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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水长流
晚间用膳的时候,殷时雨不时地飘过眼角看我,嘴角挂着莫名的笑,逮着空隙就意有所指地来几句,不过我心情好,不和她计较,反正晏师说过她在阴阳池吃了苦头。想她那时魔障的样子,估摸着是真的走不出自己的魇症,怕如晏师所言,殷时雨果真有过什么不愿回想的往事。
殷时雨的确和梦中的不大相同,人冷傲更显,端有几分当世名盗的架势,居然嫌弃我谷雨居的膳食清淡,不如她山中吃酒来得快活。
她见我不做声不声张,小眼神笑的更加放肆。
我除却服石时用的冷食多些,日常用膳都用不了多少,顶多喝几口汤。今日为显亲近,我没让清池分案布膳,一个案上吃饭。
原不过陪客,我喝了汤,捡了好菜在晏师面前的空碗里堆成了小山,而后就和殷时雨较上劲了。但凡她捡什么菜,我筷子一揽,瞅着空就堵过去,玉箸将选欲放地横着空。
着了几筷子的招,殷时雨柳眉挑起,与我不显山不露水地斗了起来。
我吃过她技击巧变的亏,还是不想认输,因此和她斗,每次都没有正面相触,而是招式到了就行。毕竟,殷时雨还在用膳,若是沾上了筷,不合礼不说,我也不想沾她的。
试了几筷,殷时雨见我出招点到即止,心下了然,明眸傲气骤来,招势变化更巧,同样以势夺意,不过比我拿捏更接巧力,说停则停,一微一毫绝不拖泥带水。
我同她斗了几招,纵使心底不服输,还是不得不认输,心下丧气准备收回手,耳际就听晏师道,“以快制快,小谢你怎么都快不过狐狸,好猎人,不是跟着狐狸走的。”
回头见晏师不知何时放下了筷子,碗里的菜也没吃多少,我凑过去让她再用一些,她却将我的手腕一捉,纤长的指骨覆来,对着殷时雨,清傲道,“再来。”
晏师人凑得近,几乎环住了我。她人在我面前,自来温柔,说到几桩不好的事,就会冷寒冷寒的。想她身为门主,处事定有权谋手段,威严自该有的,眼下听她清冷中带着傲气,显然有意要替我找回吃了的亏。
“谁要同你打。”
殷时雨将筷子一放,抱臂往后倚着,“见个面,不安分,吃个饭,也不安分。往后荒郊野外的走着,若是不安分引来什么虎狼,诈尸鬼的,是不是晏师你也要护着来?”
“自然护着。”
晏师牵唇,清傲不减,将筷子放下,牵起我的手起身,“回去歇着了,明日早起。对了,让你取来的五行固脉丹呢?”
殷时雨自腰间取出一青瓷玉瓶,随手抛来,“我打明见心那处盗来的,有没有放什么毒,我不可不保证,你最好找只猫先试试。”
殷时雨说着就看着我,一双眼狭微眯,笑意揣测。我知她嘴上不饶人,心还是好的,回她道,“哪里用得到猫这种辟邪宝器,拎只耗子对付就行。”
殷时雨听着,俏目横了我一眼,人起身,勾起案几上一壶酒,摆手往出走,“什么辟邪,不说是招邪的么,那一双绿幽幽的眼,跟野地里的狼一样……”
“她说胡话,别理她。”晏师早将接过的玉瓷瓶接过,与我说过,对渐走渐远的殷时雨嘱咐道,“明日有正事,别醉得过了。”
“虽道是奇经八脉,但跟人的气相一样,经脉亦是五行而行,葛厷练此丹药,是给官家固体健身用的。丹药一事自来我师姐熟悉,你让小郡主去盗官家的丹药,事情惹上我师姐,即便官家不管,肯定要闹大的。”我的手为晏师牵着,便不用自个儿辨路,随她安心走着。心下担心的却是殷时雨之前说打发我师姐走,说的很是轻描淡写。但我师姐面上看着言语不着调,实则暗中记仇的很。而且她在官家面前得宠,自个儿本事也不差,吃了亏,总会寻个机会找回来的。若是师姐有心折腾殷时雨,总该防着些。
“葛厷的炼丹之术,出自于丘门,对你的身体有固本的效用。明日出去,你不能再服金石,届时身体肯定难熬,用它虽不能止痛,却不会让你太过虚弱。”
晏师轻宁浅声,沉意内敛,“止疼的药,一般都是金石之物,以后,你都不能用。若是疼得厉害,我会想法子让你睡去,熬过去,再唤醒你。”
“入梦香么?”我想到这种可能,直接问道。
晏师侧首,眉目沉水清蹙,摇摇头,“入梦香有乱神的作用,久用不好,何况一个人只能用一次,第二次用的话,必定乱神失心,陷入失魂失疯的境地。故而,往往在人死前用一次,足以让人在梦中实现一些此生不可得的愿景。”
此生不可得?
那我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起了对晏师的念?
“怎么,我在你面前,还要发呆?”
晏师轻言幽幽,言底软的溺出水来,我回神就陷了进去,赶紧提了心神,试探道,“那我在梦中喜欢你,是不是也因是某种不可得的愿景?”
晏师听此,身形一顿,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低眉凑近,眸子里尽是清影瘦削的影子。
那都是我。
“梦里不作数,我就在你面前,眼睛里都是你,脑子里,也都是你。”晏师浅浅勾唇,“你若再是脸红下去,我怕我会……”
晏师眼角生意,情切漾动,饶是我身负神职多年,清心静欲,在她面前,总无法克制自己随她的一动一辄,想把自己的心扯在绳子上,去拴在她的身上。
“晏师。”
我牵过她的手,将她挽得很紧,“不论什么样的因果,不论可得不可得,在我有限的时间里,都想要陪着你,你不会…嫌弃我是个将死之人吧?”
“嫌弃。”
晏师接口快,清脆扬声。
我顿时失望,低头避开,人立时被温软圈顾,贴进她腻滑如脂的颈窝。
霎时间,人飘起来,放佛陷入一团天边的云絮里,不仅为她的怀抱揽住,也为她小心贴来的双臂随意变幻着模样。沁来的寒香让我恍惚立在她春寒也似的桃枝下,为冷隙细香环绕,魂骨也丢地环上了她。
“自然嫌弃,嫌弃你老是记着自己临近归藏之时,一点儿也不去想怎么活下去。”晏师叹息低语,心疼而惆怅,字字搁在我心上,绞得人心头生裂,碎了又凑齐,凑齐了,又碎……
“纵使我欢喜你待我赤诚无掩,可我知道,这不过是你时日不长久的随性放肆。但我想要的,不仅于此……”
晏师附耳道来,温软的唇擦着我的耳际,淡淡的齿尖温热,在渐凉的秋夜里,如若冬日深降大雪,骤然燃起的微火,一点燎原,滚滚不息。
“我想要的…是与你的细水长流……”
分明是在事实面前不可实现的愿,于晏师唇齿间道来,全然化作了沧海桑田中,几经几变也不可磨灭化去的顽石。
天海地阔的边缘处,看不尽天,也淌不尽海,唯有她一袭红襟白衣,只若天生地养的石中美玉,固着我的心,稳着我的魂。
她是顽石,她是美玉,她,更是我的心魂。
“细水长流……”
我喃喃回应,人贴的她很紧,很想把自己揉进她的身体里。
若活着,从此随她欢喜悲禁(一声),若早走一步,从此也随她告祀天地,以神主之身,龛守长灯,愿这一场多好的愿景。
翌日,晏师让我服用了五行固脉丹,挨到午后,还是熬不住金石之苦,再度减少了剂量服下。
她守着我,并未如先前所说的让我睡去,而是抱着我,一言一语低劝,只说着现在还是小苦,总要受得住,才能熬过往后的日子。
我万般难受,几近疯魔,欲要以阴池过身,晏师死死不让,说阴热煎熬,不过一时畅快。纵使散热缓慢,如此内堵之法,淤塞伤本,才是我这些年伤却身体的根本关键之一。
如此又耗了一日,才在二十三日头上出了太庙,雇了一条乌棚小船 ,顺着秦淮河往东北方向走。
建康城皇城以外,青溪以东皆是皇族别苑区,除却挨着青溪大桥东面的东府城,再没有其它朝臣居住。长公主嫁到桓家,就搬到了乌衣巷,旧宅早荒。她见李氏后,遂重新修葺了旧宅,则了吉日搬了回去,两人很少再回乌衣巷的桓府。
桓王对此,有怨而不敢微词。
毕竟长公主的身份所在,他纵使权倾朝野,对先帝长女,以及当时官家的姑姑,再怎么都不敢在明面上去得罪。何况长公主不是好惹的人,她不仅技击超群,还亲自衔领家中府兵散士,任是谁,都不敢随意欺负到她头上去。
当时有笑言,说长公主怜李氏阿子至甚,都敢称桓王为老奴。时世有女子骂自家郎君混迹秦淮时,多戏称老奴。
长公主府挨着外郭篱门,城中不设外郭城墙,以篱门围之。
城中东北角,青溪分流向东北,形成一三十里围长的燕雀湖。长公主的旧居,北对青溪分流,东临燕雀湖,就卡在篱门与青溪分流的角上。名为公主府,另有别称燕雀府。不过燕雀乃是惫懒小儿作口的胡乱戏称,谁都明白长公主如何会是燕雀之人?
棚船过了青溪大桥,我有些不支,昏沉挨着晏师小睡了去,醒来时,就到了燕雀湖。
因着长公主死后,公主府还有人守着,我们并不敢大胆前去,也没有请船夫。晏师让殷时雨划船,殷时雨听罢,冷笑几声,让我们在船上等了片刻,就来了个褶裤高靴头带小冠的后生。
那后生皮肤黝黑,剑眉精眸,鼻头有些鹰勾,指骨突兀,身形精炼瘦削,明显是练家子。与殷时雨行礼打过招呼,自称是殷家散士,名字低贱,只让我们唤她刘奴就是。
面相黑者,多为水行,但水行中又占一体胖(pan)之态。刘奴精瘦,占后天木行,想来是后天技击遏制了先天相,后天制先天,此人多行自主无回之心。鼻头带勾,又多狡猾阴狠之辈,因此单单看过一面,我就对刘奴放不下心。但观殷时雨待他倨傲,匪首的姿态摆的十足,我心下更是摇头,估摸着殷时雨往后会在此人身上吃点儿亏,思忖着怎么提点她一些。
棚船不大,刘奴掌船后,殷时雨躲进来,脸上还有些酒后的颓然渗白,话也不说,抱着窃玉剑自个儿休息。我挨着晏师,想着昨日吃过大苦,疯魔癫狂时,还咬了晏师,往后不知还要熬多久,又能撑多久,只盼着今日一行,能找到些蛛丝马迹,能替晏师解忧一二才好。
醒来时,见到燕雀湖,往日的画面依稀而来,恍若回到幼年时,泛舟其上,悠然消暑的恣意感觉了。
恍惚一别,除却我让清酒来搬些书册到太庙,就再未回来过。难怪,梦中我会有书库的臆念,又难怪,殷时雨,说我梦中来此,还一路哭着出去。
其中,定有些东西,在我脑子里藏着,我自个儿不知道,它们,却迟早要蹦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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