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

　　暮色不知何时染上月梢，清冷的光辉透过梨花树下，漫上青石铺成的台阶。盏盏孔明灯从漫是繁星的天际飘过，灯火随意地飘摇。
　　那看不见的远方，也是月落乌啼，霜色满地，只是隔了时光久远，再也瞧不见了罢。街边的吵闹喧嚷声依旧能隔着青砖白墙透到耳畔，泪水无息的蔓延，她终于不再挣扎，两手紧攥着他的衣裳，身子由于哭泣微微地颤抖着。顾少洹大手穿过采薇的发丝，将她摁在自己的怀里，面色清冷，目光隐约能看出些无奈与倦意

　　秀秀静然走过来，朝少洹悄声道：“二少爷，您这样多天没个信，回来不由分说地就是一巴掌，这二少奶奶怎么能不委屈？”

　　七巧也连连点头劝道：“是啊，这一路上都是我们跟着少奶奶，三少爷自个儿在后头跟着闲逛，哪里像夫人说得那般难堪？”

　　说罢，七巧又道：“二少爷，少奶奶可不能再受气了，今日从翠微寺出来，不知怎么地就晕了过去，折腾了好久呢。”

　　秀秀瞪了七巧一眼，拉了她袖子一把，小声斥道：“没长心眼的小蹄子，你说得这叫什么话？”

　　少洹拧着眉，微有些震怒地回头问七巧道：“你们怎么不早说！”

　　说罢，忙心疼地捧起采薇的脸，替她拭去眼泪，着急地问道：“你现在怎么样？感觉有没有好些？”

　　采薇哭得睁不开眼睛，只是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原本就还是个孩子，哭起来更是让人不忍，少洹想起适才神色那般，定是让她失了望，也是悔不当初，看着采薇的模样不觉红了眼眶。

　　二十年来，他受过那样多的冷落屈辱，却总是咬着牙挺身而过。可每当他看见她哭，心底总是涌起一股巨大的慌张，他不想再成为那个让她难过的人，他不想再让她承受任何的风雨，她怎么会是随时可以抛弃的人？他可以抛弃顾家二少爷的身份，可以抛弃顾家，他可以放弃所有但唯独不会丢下她！

　　是跨过千山万水修来得陡然心惊，大婚当日的四目对望便是一见钟情。他此生再也寻不到这样能让他丧失理智几欲发狂的女子，他明确地知道，他这一生，所想要陪伴的人，只有她一人而已。

　　金氏忽而听见屋外有动静，也跑了出来，急急忙忙道：“怎么晕倒了？莫不是有了身孕？”

　　少洹面色不觉得有些尴尬，看向怀里的采薇，淡淡摇了摇头，并未多说什么。

　　金氏冷呵一声，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少洹急着扬声劝她道：“妈，您别再说了！儿子已经做到这般境地了，您若是再逼我，我便带着她搬出去住了！”

　　金秀莲指着少洹气得说不说话来，只好轻哼一声，临走时还不忘斜瞥采薇一眼。少洹无奈地看着母亲离去，见人走远了，这才垂下头，轻拍着采薇的背，柔声道：“你也别再气了，我知道你委屈，今日是孝道摆在那里，我也是不得已……”

　　“什么孝道？逆来顺受便是孝道？适才那话你也不是没听见，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凭什么让她这样辱了去！”采薇别过头去，挣开顾少洹的双手，扬眉冷对着反问道。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顾少洹如今才理会这个道理。连续几日不分昼夜的工作已是累到心力交瘁，放下上海来的单子不做，一大早便从北城赶了回来，回家又闹上这样一出。他微有些疲惫，但还是耐着性子，扬起手替采薇抹去面上的泪痕。

　　采薇见顾少洹扬手，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步，顾少洹轻叹了口气，将她拉了过来，轻抚着她右侧的脸颊，怜惜般地问道：“还疼不疼？”

　　采薇吸着鼻子抽噎了声，低着头倔强道：“一点都不疼。”，末了又抬起头没好气地看了顾少洹一眼，像是强调般说道：“好着呢！”

　　顾少洹眉间无奈一蹙，眸中尽是心疼，他按住采薇的肩膀，静静看着她道：“我知道你素来不喜在外人面前软弱，可我不是外人，我是你的夫君。你如今连生病了这样的大事都要秀秀瞒着不肯告诉我，你让我怎么放心？”

　　采薇清冷道：“我本就不是娇贵的人，何须那般矫情。”

　　顾少洹解释道：“那大嫂也矫情着呢，这日子过得不也是风生水起的？六姨娘也是个矫情的人，成日的哭闹，父亲不还是疼爱地紧？你年纪本就比她们小些，任性些也无妨，只是在长辈那，还要注意分寸才是。”

　　又见采薇不说话，这便又拉着她回房，命秀秀去做些热乎的东西来。又唤过素心，让她去请医生来。素心只道这个时辰医生都已下了班，顾家的私人医生前几日请假回家奔丧去了，唯有芜秋院三少爷那还有一位老大夫，不知道方不方便请。

　　少洹想了想，虽有些不情愿，但怕自己走后采薇又出什么事来，便扬了扬手，让素心去请。少清得知梨香院里闹了这么一场，不免忧心，连忙让许大夫跟着素心往梨香院去。

　　好在这许大夫说，二少奶奶只是有些贫血，并无什么大碍。往后要多吃些补气血的，也不能轻易动怒，尽量保持心情畅快愉悦，还要多注意休息，这些日子，想来也是没有睡好。

　　少洹这才放了心，又听大夫说她这些日子没有睡好，自然自责不已。见采薇脸颊红肿，又是愧疚得不行，他也是情急之下不得已，并非有意责怪，母亲养他这样多年，受着流言蜚语熬到今天也不容易，且又上了年纪，他难免事事要以她为先。即便母亲这些年来，为人处事，确实过分了些。

　　见采薇面色寡淡，并无理他的意思，少洹思量着她此时见到自己，定当是满心的不悦。又想着她一个人睡大床要舒服些，便自个儿乖乖地抱了床被子往地下一铺，又扔了个枕头过去，眼看着就要脱下大衣睡下了，却见采薇坐了起来，气鼓鼓地看着他道：“你往哪睡呢！”

　　少洹痴痴一愣，还未反应过来，采薇随手拽过一个枕头砸了过去，扑了个满面，没好气地喊他道：“你傻什么呀！还不快上来？”

　　少洹舔了舔嘴唇，抿着嘴窃笑着，立马卷起被子抱着枕头，眉眼尽是笑意。采薇轻哼一声，翻了个身道：“你小心些，我最近睡觉不老实，若是把你踢下去，那可怪不得我。”

　　少洹轻笑，爬上床在她耳畔悄声道：“你这可算是谋杀亲夫了？”

　　采薇扬起头，看着顾少洹清俊的脸，浅浅一笑，忍不住伸出手揪了一下他的小耳朵，带着哭过潮湿的泪眼笑道：“你这罪名可大了，看来我要跟定你一辈子了。”

　　顾少洹挑了挑眉，半开玩笑道：“怎么，你原先没想跟我一辈子？”

　　采薇摇摇头，叹了口气，认真道：“如今这样讲，不过是你我都还太年轻，等过了十年八年，看得腻了，也就不这样觉得了。”

　　顾少洹虽有失落，可也无力反驳，信与不信是一念之间，未来的脉络无法抑制地朝四面八方蔓延，他无力阻止，只能空留在结局的路口，看着时光呼啸而过。只是他想要保证的是，至少是现在，他会用尽全力去对她好。

　　一生那样短，他错过了多少与她相伴的时光，倘若早一点相识，倘若他对她没有从来没有过伤害，她也不会像如今这般爱得小心翼翼，敏感地再也不敢向前跨越一步。

　　心中正在沉思，却见采薇忽而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青丝倾泻到腰际，她屈着腿坐在一旁，眉眼安静地看着他，微带着稚气的面庞隐约能看出日后倾城的容颜，她抬起手轻抚上他的脸颊，一字一句真诚笃定地告诉他道：“可你是我的所有，看得腻了也好，看不腻也好，十年八年，二十年或是一辈子，我只愿意看你一个人”

　　少洹微有动容，抬起手将采薇垂下的发丝撩到耳后，静然笑道：“你忘了，我长你四岁，老得要比你快些，到了那时，兴许你倒要嫌弃。”

　　采薇撇了撇嘴，嘟囔道：“那时我也是老婆婆啦，谁知道谁嫌弃谁呢？”

　　屋内烛火摇曳，窗外似有呜咽的萧声。梨花树高大的枝桠在月光下印在了花雕的窗户影上。春日的微风从夜色里飘然拂过，夹杂着残梅的味道，催人欲睡。采薇静伏在少洹的胸膛，坚实的心跳声从耳畔传来，他沉吸了口气，轻叹道：“采薇，母亲性子一向如此，我往后不在家的时候，还请你多担待些。”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熟睡的鼻息声，呼吸得轻微匀称，面上仍还有泪痕。她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裳，好似醒来害怕他再离去般。于她而言，梦醒即是凌迟。

　　顾少洹没再出声，吹灭了烛火，屋子里瞬间被黑暗包裹，一片沉寂。

　　他确实对不起他的小妻子，他除了余生，无力补偿。

　　然而余生也并不是那样稀罕的东西，不过是一日又一日，他对将来所能发生的一切能清晰地预见，并无什么令人欢喜的地方。他成家立业，她相夫教子，两人举案齐眉，相濡以沫，携手到白头。这是岁月最好的模样。可顾少洹总觉得还缺失了什么。他不喜欢被安排好的一起，他厌恶这样的归宿，他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可命运是这样的可笑，将他和梁采薇绑在一起。他忽而庆幸母亲是顾家主母起来，对少清的罪恶感也随着他和采薇一点点的接近消失。他的弟弟，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单纯简单，况且在他的身后，还有父亲的愧疚与江北林家的势力。只要少清想要反击，他区区顾少洹，无依无靠，何曾是他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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