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虚剑

　　从青岷山到西疆的崆麟山，足足走了一个半月。
　　那天在华元剑的大厅中，白随心说了一句“若我们在西疆孤立无援”，林晚舟便清楚地知道了，白随心不能信任自己，至少是不能完全信任自己。
　　他完全可以理解，本来嘛，就凭一个陌生人跑来声泪俱下地讲个不明真假的故事，就能派出师兄和弟子随这个陌生人远赴西疆，白随心已经很有胆识了。
　　因此一路上他一直留心与敬徵等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让他们有足够的安全感，住客栈时自己父子三人与他们离得远远的，饮食坐卧一应分开，当然房资和饭钱是抢先一起结算的。行路时经常拿着地图和敬徵商讨路线，与众人相处时从不带武器，选择飘逸的衣衫以示不藏暗器。
　　敬徵和苏景温等人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觉得此人果真坦荡，但也不愿轻信，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们也从不掩饰自己防备的态度。
　　一行人就这样真君子，明小人地相处着，相安无事，渐渐接近了芳和斋所在的崆麟山。
　　越往前行，路上的人越多。他们碰见好几批路人，或是几个清秀少年结伴，或是一群随从簇拥着一个清秀少年。总之就是很多俊俏少年郎都和他们一样往崆麟山方向而去。
　　敬徵不由得暗自嘀咕，难道想到这出美男计的长辈不止我这一家？这些少年又是为何而去的呢？
　　陈风染已经麻利地拦了几拨人，出言相询。
　　其中一拨是一对兄弟，十六七岁的兄长带着十三四岁的幼弟，两人都有个高高的鼻子，稍微有些鹰勾，满脸阳刚之气。那兄长笑眯眯地道，我们是想拜为邱疏桐邱大侠座下弟子，邱大侠最敬重长姊，因此我们来拜芳和斋，希望能得疏华夫人青睐。
　　另外一拨是一个黑瘦的少年和十几个随从。他刚上前，随从们就如临大敌，将黑瘦少年团团围在中心，那黑瘦少年翻着三角眼听了他的问话，盛气凌人地瞥了他一眼，从宽阔的鼻孔里哼出一句:“疏华夫人是我干娘！”
　　第三拨只有一个人，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衣着华贵，眉目疏朗，气质拔俗，笑吟吟地对陈风染一拱手，清雅得像一枝长在路边的修竹。他的声音也低沉好听:“在下冕州文莪，游历至此，邱氏姐弟的大名如雷贯耳，听闻邱将军两月以来广收门徒，疏华夫人又很爱清秀少年，在下最喜欢凑热闹，便来看看。”
　　陈风染凑到敬徵身边，告诉他:“原来这邱疏桐不但在江湖上有些作为，还是个朝廷的将军，最近两个月广收门徒，既收弟子，又收谋士将领。我估计这些少年里想做他弟子的居多，谋士将领大概做不成，可能也都是被家里长辈遣来巴结邱疏华，好为家里年长些的人谋职的。”
　　敬徵指着路边青石上坐着休息的文秀青年:“那个不会武功的青年人呢？他总有二十五了吧，邱疏华难道会见他？”
　　陈风染耸肩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他说来看看热闹，我总不好直接跟他说，你年纪太大了，老牛不会爱吃你这根已经不嫩的草。对了，这人挺有礼貌的，主动跟我说了姓名，就是名字太怪，姓文，叫鹅。师祖你说，怎么会有人用鸡鸭鹅作名字呢？”
　　敬徵喷笑:“什么鸡鸭鹅！此人文质彬彬，气度不凡，不是世家公卿的子弟，就是书香门第的少爷，人家会用鸡鸭鹅来起名字吗？肯定是莪草之莪。菁菁者莪，在彼中阿，诗经里有这样的句子。你啊，真是不学无术，挺风雅的一个名字，愣是被你说成了炖大鹅。”
　　陈风染有些脸热，瞥见一旁的陈风白嘴角也抿着笑意，脸更热了，讪讪嘟囔了一句“老敬头！”策马跑远了。
　　敬徵摇头无奈，自从上次这小子不满被坑叫了自己一声“老敬头”，自己宽宏没有跟他计较以后，他就叫得越来越顺溜了。唉，孩子果然不能太惯着。
　　到了山脚下，远远地就望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原来是进山的道路被一群士兵封住了，他们在山道正中央摆了张桌子，把不宽的山口守得牢牢的。一队士兵喝令行人排好队，桌子后坐着的几个人将行人挨个打量，只放清秀的少年过去，并记下名字，随从、女子和年长者都被拦了下来。桌子旁围满了人，吵吵嚷嚷。
　　敬徵没奈何，看样子只能送到这里了，不禁忧心。林晚舟纵马过来安慰了他几句，告诉他可以在山脚下的镇上客栈住下，等待孩子们。
　　林漱、林枫兄弟已经排到了队伍里，陈风染、陈风白、华凝和方孟颀向敬徵、苏景温等人告辞，跟在了后面，身后立即也排上了人，队伍越来越长，两边围满了同行但不能进山的人。
　　陈风染突然看见排在林漱前面的正是文莪，便拉着陈风白过去，大模大样地插在林漱和林枫前面，跟文莪打了个招呼。
　　身后立刻有人抱怨道:“你们两个怎么插队啊？”
　　陈风染笑着对那人道:“不好意思了这位兄台，我们六个人，”伸手一划，从自己划到方孟颀，“我们六个人乃是一起的，我们之间再怎么换，你前边也是六个人。我想和前面这位文兄说说话，请多包涵了啊。”那人不说话了。
　　文莪也斯斯文文地向那说话的人拱了拱手，陈风白不禁一笑，这人的确彬彬有礼，儒雅端方。
　　文莪见她在笑，问陈风染:“这位是……”
　　陈风染忙介绍道:“这位是陈风白，在下的小……叔叔，比我小一岁，十七了。”
　　两人彼此见礼，陈风白拱手时，文莪的眼光在她缺了拇指的左手上一扫而过，神色不动，只是注视着她。此时陈风白早已换上男装，穿着浅紫色衣衫，更显得单薄瘦削，脸色也不大好，黄白略显憔悴，消瘦的脸上一双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
　　文莪对陈风染笑道:“陈兄，你的叔叔跟你都是‘风’字辈的吗？”
　　陈风染尴尬地挠了挠头道:“其实是师叔，名字只是巧合。”
　　文莪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又看了陈风白几眼。
　　几个人谈谈说说，队伍不断向前，文莪排到了桌子前。两个士兵和一个身躯肥硕、长官服色的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胖长官问道:“你多大？”
　　文莪斯斯文文地道:“二十有五。”
　　胖长官点点头:“过去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围观的人突然炸开了锅:
　　怎么二十五岁的都可以过去啊！
　　就是，我二十三岁都被轰出来了！
　　怎么明目张胆地不公平啊？我们要个说法！
　　陈风染看到之前拿鼻子跟他说过话的黑瘦少年挤在最前面，喷着唾沫星子喊得最响，义愤填膺，他的随从们跟在后面大声鼓噪，大叫不公平，场面一时有些混乱，一直远远看着的敬徵和林晚舟等人也走近了些，静静观望。
　　胖长官重重一拍桌子，扯开嗓子洪亮地吼了一句:“吵吵什么！”把四周的声音稍微压下来些，指着黑瘦少年，“人家虽然二十五了，架不住长得俊美啊。你这三角眼蒜头鼻，还缺半颗牙，长得像个猴儿一样，就是十八岁也不放你过。”
　　人群哄然而笑，黑瘦少年气得哇哇大叫，他身后钻出来一个壮汉，戟指叫道:“你知道我们公子是谁吗？”
　　胖长官冷笑道:“方才不是说了是我们夫人的干儿子吗？我让你过了吗？刚刚我不拆穿你是给你面子，你们不要蹬鼻子上脸。”
　　黑瘦少年怒道:“可我确实是啊！我伯父亲自替我认下的干娘。”
　　胖长官嘴边挂着嘲讽的笑，翻着漫天白眼:“多少人巴结我们将军和夫人，干儿子多了去了。夫人亲口说过，别管什么见都没见过的干儿子，只要长得丑，一律不许进山。像这位公子，哪怕三十了，只要美貌依然在，不用认就是我们夫人的干儿子！”
　　众人笑声更大，黑瘦少年扭曲的脸上都透出黑紫色来，鼻孔翕动着，到底还是不敢跟邱疏桐的人起冲突，愤愤地带着人往外走，经过陈风染面前时，看见他乐不可支的样子，怒道:“你以为你就进得去吗？”
　　陈风染笑嘻嘻地说:“放心，我肯定进得去。”
　　黑瘦少年又狠狠瞪了他几眼，站住不走了，似乎要看他是不是真能过得去。
　　陈风染毫不在意，见胖长官记下文莪的名字，便笑嘻嘻地跳到桌前，道:“在下冀州陈风染，十八岁。”
　　他本以为胖长官会一挥手就让他过去了，哪知道胖长官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好几圈，眉头越皱越紧，似乎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陈风染大怒，本少爷的样貌难道还需要犹豫吗？身后传来黑瘦少年的一声轻嗤，他更怒，觉得脸上都要挂不住了，胖长官才一摆手，一脸勉强地说:“算了，过去吧。”
　　这话还不如不说，听得他怒火更炽。然后他站在一边，眼见陈风白、林漱、林枫、华凝和方孟颀都是看了一眼就放行了，尤其林漱和林枫，胖长官瞧着他们眼都发直了，忙不迭地站起身谄笑着请他们通过，看到这一幕的他脸都黑了。
　　文莪看着他温和地一笑:“陈兄不需挂怀，依在下愚见，那疏华夫人一向喜欢的肯定是清秀白嫩的类型，像你的小师叔和师兄弟这种的。陈兄阳光明朗，不属于这型，那长官大概只是在犹豫这个而已，而不是觉得陈兄你不好看。”
　　陈风染动动眉毛，干巴巴地道:“真的吗？”
　　文莪诚挚地道:“当然是真的。其实在下一直希望能长成陈兄一样的俊朗相貌，自有一股豪爽之气，在下的长相就偏文弱了。”
　　陈风染听得很受用，眉开眼笑，心头的闷气也烟消云散，忙和他客气几句。
　　他和陈风白五人汇合到一处，将文莪介绍给其他人，正准备一同进山，突然听见身后又传来一阵笑声，夹杂着敬徵的大嗓门。
　　“你们既然不看岁数，只看长相，那老夫自然也能进去了。”
　　“刚才那个姓文的书生都破例了，凭什么不能给老夫我也破个例？”
　　陈风染扶额长叹，家有一老，真是愁人。敬徵和胖长官纠缠许久才不情不愿地走开，站在路边和苏景温一起向他们这边张望。
　　陈风染用力向他们挥挥手，转身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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