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虚剑

作者:方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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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相思 催心肝


      一曲新词酒一杯。
      陈风白坐在一间阴暗狭小的饭馆里,看着窗外的夕阳,慢慢地吃一碗素面,脑子里突然蹦出这句词。
      饭馆仅有的一间大堂里只有四五个人,都埋头吃饭,没人理会自己,老板和小伙计在柜台后打着瞌睡,空气里弥漫着热腾腾的饭菜香气,她感到一种由衷的自在和闲适。面的味道很好,汤是醇厚的,荷包蛋是溏心的,青菜是新鲜的。加了一勺辣油,吃得微微出汗。
      她吃完面,又坐了一会儿,喝了杯淡茶,才慢悠悠地走出饭馆。街上的门店和摊贩们陆陆续续地关门收摊了,她在包子铺买到了最后两个素三鲜的包子做夜宵,拎在手里,踏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回到了下榻的客栈。
      打来热水洗了脸,换上宽松的寝衣,舒适地靠在床上,把包子吃完,看了会儿昨天从街上买来的一本书,就睡了。
      一夜无梦。早上吃了饭,就又到街上闲逛,直到天黑才回去。
      这样的日子,陈风白过了将五六天了。如果可以,她想过一辈子。
      可是她不能。三天前,她正在窗前读书,夜空中突然绽放了一片雪白的烟火。她豁然站起。
      于是今夜,她收拾了东西,重新打成包袱,静静地在这个岁月静好的小镇上,度过最后一夜。
      陈风白缩在被子里,望着窗扇用小竿撑起的缝隙里沉穆的夜空,静静地回忆着独自一人逃离到这个宁静小镇的几天。

      那天,陈风白从陈风染的怀里挣出来,神色已经平静了很多。陈风染很激动,子衿也哭个不停,可是她现在已经坦然了。
      过去的半年里,她每夜都睡不好,噩梦连连。她恨过,怒过,胡思乱想过,痛不欲生过,每个白天还要尽力装作若无其事。开始很难做到,但当那些最难熬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她的心真的慢慢平静了,麻木了,平静到已经很少想起向伤了自己的仇人寻仇,麻木到不想回答陈风染和子衿的任何问题,不想看到他们的不能接受和心疼难过。
      她打开蒋娇娘留下的瓷瓶,里面分了两格,一格是红色的药丸,一格是黄色的粉末。把药丸给陈风染吃下,然后为他把毒针起出,敷上药粉。看着陈风染的脸色慢慢好起来,她才撕下衣襟,裹了手臂上的伤。陈风染默默地看着她,子衿呆呆地看着她。
      陈风白给他们倒了两杯水,这才坐在桌旁,垂头看着桌面,幽幽地说:“你们不要担心,也不要问。已经过去了,我没有什么事。我没有说不代表我接受不了,就是因为无奈地平静地接受了现实,所以我才不想提此事,你们先不要问我,好吗?总之,我现在很好。风染,你好好休息,子衿,你也回房吧。”
      她不敢看两个人的表情,也不敢听两个人的回答,站起身快步回房了,用被子蒙住耳朵,不想听到任何动静。睁眼直到天快亮,她终于还是克制不住,起身收拾了东西,把师父的信放在桌上,又留了一个字条给风染,牵了自己的马悄悄地离开了。
      还有一天路程就能到敬师伯家了,我相信师父交待的事可以放心地交给你,子衿你也会照顾好。原谅我不辞而别。我只想自己安静一段时间。最痛的时候自己挺过来了,就不想对别人倾诉了,我逃避了,对不起。

      冀州城最繁华的是扶松街。扶松街上最豪华的是敬家的宅邸。大门宽阔气派,两只守门的石狮子威风凛凛地蹲伏在两侧。从早上打开大门,门口就守着两队家仆,领头的小六个头不高,穿着蓝色的短衣,戴着瓜皮小帽,眉眼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今天早上,府里负责采买的老朱拉回整车的菜,小六指挥几个人帮忙卸到厨房,老朱忙活完了,拉拉小六的袖子,悄声告诉他,今天买了一大块火腿,必定吃不完,自己又留了一点青菜豆腐和羊肉,晚上关门掌了灯,请小六过来后厨涮火锅喝酒。小六美滋滋地回到大门口守着,脑子里只想着热腾腾的涮肉,不禁一口接一口的吞口水,只盼时间快点过去,太阳快落山。可才刚吃过早饭没多久,哪就到了掌灯时候了。小六坐在石狮子脚下的石台上,心焦地左顾右盼。正百无聊赖,突然瞟见东边的街角拐出来两骑,缓缓行来,小六眼前一亮:“染少爷回来了!染少爷……染少爷带着个漂亮小丫头回来了!”
      陈风染停在府门前,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按着太阳穴,深深地叹了口气。本来只一天的路程,因为陈风白的不辞而别忧心也就罢了,子衿还哭个不停,一直嚷嚷着要他把陈风白找回来。他哄了一遍又一遍,告诉她回冀州向师祖和师父说明情况,派人将白师叔要的东西送去,自己马上带她去找风白,赌咒加发誓,好容易让她止住眼泪,已经整整耽误了好几个时辰。带着眼睛红红,不时抽泣的子衿走在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搞得他好像拐带幼女的恶人一样,闹得他焦头烂额,连难过都顾不上了。
      小六奔上前牵住马,笑嘻嘻地跟陈风染打着招呼。陈风染下了马,带着子衿进了门。子衿是第一次来敬宅,跟在陈风染身后东张西望。敬师伯祖家庭院宽敞,房屋高大,青砖碧瓦,雕梁画栋。主院里居然还有大大的池塘,池塘上建着水榭和回廊。花木繁茂,仆役成行。师伯祖真是家大业大,还这么有钱。听小姐说他一无兄弟,二无子嗣,家中开着几个商行,难怪学艺刚成就要离开派中,亲自主持家业了。师伯祖家底丰厚,人脉广博,虽然人不在派中,却始终是派中有力的依靠。记得每年过年的时候,师伯祖都会派苏师伯送来好多好多礼物,小孩子们都可喜欢他了,小姐的两个师兄一个师姐也和他关系很好,听说小姐唯一的师姐,在四个弟子中排行第二的梁纤师姑,年轻时还对苏师伯十分仰慕呢,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些什么。
      进了住院,陈风染快步向前,刚进正厅就拜倒在地。子衿随后跟进,抬头看,首座上坐着一位老者,精神矍铄,面容慈祥,估计就是敬师祖了。下首陪侍着一位穿着靛蓝长衫的中年儒士,正是年年到访派中的苏师伯。她乖觉地随着陈风染一起跪下。
      敬徵不禁皱起了眉头,如果没记错的话,老白的小弟子风白应该和染儿差不多大,是个清癯的模样。而眼前这女孩儿不但年龄对不上,而且胖乎乎的鹅蛋脸,圆溜溜的眼睛,怎么看也不像。他看了一眼苏景温,苏景温自然是认识子衿的,一脸诧异:“染儿,你怎么只带了子衿过来,你风白师姑呢?”
      陈风染直起身子,还未开口,子衿听到苏景温柔和的声音已经抑制不住,鼻子发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师伯祖,师伯,你们……呜呜呜……求你们一定要帮帮小姐啊……小姐的手指不知道被谁砍断了……她还不见了……呜呜呜……”
      敬徵和苏景温都大惊,齐问陈风染:“怎么回事?”
      陈风染觉得太阳穴又突突跳了起来。之前觉得子衿机灵懂事,丝毫没有小孩子脾气,没想到一碰到风白出事,她简直比小孩子更小孩子气。不过此时眼见她哭得满脸通红,鼻子一抽一抽的,泪光中透出惶惑和焦虑,他丝毫没了脾气,强行压在心底的隐痛也被一丝丝地扯出来。
      他压抑着胸中翻涌的情绪,道:“风白师姑现在没有事,她的确受了伤,失了左手拇指,前天晚上她独自离开,不知道去了哪里。还有……”顿了一下,“李师叔回来了。”把前天夜里发生的事详细地叙述了一遍。
      敬徵比师弟白随心大着好几岁,已经七十四岁高龄,但筋骨强健,没有一根白发,毫无老态。年轻时就是风流人物,如今依然脾气火暴。他听到师弟最钟爱的弟子居然被人割了手指,再也使不成左手花,怒得拍案而起,苏景温连忙劝说,扶着他坐下。他带着怒气,又听说自己既不成器又无孝心的二徒弟在失踪八年后回到冀州,不来拜见自己反而去暗算陈风染,再度气得拍案而起:“这个龟儿子,孽障!当年他勾搭上了那个狐狸精,抛弃结发妻子,不听我的教训,一跑就是八年。如今回来了,居然连暗算师侄的手段都使出来了,人模人样的,居然越来越不要脸!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苏景温忙上前扶住他,沉声道:“师父,您先别动气。安堂此番对染儿动手,十分蹊跷,我们须得好好合计一番。染儿不是说白师叔给您写了封信吗,您先看看师叔怎么说”。
      陈风染也连连叩首:“师祖,教训师叔也不急在这一时间,您年事已高,千万不要动怒。就算要教训他,也有师父在,怎么能让您亲自出手。”
      敬徵这才勉强压住怒火,接过陈风染呈上的信,展开来看。
      子衿跪得累了,膝盖也疼,忍不住悄悄活动了一下。苏景温看见了,摆手示意她和陈风染起身,指了指下首的椅子,让他们自己坐。子衿感激地看着他,苏师伯还是这么好,师伯祖也好,一点也不偏袒自己的坏徒弟,还心疼小姐。不过,师伯祖这时候看着师祖的信,脸色好像更不好了。
      敬徵看完了信,神色变幻不定。他把信递给苏景温,苏景温接过扫了几眼,也是神色凝重:“师父,本门的传言神乎其技,实在耸人听闻。罗刹门不远万里从西域赶来,说是来求剑,可罗刹门近年来恶名昭著,若是达不到目的,谁也料不到他们会使出什么阴狠手段。”
      敬徵道:“你说得对。看来你要跟我走一趟了,师弟此番必然需要我们的协助。”
      苏景温眉头深皱:“没错。而且安堂此番暗算染儿,也颇为蹊跷。斩月剑在染儿手中那么久,他从未在意过。若论品级,斩月非但比不上他的青霜,连子衿这丫头的霜华都比不上。他为什么突然强抢斩月和霜华,实在是无法不让人把他和罗刹门扯上关系。”
      敬徵又窜起火来:“这还用猜吗?他肯定是跟那帮毛贼搭上伙了。好啊,凶剑的传言,我是一向不信,叮嘱再多,也挡不住他眼红,连暗算师侄的龌龊事都干出来了!这次也不必派人把我的冰轮剑送去师弟那了,你跟我亲自去,把家里有品级的剑都带上,我看他敢不敢拦住我来夺!”
      苏景温应到:“是。”转身吩咐陈风染:“你带着子衿先下去吧,给她安排个住处,只住一晚,简单点即可。然后立刻把府中在册的剑都整理起来,明天我们就启程。”
      陈风染急道:“师父,不行啊,风白还不知道去了哪,我得先把她找回来。”子衿也红着眼睛拼命点头。
      苏景温神色黯然。
      敬徵也面带哀戚。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怜这孩子,到底是得罪了谁,居然遭此横祸……唉,她小时候跟着师弟来小住过,聪明懂事,我很喜欢她,虽然天资不算出彩,但左手花练得很是不错……好好地在门中呆着,怎得会没了手指呢?还不知道师弟要多难过。”在袖中摸出一样物事,递给陈风染。
      陈风染忙上前,躬身接过。手中是一截圆筒样的东西,通体白色,中间穿了根铁片,底部有截引线,像是烟火。
      敬徵沉声道:“这是我华元剑派的联络烟火,白色代表重大事件。晚上你拿到院子里放了,风白侄女跟你们分别一天,不会走太远。只要在三百里方圆以内,定能看到。只要她看到这烟火,就能知道我们要赶去派中,她一定会赶来与我们会合的。”
      陈风染心中大慰,这才行礼告退。带着子衿退出大厅,他翻来覆去地研究掌中的圆筒,不由得问:“子衿,你们华元剑派有这样的好东西,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子衿挠挠头,满脸困惑:“师兄,我从没见门中任何人用过这东西,也从没听说过门中有这种用来联络的烟火。”
      陈风染满脸不信:“不可能吧,你呆在门中那么多年,一点都没听说过吗?”
      子衿噘着嘴,说:“的确没见过,听都没听过。我没骗你。”
      陈风染觉得有些不对劲,但风白不在,也没人可问,就不再多说。子衿眨着眼睛,问他:“师兄,师伯祖和师伯说的凶剑是怎么回事?前些日子是经常听师兄们说有些罗刹门的人来门中寻衅滋事,但是我一直陪着小姐在后山,没有亲见。为什么师伯祖要赶回门中帮忙要带上所有的宝剑去呢?还有,那个讨厌的李师伯,为什么要抢我们的剑?”
      陈风染叹了口气,说:“这事说是个秘密,也不是个秘密。说来话长,我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吧。”
      子衿点点头,压住满心疑团,乖巧地不再多问。陈风染带她回到自己住的卿月阁,安置她在厢房休息。
      子衿疲惫不堪,倒在床上就睡了,连午饭也没吃。陈风染稍事休息,草草吃了午饭,就奔去武器库,对着名册把榜上有名的剑一一收集起来。敬徵只有两个徒弟,一个徒孙,因此收藏的剑大多保存在武器库中,不像他师弟白随心,将收集的好剑几乎都赐给了门中弟子。除了苏景温,他从不轻易将这些剑示人,陈风染都没见过几次。这次陈风染得了特许,一边将剑一柄柄分别装进精致的木盒,一边眼花缭乱,狂吞口水。
      陈风染将剑盒锁好,着人安排好了车马和要带的东西,天已经黑透了。他一边感叹师父真会躲清闲,一边得意于自己的能干,急匆匆地赶回房中取了师祖给的烟火筒。
      子衿已经醒了,守在他房门口眼巴巴地等着他,跟在他身后一起来到院子里。他左手握着铁片,右手晃亮火折,点着了引线。
      子衿屏住呼吸瞪着,他的心也不争气地跳了几下。引线缓缓燃尽,手中一震,“噌”的一声,手中只剩下了一截铁片,一道白光直冲上天,照亮了整片夜空。
      那白光呈椭圆形,稳稳地悬浮在空中,像皓月一般明亮。府中的人都被惊动了,纷纷跑出来看,指指点点,大声地惊叹着。
      子衿转过身,悄悄地抹泪。
      陈风染默默地看着,一声不吭。
      小半个时辰之后,白光才渐渐暗淡消失。风白,你一定看到了吧。你,要赶快回来啊。
      陈风染心中惆怅,没有回房,在院子里随意地逛着,吹着夜里的凉风。
      刚走到后院,就闻到一阵热腾腾的诱人的香气。游目四顾,只见厨房的窗户隐约透出微弱的光。他老实不客气地推门就进,微弱的油灯光线下,蒸气里露出两张略带惊慌的脸,原来是小六和老朱两个人在偷偷打牙祭。他们把油灯挑得暗暗的,守着一盆炭火和一口小锅,桌子上摆着一盘火腿,一盘羊肉,一小盆青菜豆腐,居然还摆着一壶酒,两个酒杯。
      陈风染龇牙一笑,大大方方地在桌前一坐,道:“给少爷我加副碗筷。还有酒杯。”
      小六和老朱不由得暗暗叫苦。敬徵对下宽厚,为人豪爽,家里仆役占点吃喝上的便宜,他从不在意,因此他们深夜打牙祭被陈风染发现倒是并不害怕,只是这些美味恐怕就全进了染少爷的肚子了。一番准备和一天的等待就要付诸东流了,小六的心在滴血,脸上勉力挂着难看的笑。
      陈风染心中偷笑,只作不见,拿起筷子就吃。嘴里虽然说着让两个人一起吃,可是这边让小六给他斟酒,那边让老朱往锅里添菜,两个人好容易拿起筷子,又抢不过他。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火腿和羊肉就没了,青菜和豆腐剩得不多,老朱珍藏的一壶酒也见了底。赶上这么位大爷,小六和老朱脸上勉强带着笑,心里已经泪雨滂沱,心中暗骂这位少爷,好好的丰盛晚饭不吃,跑去院子里放烟火,现在反倒跑来吃独食!
      陈风染还在和剩下的一点青菜豆腐做最后的斗争。青菜虽然是早上买的,但一点都不蔫,豆腐更是嫩得能掐出水来,在漂着辣椒的沸腾的高汤里烫熟,再在浸着辣椒圈和小香菜的香油碟子里一蘸,热乎乎香喷喷地下肚,出点汗,再喝口酒,简直太舒服了。这两个家伙可真会享受。他嚼着青菜,头也不抬地吩咐小六:“再去给我拿壶酒。”
      小六悲痛地起身,嘟嘟囔囔地挪到门口,刚打开门,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已经蹿了进来。
      “哈哈,染儿,你在这吃夜宵,怎么不叫我和你师父?”
      陈风染嘴里含着一块豆腐,僵硬地转过头来,他的师祖,正满脸带笑地站在桌边,而他的师父,正含笑踱进门来。
      小六和老朱也愣了,还没反应过来,敬徵已经一屁股在陈风染对面坐下,拿起筷子在锅里搅了搅,不满道:“就还几块豆腐,有什么好吃的。老朱,你去换锅汤,多加辣椒。小六,去切菜切肉,多来点,不够让染儿去买。”他狡黠地笑了笑,看着陈风染,“过年的时候你藏的那几壶玉泉佳酿,舍不舍得拿出来孝敬我老人家啊?”
      “……”
      陈风染僵硬地站起身,带着小六出了门。小六努力地憋着笑,憋得身子都在抖动。
      菜店和市场早就关门了,陈风染带着小六找到街上最大的饭馆,去人家后厨强行买了两篮子菜和肉,还买了一大块酱牛肉,一大块火腿和两只烧鸡,又回房取了藏在床底的两瓶酒,一起送到厨房。
      敬徵坐在陈风染开始坐的位置上,早就等得不耐烦,苏景温坐在他对面。桌上换了一锅汤,已经烧开了,无数红辣椒在汤中翻滚,香气弥漫。陈风染强忍着心痛把两瓶酒送到师祖手边,亲自为他倒上酒。敬徵慢慢品着酒,冲他一龇牙:“你去帮老朱洗菜切菜吧。”
      于是,小六在极度的幸灾乐祸中,看着陈风染洗青菜,洗木耳,洗蘑菇,切白菜,切牛肉,切烧鸡……端菜,倒酒,往锅里添菜,为两人布菜……氤氲的热气中,染少爷的脸真是臭到了极点。
      这场酒直喝到天色微明。其间锅里加了三次汤。敬徵酒足饭饱,打着酒嗝,扶着肚子,由苏景温送回房了。小六和老朱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睡觉去了。陈风染黑沉着脸收拾了满桌狼藉,抱着空空如也的两个酒瓶子惆怅地走出了厨房。
      突然,他眼前划过一道亮光。在遥远的天幕中,一道椭圆形的红色光晕赫然出现,久久不散。他愣愣地看着,忘了身周的一切,心中酸痛,眼睛也潮热起来。
      这个,是风白的回应吧。
      是她挣扎犹豫了许久之后的回应吧。
      他随手将瓶子一丢,坐在地上,静默地看着,直到那鲜艳的光晕渐渐消失。
      师父收徒晚,四十二岁才收了八岁的他,师祖也经常兴起传授他剑法。师祖对他要求很严,常常念叨:“我的弟子不能学左手花太可惜了,景温天赋极高,安堂虽然混蛋,天赋也是没得说。景温比随心的弟子们都年长,人家二十七八岁就收徒了,景温四十二才收徒,随心门下第三代有十几个弟子,我门下第三代只有你一个人,还比人家小十几岁,是小师弟。不但这样,随心还收了个比你都小一岁的女娃娃,成了你的师姑。”怅然地叹一口气,“你也很聪明,既然不能学左手花,就一定要更加刻苦,不能跟随心的弟子们差太远。”
      小小的他有时候听得很厌烦。师父没学左手花,但是一样很厉害啊,我不学左手花,就一定会比他们差吗?本来很有兴趣的剑法也觉得有些厌倦了。
      童年就在枯燥的练剑中度过了。师祖是富商巨贾,他是小小的阔少爷,可过得并不开心。家里没有玩伴,不停地被师祖灌输“你的剑法一定超不过华元剑的正牌弟子”,连年纪不小了的师叔,都一直没有放弃对左手花的追求。师父倒总是很淡然,告诉他凡事莫强求,但是敏感的他听着也刺耳,这不分明是说学不成左手花就是一件憾事吗,他不爱听。每次过年师父都不能陪着他,要带着礼物去给师祖口中的随心师弟拜年,回来后,师父的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悦,跟他说起师弟们的忠厚能干,师侄们的天资聪颖,你的小师姑名字跟你就差一个字,还没有开始学左手花。他表面嗯嗯应着,心里却很失落。
      十一岁的时候,华元剑的正统掌门白师叔带着华元剑的正牌弟子——久闻大名的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小师姑来了。师祖非常高兴,能看出他虽然总拿自己的弟子和师弟的弟子比较,但他们师兄弟间的感情是很好的。师祖说:“风儿,风白比你还小一岁,你多陪她玩玩,熟悉熟悉我们家。”他磨磨蹭蹭地走到她身边,发现她居然比自己还高一点。他更气闷了。
      陈风白颀长清瘦,小时候也是个很瘦弱的高个子,细细的胳膊腿在衣服里晃荡,整个人像一根竹竿。黄白的皮肤还不如家里的侍女白嫩,抿着嘴在白师叔祖身后站着,有些胆怯和拘束。他觉得她不很好看,没有自己的侍女君兰姐姐好看。
      可是当他走到她跟前,她转过头怯怯地冲他一笑的时候,他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心忽然柔软了一下。她的眼睛很好看,褐色的眼珠很柔和,长而浓密的睫毛下是温和宁静的目光,一笑起来眼睛就窄了一半,盛满了笑意。等她不笑了,他再看她,觉得顺眼了很多,还是挺清秀的,嗯,跟君兰姐姐不相上下吧。
      他带着陈风白出了大厅,回到自己的小院子玩,陈风白问他叫什么,他忽然心里一动,对呀,刚才师祖和师叔祖都忘了给他们俩排辈了,哈哈。
      他挺直腰,一本正经地说:“你就叫我染师兄就行了。”
      他们两个上午一起跟他的习字师父学诗文,练剑,中午躺在一张床上睡午觉,下午一块玩,有时候在院子里,有时候出门去玩,居然很玩得来。几年来他一直没有玩伴,陈风白又乖巧又聪明,很听他的话,剑法也没他练得好,原来华元剑的人也不是个个多了不起,他觉得心里舒服多了,而且师祖和白师叔祖整日在一处研究一门新的剑法,没空管他,他可以不用每天起早贪黑地读书练剑了,感觉轻松了很多,这也是陈风白带来的好处,他很开心。
      有一天午睡他醒得比较早,看陈风白还在睡着,他悄悄爬起来,跑到街上买了两根糖葫芦,喜滋滋地拿回来准备等她醒了一起吃。跑回卧室,陈风白却不在了,找来找去,找到院子里,他远远地看见自己的师叔站在树下,往陈风白的口袋里塞东西,嘴里说着什么。
      陈风白只摇头,把口袋里的东西往外掏,师叔脸色发红,神色有些激动,抓着陈风白用力摇了几下,陈风白啊的一声叫,声音里带了哭腔。
      他把手里举着的糖葫芦一扔,蹿上前抓着陈风白的手往自己身后拉,叫道:“师叔,你干什么?”
      师叔看见他,脸色很不自然,嗯啊了几声,就慌慌张张地走了。他看陈风白捂着胳膊,撸起袖子一看,两个深深的指印,都捏青了。
      他很生气,也很自责。陈风白把口袋里的糖果都掏出来扔在一边,拉着他的手笑嘻嘻地说,没事,不疼,那个人问我左手花的事,可是我还没练过,就说不知道,他着急了,才捏了我一下,不疼了,真的不疼。你看,糖葫芦都脏了,咱们再去买两个吧。
      他的眼睛有点潮热,低着头嗯了一声,两个人手拉着手去街上玩。后边的日子,他都没有离开过陈风白一步。
      两个月以后,陈风白要走了,他站在师祖和师父身边,看着陈风白跟她的师父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眼泪汪汪地冲他挥手,心里很酸很酸,转过头不敢再看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此后七年,没有再见面。
      其实十四岁以后,每年过年的时候师父都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华元剑,但他都拒绝了。
      他已经很平和地看待自己不能练左手花的事实,不怎么在乎了。其实,本来他就不在乎,是小时候不服输的心理在作怪。他很想念陈风白,但是每年师父回来,都会说她进步很快,剑练得很好,左手花也练得很好。他总是想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让自己更优秀一点,再去见她。以前师祖逼着他勤奋练剑,如今变成了逼着他多放松休息,别累坏了。
      成长已经让他明白,当年的小姑娘其实和他一样,有着敏感纤细的心,但是对着他,她总是笑得很开怀又肆意。
      当年师叔逼问她的事,他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师祖说华元剑有麻烦,她赶来取剑,他急匆匆赶出几百里去接她,努力保护她。她还是那么清秀,那么沉静,可是……
      可是她居然受了那么大的伤害,在他缺席的岁月里。
      她悄悄走了,说想自己冷静几天,子衿哭着让他把她找回来,他反复劝说,晓以利害,其实,更是在努力劝服自己。
      风白,其实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很想念你,很恨没有早点去见你。当年是师叔,如今连是谁伤了你我都不知道。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他双手掩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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