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

　　景州城里有座千年古刹，名字是叫做翠微寺的。香火连绵了好几代，里头的菩萨也很是灵验，千百年来，前来求愿的人络绎不绝，更有虔诚的信徒，自迈出的第一步开始，便三步一拜，九步一扣，并不依靠车力马力，也不顾路途遥远，只坚定着徒步走去，如此，才能感化天上的神佛。

　　寺里的住持已年过期颐之年，至今仍身康体健，与人讲起佛经来，更是津津乐道，话如滔滔江水般连绵不绝。这翠微寺的签也是极其灵验的，相传求签的善男信女们所求得的结果与之后所发生的走向大多相同，这便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善恶有分，老天爷皆都看在眼里呢。

　　年已将近尾声，如今已快到了正月十五，民间也唤作上元节的。依着惯例，十五这日，顾家的女眷们皆都是要往翠微寺上香去的。可如今老太太已驾鹤西去，家中也没了信佛的人，且生意顺达，人丁兴旺，日子过得潇洒滋润，并无要求得事。且姨娘们都乐于搓麻将，品着茶水拉家长里短，金氏又从不信神佛这些玩意，这事也无人再提。

　　却说那大少奶奶杜茗月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因前半年曾在翠微寺求过菩萨，许下香油和香火钱，如今到了时候，又是上元节这样喜庆的日子，自然是要去还愿的。采薇因听着这翠微寺的签灵得玄乎，便也想求一只，好与坏否，不过取决于信与不信，这结果，她倒是不在意的。

　　而打正月初六起，少洹便就工作去了。因是年初，生意格外地红火，店里的人手不够，顾老爷又嫌少洹在家太过清闲，便打发了他点事做。金氏自然不肯，心疼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见老爷斜柠了她一眼，这话到了嘴边也吓唬地咽了下去，委屈地低顺着眉眼，不敢多嘴一句。

　　正月初六以来，少洹不过回了两趟家，回来时也是极晚的了，采薇已经睡下，而醒来时，他又早早地出了门，连面都甚少能见着。

　　顾家家大业大，少洹初涉生意场，难免有些吃力，每日不是在北城忙得回不来，就是在南城将就着住下了，要么就是厂里的事忙得脱不开身，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会要开，顶着那些族亲的压力，硬着头皮处理着棘手的难题。他本就无心于此，日复一日这样枯燥的生活早已折腾得他内心不安，他不止一次的想要逃脱顾家的牢笼，可又不忍让采薇跟着他四处飘摇。

　　十五这日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采薇也提前差了人去北城问少洹是否回来，起先说是回来的，可十四那日等到了夜深了，却又只见明德一人过来了。只听明德说少洹忙得实在走不开，明日还有正事要办，求签这种事，有秀秀陪着也是一样的。

　　采薇听了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拧着眉淡淡瞥了明德一眼，明德只觉得这目光幽冷，看得他背脊发凉，遂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言。

　　采薇冷着脸朝明德道：“那你便回去告诉他，他以后也不必回梨香院来了，反正我有秀秀陪着，也是一样的。”

　　明德并不敢抬头，轻嗯了声便告辞离去了，又连夜往北城奔去。采薇待明德走后，心中虽有失落，但嘴上也不念叨抱怨，喉咙微有些发苦，两眼直勾勾地瞅着窗外顾家的大门，却瞧不出一个人影来。直到眼皮子打架，实在是倦了，这才合眼睡去。

　　而那杜茗月原本就贪睡，如今了身孕，更打着嗜睡的由头，不到日上三竿是绝不肯起的。采薇也不知该等不等，正犹豫着，却见芜秋院的素问从门前经过。

　　再往后瞧，却又见少清紧跟着出来，藏在芭蕉树下，蹑手蹑脚的，好似要做什么亏心事一般。采薇觉得奇怪，疑惑地看了看素问远去的背影，走过去轻拍了一下少清的肩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少清吓得坐倒一地，见来得人是采薇，这才松了一口气，面色也恢复了以往的淡定从容。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朝采薇盈盈浅笑道：“我这是要躲着素问姐姐偷着出门呢，怎么，你也要出去？”

　　采薇独自哦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正打算去翠微寺求签呢。”

　　少清咦了声，说道：“时候也不早了，若过了正午，便求不得签了，你怎么还不快去？”

　　采薇抬了抬眉，惊讶道：“这样呀？我原先还想等大嫂来着。”

　　少清朝杜茗月住的院子斜瞥了一眼，微有不屑道：“你等她做什么？她怕是要好一会呢。”说罢，又朝采薇笑道：“来都来了，不如我陪你去罢。”

　　采薇思量了会，迟疑般点了点头，有些犹豫地嗯了一声。这便叫上了秀秀，说是出门去。又多看了少清一眼，想了想，终是叫上了七巧。

　　少清淡淡看了向自己欢脱地跑来的七巧一眼，往秀秀那边靠了靠，并不理会七巧三少爷长三少爷短的，只觉得耳边一路聒噪，好似成千上百只苍蝇在嗡嗡嗡地吵嚷个不停。又见她是个小姑娘，也只好强忍着心中的不耐烦，不肯发作。

　　上元节这日，景州城内的铺子皆都开了张，街上的小贩也都摆出了摊子，这舞龙灯的，耍杂技的，好玩得东西多了去了，热闹得不得了。

　　又有卖元宵卖馄饨卖松糕和冰糖葫芦的，香味弥漫了整条道，来往的人都忍不住吸口软糯的香气，若是实在忍不住，或是孩子搅腾的厉害，这才买来一碗尝一尝。清淡的葱花配上祖传秘制的浓汤，里头浮着几个圆溜溜软糯糯的小元宵，一口咬下去，呵，流了满嘴的甜芝麻，再咕噜一口老汤，唇齿之间，香气蔓延，整个身子都暖和了起来。

　　又有卖风车拨浪鼓和泥雕的小玩意，价钱公道，有些甚至还要比平时还要便宜些。待到了夜晚时分，天晕晕沉沉暗了下来，家家户户便挂上花灯，整个城都灯火汇聚成一条奔流不息的长河，仿佛是遥远的海市蜃楼，朦胧虚幻得让人仿佛落入了仙境。这时候，唱大戏的，演皮影的，吆喝着吃食的，猜灯谜的逛花灯的，街上的人潮拥挤，熙熙攘攘的，都争着抢着窜在前头，好看清那花旦的面容。

　　采薇在梁家时就甚少出门，见着了新鲜稀奇的玩意难免要伫足流连许久，目光中自是艳羡不已。然而每瞧见一样新奇的玩意，便觉得少洹在侧就好了，他若是见着了，也一定喜欢。

　　翠微寺是千年古刹，寺下的青石砖不知经过多少岁月的洗礼，充满了沧桑感。恰是初春时节，嫩绿地爬山虎盘踞着寺庙的每一个角落，也有些枯黄的影子，隐匿在清新的绿意中，不过并不多见。

　　寺前又有两棵跨过百年历史长空的菩提树，枝干寥落，还未抽出新芽来。许是庙宇的缘故，即便是初春这样冷冽的时节，老远地，便能听见喜鹊欢快地鸣叫，混在信徒的撞钟声中。那钟声好似从远古穿梭而来，带着往事的尘埃，铺天盖地地涌到了耳畔，却又透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味道，让人心生安宁，仿佛置身世外，飘然出尘，再无杂念。

　　石阶的缝隙处不知何时生出了青苔来，又许是年久失修，原本朱红色的庙墙也被雨水冲刷失了颜色，斑斑驳驳的，倒仿佛能瞧出久远的味道。待跨入求签殿的门，采薇先抬起右脚迈过门槛，后又嘱咐秀秀七巧，要她们进去时小声点，最好是少说些话，不可给解签的老师父留下不好的印象。

　　少清在外独自等着，也不敢独自瞎转悠，今日人忒多，若是走散了，可不好找。

　　采薇见到老师父时先是微微一笑，接着便报了身家姓名。那老师父听是梁家的大小姐，顾家的二少奶奶前来求签，鼻梁上的眼镜吓得差点没掉下来。他扶了扶眼镜，眯着眼怪异地看了采薇一眼，冷淡地将签筒递给采薇，喏了声道：“你自己摇吧，一次就好，多摇无益。”

　　采薇接过竹刻的签筒，深吸了口气，闭着眼睛胡乱摇了几下。却听两只签啪嗒落地，一前一后，掷地有声。采薇睁眼去看，却见那签都被摔成了两半，面色不觉一沉，心里虽然不信，可总有些惴惴不安。秀秀正欲去拾，采薇拦住她道：“不必拾了，咱们回去罢。”

　　语气里微有些焦躁和急迫。

　　却见那老师父从容地从座位上走了下来，取走地上碎成四半的木签，端详了会啧啧两声，轻叹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终须无，夫人，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呐！”

　　不等采薇拿过签来看，却又见一女子，穿着碧色的旗袍，年纪约莫不过才十九岁，打扮得却摩登的很。一眼瞧上去，便知道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她随意地拿过签筒，也不闭着眼，随手一摇，却见一签落地。她不耐烦地弯腰去捡，又点了根烟，抽了一口吐着烟圈，问老师父道：“你给我看看，这签如何？”

　　老师父并不说话，而是斜瞥了红木漆的功德箱一眼。那女子轻笑一声，声音悦耳如银铃，倒还颇为动听，她踩着高跟鞋从亮片丝质的包包里拿出了些大洋，随意地往口里一扔，只听大洋噼里啪啦地交错声，落入了那功德箱的肚子里。老师父这才抬了抬眼皮，眼镜耷拉在鼻头也懒得伸手去提，细细看着签文，语气淡淡地道：“你将来会嫁给一个好人家。”

　　那女子又吐了口烟气，自嘲般笑道：“哦？是哪家的公子，这样的有福气？”

　　老师父轻哼一声，似有不屑，放下签文道：“天机自然不可泄露，你等着姻缘来了便是。”

　　采薇见这老师父也没理睬自己的意思，又觉得他脾气有些怪异，不敢叨扰久了，拉着秀秀七巧赶忙就出来了。

　　见着少清也并未说什么，只将那老师父的话烂在肚子里。她信命信的久了，实在是怕了，想起那老师父似有深意地看向自己的眼神，直勾勾的快要看出她的心事来，采薇不觉出了一手的冷汗。再加上那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终须无，她听上去，更不是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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