

　　秀秀端了水过来，轻声唤了几声三少爷。少清这才回过神来，郁着的神色也有所缓和，他接过秀秀手中的水，将采薇扶起，愣了一会又朝秀秀道：“你来照顾吧。”

　　他轻叹了口气，起身绕开秀秀朝四周胡乱张望着，目光却是忍不住向采薇那瞥去。又见秀秀喂采薇水时不小心将水撒到了衣襟上去，眉间又是一蹙，但并未说不出口，只淡淡地看着。

　　采薇躺在秀秀怀里，缓了口气，手下意识地挡住突来的日光，睁开眼看秀秀的脸还是模糊不清的。

　　秀秀赶忙又将粽子糖塞到采薇的嘴里，她有气无力地含在嘴里，过了半会才觉得舒服了些。垂下来得青丝已被冷汗濡湿，身上仍是冰凉的，可并不觉得冷，采薇扬了扬头看少清立在那里，苍白一笑道：“少清，对不住了，让你等了这样久。”

　　少清心里轻笑，八年他都等过了，这半日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却还是忍住，怜惜地坐了过来，刚想开口安慰，却听她靠在秀秀怀里低声下气地求自己道：“这事你别告诉少洹，他每日那样辛苦，我并不想使他分心。”

　　顾少清怔然，望着她勉强苦笑道：“行，我不说就是了。”

　　秀秀不服气道：“如今这境况和从前有什么两样？二少爷不还是一样的不归家？那大少爷更要忙些，每日不还是早早地回来？若真是这样忙，索性分了家，各过各的得了！”

　　采薇微嗔了秀秀一眼，约莫是真动了怒，斥她道：“秀秀，你这说得是什么话？若是让旁人听见了，不知道要怎么笑话咱们顾家呢！”

　　秀秀也急道：“小姐，别的我也就不说了，您这身子向来就不大好，回去咱们可得请医生过来瞧瞧。若是恰巧让二少爷知道了，也就罢了。他若是真放在心上，又怎会昨夜让小姐您等到那样晚，十五这样的团圆日子，竟还不归家？”

　　少清听到这里，不由得打断，微有些讶异道：“今日家宴，二哥不回来了？”

　　秀秀冷瞥了一眼旁边道：“若是回来，指不定也是孝顺着老爷太太呢。”

　　采薇拉了拉秀秀的衣袖，示意让她不要再多说。起身理了下烟罗衫上的褶皱，将凌乱的发丝撩到耳后，静静看向少清道：“你别多想，少洹不过是忙了些，你二哥的做事的那犟脾气，秀秀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

　　少清轻嗯了声，不想再提此事，便结果话茬问采薇道：“我听说福隆斋昨日就开了，你最爱吃那里的红豆酥，等会逛灯会的时候，要不买点回去？”

　　采薇一听红豆酥，面上也不觉染上了几分笑意。满心欢喜道：“那便多买些吧，难得出来一趟呢。”

　　说罢，又觉得有些奇怪，问少清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最爱吃福隆斋的糕点的？莫不是少洹告诉过你？”

　　少清楞了一会，随即反应过来，浅笑着嗯了声，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了几句，采薇并未听清。七巧觉得三少爷一向多话，随和自在，今日倒很拘谨，像藏着心事般，不由多朝他看了两眼，愣是没瞧出个明白来。

　　待出了翠微寺，天色已昏黄，已隐约听瞧见远方忽明忽暗的灯火来。街市喧闹如初，人潮愈发的拥挤，叫卖声一片。喧闹声里，那句从戏台上传来的：“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唱腔哀凉悲叹，语调婉转含愁，金玉良缘，不过是阴差阳错下，一场盛大的虚妄。

　　再回头，繁闹的街市忽而只剩她
　　一人，秀秀和七巧不知去了哪里，少清也不在。

　　她忽而想起那日父亲将她遗留在岸边，满脸疼爱地告诉她他会回来。她着急地推开熙攘的人群，急急忙忙地喊着秀秀七巧的名字。心中自是失落慌张，不能镇定。

　　鼎沸吵嚷的人声中，她忽而看见他提着一盏花灯走来，身后是落日余晖。

　　他走在日暮里，潇潇洒洒，踏着风扬起的灰尘，好似穿越了八年的时光，静谧的，悄无声息的，含着当时稚嫩明朗的微笑朝她走来。那目光一如那时澄澈如水，干净地不染一丝尘埃，那沉浸在目光的倒影里，她忽而瞧见八年前那个初到梁家的自己。穿着乡下土气的蓝花布衣，爬在梅树的枝丫上，独自望着墨蓝天空中散发着清冷光辉的明月。

　　江南的月亮是这样的月亮，江北的月亮也是这样的月亮，月亮是一个月亮，可家不再是一个家。

　　她微有些疑惑，犹犹豫豫地唤他道：“……少……少清？”

　　那十六岁的少年明朗一笑，如星璨般耀眼。酒窝悄然旋起，笑容纯澈真诚，他眉眼认真地将花灯递给采薇，又将手上拎着的红豆酥放到她的手心，浅笑着道：“小白，你要的红豆酥，我给你买来了。”

　　采薇接过少清手中的红豆酥，捧在手心闻了闻，怅然若失道：“许多年不吃了，已不是从前那个味道了。”

　　说罢，又转过身去寻七巧和秀秀，问少清道：“怎么不见她们？没和你一起么？”

　　少清踮着脚探了探身子，朝四处张望了会，因没见着人影，便对采薇道：“许是先回去了，翠微寺离家并不远，你不必着急。”

　　已快到夜幕时分，丫鬟们又已不见，若是单独和少清回去，难免第二日会有闲话。虽年纪相当，可到底是叔嫂的关系，回去晚了，确实不大能说得过去。采薇将花灯还回少清的手里，淡淡道：“时候也不早了，再不回去，她们该着急了。”

　　少清失落地看了花灯一眼，勉强一笑，似是自嘲般。采薇只是郁郁地看了他一眼，独自转身向前走了去，少清吸了口气，看似无意地松开了手，将花灯遗弃在地，快步跟了上去。

　　待到了梨香院，采薇让少清不必再送，低顺着眉眼进门一看，却见金氏和少洹坐在堂内的紫檀花雕木椅上，秀秀跪倒在地，七巧也跪在一旁，抽抽搭搭地哭着。气氛凝着一股冷意，金氏板着脸，慢条斯理地抿着茶水，少洹见她进门，先是柔和地看了她一眼，莫名地使她心安。然而只是那样一眼，不过转瞬便黯淡了下去，别过头去，一副淡漠的模样，好似从未见过她那般。

　　几天未见，他似乎瘦了些，可是却陌生得快要人认不出。

　　采薇无法想象，坐在那紫檀花雕木椅上满脸冷淡地顾少洹，会是那个曾经搂着自己，盈盈含着笑在自己耳边说：“你放心，我会在你身边，看着你平安喜乐”的人。

　　她不平安，也无喜乐，她不能安心，也没了他陪伴在侧。

　　她恍惚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眉眼平静地跪了下来，不卑不亢，扬起头来正对着他含着质疑和愤怒的目光。

　　她强抑制住心中涌起的失望，云淡风轻地朝他一笑道：“二少爷，您回来了。”

　　金氏啪了将茶盏拍在桌面上，指着采薇道：“你到底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能偷偷摸摸地跟着小叔子出去？可怜我们少洹，丢下了那样大一笔单子从北城跑回来说是要跟你度个元宵，你倒是乐得快活，竟还有脸回来！”

　　“我行得正坐得端，有什么不敢回来的？”采薇扬头反击金氏道。

　　“这就顶起嘴来啦？呵！少洹，你也看到了，你在这她都敢这般顶撞，这以后我若是老了，她岂不是还要翻上天？”金氏冷笑一声道。

　　采薇并不说话，却见少洹看向她的面色虽有心疼，但并无替她辩解的意思，心不由得一沉。

　　又跪在地上听金氏劈头盖脸地数落了许久，才听少洹无奈地一声劝道：“母亲，您消消气，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金氏冷瞥了采薇一眼，轻哼一声道：“水性杨花，不懂规矩，真是丢了咱们顾家的脸！”

　　采薇听这话也忍不住，拉着秀秀站起来道：“母亲，您这话可不能张口就来，您也是顾家的主母，这样没分寸没凭据的话，怎么能平白无故地就就往我身上栽？您若非说我丢了顾家的脸，那我也只能说，您的功劳并不比我少到哪去！”

　　话音刚落，却只听啪地一声，采薇别过脸去，再回过神来，脸上已多了道掌印。这一巴掌来得毫无征兆，打得着实清脆响亮，没有半点留情的意思，七巧在一侧也是看傻了眼。右侧的脸滚烫泛红，采薇怔然看着扬起手的顾少洹，泪水瞬间盈满眼眶。然而她只是含着泪，满目悲戚地看着他，咬着牙苦笑道：“顾少洹，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了我，你要记得，不是我不够爱你，而是你太爱你自己。

　　她决然地推门而去，直到跨出门的那一刻，泪水才无法抑制地蔓延。顾少洹追了出来，从身后将她紧紧抱住，她强挣着想要推开，忍不住发出抽噎地哭声。她不想在他面前这样软弱，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因为他哭泣的样子，她闭上眼咬着嘴唇无声无息地流泪，直到嘴唇咬出血来。顾少洹一言不发，不论她怎样挣扎都只是紧紧环着她，并不肯让她离去。

　　他说采薇，你是我的命。

　　她只觉得荒唐可笑，红着的朦胧泪眼看向他轻笑道：“顾少洹，不是我不信你，只是我在你的心里，原本就是个可以随时抛弃的人，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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