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虚剑

　　不速之客毫不掩饰地盯着子衿手中的霜华剑。
　　子衿戒备地盯着不速之客。
　　陈氏姑侄却在暗暗皱眉。
　　陈风白睡下不久，就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一个沉稳，一个轻灵。有两个人在走廊里来回走了两圈。她轻轻起身披上外衣，蹑到门边，暗自防备。那脚步声却转而向楼上去了。
　　她没有动，仍然凝神谛听。身后却一声轻响，黑影一晃，从窗户跳进一个人来。她只回头看了一眼，并不在意。来人是陈风染。
　　陈风染点亮了桌子上的油灯，声音很轻，却有按捺不住的怒气:“是我师叔，带着他的‘红颜知己’蒋娇娘。我一直潜在楼梯下，他没找到我，上楼去了，估计马上就会下来。他失踪那么久，好不容易回来，却是和那帮西域人勾结起来，算计自己的师门。如今他为了师祖赐我的斩月剑，自降身份，跑来做暗算小辈的勾当。”他紧抿着嘴，眼中精光闪烁。陈风白心一沉，伸手拍拍他的肩，轻轻地叹了口气。
　　左手花从不外传。师父接任掌门时，张师叔已逝世，敬师伯由于家大业大，双亲年迈，很早就选择了回家主持家业，两个弟子苏景温和李安堂同时脱离了华元剑，并不能算是华元剑派的弟子，敬师伯严守门规，并没有传授他们左手花。苏师兄收了风染，而李师兄从未收徒。八岁时她随师父在敬师伯的宅邸小住，曾见过李师兄，相貌堂堂，非常喜欢缠着师父问左手花的练习，还曾用糖果向自己套话。师父说，这孩子从小就心术不正。七八年前，李师兄非要休妻，一定要娶江湖上臭名昭著的蛇蝎毒妇蒋娇娘，敬师伯大怒不允，他索性不告而别，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如今看来，他始终觊觎左手花的秘诀，与那一群西域人厮混在一起，估计是觊觎华元剑的势力，想渔翁得利吧。
　　陈风白冷笑一声，将油灯挑得更亮些，两只圆凳摆好。静静地等着李安堂。西域罗刹门把冷箭放到我华元剑的家门口，一路跟踪我，你又趁着月黑风高来暗算师侄，功力浅又如何，我们并不怕你。
　　子衿不知道，陈风染之所以不让她和陈风白住在一起，是因为每夜自己酣睡的时候，他们都在全神防备。正如她不知道，这次华元剑飞来横祸，有无数双狠霸的眼睛在暗处盯着她们。她也不知道，陈风染噙着笑意和她们说话时，一双锐利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周遭的情况。她更不知道，眼前的人虽然是陈风染的师叔，但不是敌人，胜似敌人。
　　陈风染脸上依然带着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笑容，声音却是冷冷的:“师叔，我的态度已经重申了好几遍。斩月剑是师祖赐予我的，您想借，要去问师祖。恕难从命。而霜华剑，是华元剑派之物，更是不能给您。夜已深，您和您的伙伴再在一个姑娘的房间呆下去，就不太合适了吧。”
　　李安堂脸色阴沉，蒋娇娘慵懒地笑了一声，甜腻地说:“风染，别这么快就送客嘛。不借就不借，我和你师叔，可很久没见你了，大家小聚几日，小酌几杯，如何？”
　　陈风染再笑了一声:“是啊，师叔抛弃糟糠之妻，另结新欢之后，就再也没回过冀州了。您二位也很久没见师祖了，侄儿不敢僭越，还是等您二位拜见了师祖，见过了师父，再谈一聚吧。”
　　蒋娇娘神色蓦然一寒，凌厉如刀的眼光直射到陈风染脸上。他只作不觉。眨眼间，蒋娇娘神色变幻，又换上了妩媚的笑容。她扭着细腰上前几步，柔声道:“风染，我知道因为我，从老爷子往下，你们都对你师叔有所不满，对我就更别提了，从未有过好印象，不叫一声狐媚子已经是客气了……”说到此处，眼波盈盈，泫然欲泣，“你们怎么看我不要紧，但你师叔，他，他……”
　　饶是陈风染对这个女人满心厌恶，此时见她好端端地说着话，突然就哭了，也不禁一愣。
　　蒋娇娘泪流满面，语不成声，举袖似要拭泪。突然，她的抽噎声止住了，一道狠厉的寒光在眼中一闪而过，右手一翻，几点寒芒从袖中电射而出。
　　陈风染大惊，眼见躲闪不及，连剑带鞘向着那几枚银针挥出。
　　子衿惊得大脑一片空白，心仿佛忘记了跳动，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听陈师兄一声闷哼，随后铮铮两下，小姐也是挥着连剑带鞘的鬼雄剑，挡在陈师兄身前。
　　子衿刚松一口气，便瞥见李安堂挺剑向陈师兄和小姐攻去，而那暗下毒手的恶妇居然鬼魅般地向自己飘来。子衿大骇，她年纪小，功力浅得很，从未与人对敌过，乍见这个厉害的毒妇面带微笑，右手却使着厉害的杀招，挟着一股香风直向自己逼来，大脑再次一片空白，一股寒气直冲脑门。如今退无可退，躲无可躲，不过就是能躲，想必也躲不过这个像鬼影子一样的臭女人，她咬紧牙，举剑拦去，牙缝里莫名地迸出一句“这臭女人！”
　　蒋娇娘大怒，闪身避开剑锋，右手再加几分劲力，向子衿胸口猛击而去，左手却来抢剑。子衿不及收招，索性变拦为戳，抡着剑直刺臭女人的小腹。
　　陈风染右臂被一枚银针刺中，伤处痛痒难当，右臂抬不起来了，只得左手执剑。陈风白护持着他，与李安堂苦战。李安堂功力深厚，陈风白又要挡下他攻向风染的剑招，三招两式间便左支右绌，这时看见子衿不要命的举动，她顾不上已经近在面前的剑光，奋力把鬼雄剑投向蒋娇娘的后背。
　　刺啦一声，李安堂的剑划掉陈风白一大片衣袖，左臂上也溅出鲜血，陈风染急将她扯到身后。蒋娇娘恨恨收招，扭身避开了陈风染的一剑。子衿逃过一劫，看到小姐受伤，心里怒海涛涛，只觉得从小到大从来没见过这么恶心的人，把霜华剑交到左手，右手拾起鬼雄剑，左手已经使出左手花来。
　　陈风染见子衿已经使出左手花，短时间内肯定不致为蒋娇娘所伤了，连使几个凌厉剑招逼退师叔，忙回头扶陈风白:“你怎么样？”
　　陈风白脸色苍白极了，勉力把左臂藏在背后，摇摇头。陈风染转过头来，怒气勃发:“李师叔！你想干什么，难不成想杀了我吗？！”
　　李安堂见陈风白和陈风染都受了伤，不禁心虚，转头看那小丫头的左手花使得颇有功底，娇娘占不了便宜，看来今天这意外发现的霜华剑也是拿不到了。陈风染颇受师父重视，委实不能真伤了他。他悻悻罢手，恨声道:“左手花，又是左手花！”转身离去。蒋娇娘愤愤地横了一眼子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往桌上一丢，扬长而去。
　　子衿扑上前去，含泪去看陈风白的伤。陈风白脸上带了一丝慌乱，一直将左手藏在身后，只说自己没事，又叫子衿先给自己拿件衣服披上。陈风染惊疑不定，在陈风白衣摆的缝隙里，他隐隐看见那沾着血迹的手指似乎有些不对劲。
　　陈风染倒吸一口冷气:那纤弱的左手上，只有四根手指，大拇指……齐根断掉了。他僵僵地看着陈风白的脸，看着她躲闪的目光，耳边嗡嗡作响，一阵晕眩，一把抓出陈风白的手，眼睛发红，声音里隐隐带上了哭腔:“这是谁干的？！”
　　子衿看着陈师兄手中抓着的小姐的手，眼睛瞪圆了，嘴巴张得大大的，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小姐，小姐……小姐的手指呢……这是怎么回事……眼泪好像自己涌出了眼眶，汹涌而下。泪眼模糊中，她看着小姐的脸迅速褪去了血色，看着小姐一贯挺直的脊背垮了下来，看着小姐僵硬着身体，瑟缩着想要把手抽回来，瑟缩着躲避开他们的目光，瑟缩着扭过头，死死咬着嘴唇，两行眼泪无声地淌下。
　　陈风染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开了个洞，被寒风灌得冰凉。他慢慢松开了她颤抖的手，将她瘦弱的身体揽进了怀里。难怪，难怪……难怪她总把手笼在袖子里，他笑话她像老太太，而她只一笑，笑里带着苦涩；难怪他磨着她教自己左手花，而她只是微笑和沉默；难怪今天强敌在前，她舍身救子衿和自己，却没有用左手花御敌；难怪她变了那么多，肆意的笑容再也没有出现，眼睛里总带着一缕忧伤。他感到滚烫的眼泪落在自己肩头，感到怀里的人强忍泪水的抽噎，感到从来没有过的钝痛从胸口蔓延开，传遍了全身。
　　陈风白，华元剑派的陈风白，擅使左手花的陈风白，却再也不能使出左手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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