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愿，终岁长青

　　一个无人问津的要犯
　　被判处终身微笑
　　却永远张不开笑嘴
　　——波德莱尔《恶之花》

　　接下来的一周靳青都在很认真地工作，只是没有怎么理会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混蛋少年。
　　周四的时候班主任李军还和她说要好好管管向皓，她笑着答应，然后照旧认真讲课认真改作业，向皓从不交作业也从不听课，好几节晚自习都没来，她总是会尽职尽责地提醒几句，却没有专门去管。
　　靳青一直是寡淡的人，好像没有什么能打破她单调无趣却又安稳的生活，她工作兢兢业业，做人也是淡淡的，像一杯温水。至于向皓，在她眼里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有点混蛋，但若好好栽培，也是有才气有未来的。
　　周五上完课，她照例没有留作业，只是对大家说：“我们每周六都有模拟测试，大家都很累，但是不管你想做好什么事，都是要经过大量无聊的重复和长年累月的积累，希望大家不要懈怠，明天好好考。”
　　靳青很少和学生讲什么大道理，偶尔说一次都会觉得别扭，所以刚说完这句话她就拿着书离开了教室。
　　“老师，我有话和你说。”刚走到楼梯口，就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向皓语速很快，手劲很大。
　　靳青猝不及防，差点一脚踩空，她没好气地说：“你先放开我，有什么话你说。”
　　向皓一直没有松手，就这样握着她的手臂将她拉到了楼道尽头的天台处，才松开了手。
　　“你想要说什么？”靳青甩了甩被他拉得有些疼的手臂，问。
　　“老师，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向皓看着靳青，眼神迷离，漫不经心的语气。
　　靳青想都没想，抬手就是“啪”的一巴掌。她比他低很多，她费了很大的力气努力伸长胳膊才打到了他，心里却很难受。
　　向皓笑着看她，那双眼睛笑起来真是美颜盛世好景色，他的脸上红了一大片他都不去管，也不说话，他只是那么看着她，痞痞的笑。
　　他们是在五楼，天台上风很大，特别冷，向皓穿的很薄，冻得嘴巴都有点发紫，看起来那么乖的一个大男孩，做起事来怎么就这么不像话。
　　“你说完了吗，我要走了。”靳青别过头不去看他，冷声问。
　　向皓笑：“老师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你还知道我是老师？你能讲出这样的话眼里还有我这个老师吗？你才多大，你知道什么啊？”
　　“我是认真的，我都没有和别的女生讲过这种话。”向皓突然低头，低声说，眼睛里的散漫通通消失不见，只余下认真和小心翼翼，但是这些靳青都没有看到。
　　“你还小，先要好好念书，如果不喜欢书本知识还可以参加艺考，你画画很好，一天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听到了没？”靳青见他好好说话，也放缓语气，温和地和他讲。
　　“……要是我好好读书你会喜欢我吗？”向皓目光流转。
　　“……”靳青有些无语，突然她想到了一个方法，抬头笑着对向皓说：“我哪里知道，你得先好好读书才行。”
　　向皓凑近她，低头，鼻子都快要碰到她的鼻子，少年独有的气息扫在了她的脸上，有点痒，还是那么无赖的话：“那老师，我表现好了有什么奖励？可以抱我一下吗？”
　　靳青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这是被一个小孩子给调戏了啊，她后退了一步，和他错过身，向楼道的方向走去。向皓没有跟上来，他站在天台上看着她的背影，有点得逞的笑出了声。
　　靳青回到办公室时脸还有点热，她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靳青，想什么呢，这么入神？”何颖刚走进办公室，就看到靳青很认真地看着一支笔，眼睛都不眨一下，立刻被她这幅表情给逗笑了。
　　靳青回过神，转而问她：“何老师，艺考对文化课成绩要求高吗？”
　　“嗯，不是很高，那也要看你想上什么大学。怎么，你们班有同学想艺考？”
　　“我就是问一问，对了，理科生可以参加艺考吗？”靳青又问。
　　何颖更好奇了，笑着说 ：“靳青同学，老实说哦，是不是那个新来的学生想要艺考，不过也是，他长得那么帅，可以去当明星了。”
　　“……当明星？何老师，我是看他有绘画天赋，想帮他一下。”靳青无奈，只好和她讲了。
　　“你想帮谁啊，靳老师？”李军本来是找靳青有事，结果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她们的谈话，觉得有趣，便掺和了进来。
　　“李老师，”靳青有点不好意思，“你找我吗？”
　　“啊，是，我也不管你帮谁了，不过这个忙你可得帮我。”
　　“什么忙啊？”靳青问。
　　李军示意让她出去说，一旁的何颖知趣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是这样，向老板呢，想给向皓找家庭教师，可是这孩子，其他科都不愿意补，偏偏就要让你教英语，向老板看孩子这么喜欢学英语，也很欣慰，就让我和你商量一下，他说你知道他，工资什么的都好商量。靳老师，你可以考虑考虑。”李军低声解释。
　　靳青低头想了想，继而说：“李老师，我没有带过家教，可能经验不够丰富，我应该不行。”
　　“你先别急着给我答复，向老板人也很好，你好好考虑一下，我把向老板的电话给你，你直接和他联系。”李军笑着说完，拿起手机给靳青发了一串号码。
　　靳青点头答应。
　　李军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笑着走了。靳青更加头疼了。
　　刚走到办公室门口，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靳青看了看来电显示，靳生平。眼眶里瞬间就有了泪水，她走到楼道尽头的窗户那里，鼓起巨大的勇气按下了接听键。
　　“青啊。”
　　“嗯。”
　　“你……你这个死丫头，为什么出来了也不知道和家里说，你真是……”电话那边的老人说不下去，哽咽了起来。
　　“爸……”
　　“出来多久了？”
　　“两年了。”
　　“生活好吗？”
　　“挺好的。”
　　“青啊，前几天小北的生日，你妈妈又病了，神志不清的，你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她。”
　　“……爸，我明天给家里打些钱，你给我妈找个好点的医院，我以后每月都会给卡里打钱……”
　　“你这孩子，真是……唉……”老人又说不下去了。
　　“我不能回家，我妈她不能见到我，爸，都是我的不对，我不能在你们身边，我不能回家，我不敢回来。”靳青语气有点冷清，她努力将眼泪憋了回去，看向窗外。
　　楼下的树光秃秃的，一片叶子都没有，小路上也没有几个学生，冷冷清清的。
　　“好，我家姑娘一直这么懂事，在哪里都能过好，不回来就不回来，不用再被人指指点点，多好，青啊，听爸说，别太委屈自己，好好生活，过些日子等你妈好些了，爸就来看你。”
　　“嗯。”
　　“那爸爸挂电话了。”
　　“好，再见。”
　　靳生平挂了电话，抹了一把眼泪，拉着水泥车又回到了建筑工地，花白的头发油腻腻的贴在头上，眼睛浑浊，工服上沾满了灰尘和沙子，左脚的鞋子有点破，露出青黑的脚趾。他佝偻着背，拿起铁锨，开始和水泥，手背上全是皲裂的口子。
　　靳青在窗子那里站了许久，直到腿脚冰冷难以走路，才慢慢走回了办公室。
　　周五课少，靳青四点就可以下班了，她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天气阴沉沉的，路上的行人都裹得严严实实，行色匆忙。城市如同森林，她就像一株野草，触摸不到太阳的温度。此时此刻，她十分思念靳北。
　　靳青思考良久，最终还是将李军给她发的电话保存到了通讯录，然后拨了过去。

　　周六中午的时候，她去银行把自己这两年来攒下的两万多块钱全都打到了家里的账户上，然后买了菜回家做饭。
　　下午不用监考，她便用了半下午的时间批改完了试卷。之前和向老板商量好了，家教的时间和内容都由她安排，收费的话也是按照市场规定。靳青想着每周除了上课时间，学生也只有周日上午有时间，于是就将家教时间安排到了周日上午。
　　改完试卷后，她百无聊赖地坐在书桌前练钢笔字，手机里放着舒曼的钢琴曲。她觉得自己太闲了，于是放下笔跑到厨房去和面，准备做一些饼，够晚上和明天早上吃就好了。
　　以前在家，母亲也总是给她做饼，知道她爱吃辣，就做千层饼，里面夹辣椒。她不敢再想，于是又把手机里的音乐声音调大了一些。还没来得及把手机放下，就发现有人给她打电话。
　　她刚按下接听键，电话里就传来向皓的声音：“老师，我们明天几点上课？”
　　“明天早上八点。”
　　“老师，你住在那个单元，你们这个小区乱七八糟的。”向皓颇为不耐烦的声音。
　　“你在哪里？”靳青拿着手机走到窗口去看。
　　“我来找你了。”
　　靳青无奈的说：“你站在门口，我下去。”说完挂了电话披上外套就往出走。
　　靳青还未走到小区门口就看见向皓靠在那棵大树上，拿着个本子不知道在画什么。
　　她走近，叫了声：“向皓。”
　　向皓闻声抬头，合了本子扔进书包往小区里面走。靳青拉住他，问：“你去哪里？”
　　“你家，你下来不是接我的吗？我们在你家上课。”
　　靳青很认真地说：“向皓，我们以后每周日上午补课，你父亲已经将地址给我了，有时间上的变动我会和你联系，听明白了吗？”
　　向皓说：“我不想在我家上课，我们在你家上课。”
　　“我家？不行。”靳青果断拒绝。
　　“老师，我家哪能是学习的地方，我想在你这上课。”向皓低头看着她说，又是那样无赖的眼神。
　　靳青无奈：“在哪都一样，你要想在这里上课也可以，不过我们上课时间是明天上午八点，明天再来，不要迟到。”
　　向皓笑：“老师，我既然都来了，让我熟悉一下环境总可以吧。”
　　“……来吧。”
　　靳青住在四楼，楼道很乱，堆满了杂物，楼梯的扶手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向皓长得很高大，更显楼道拥挤狭小，但他还是乖乖的跟在靳青身后上了楼。
　　靳青打开门，换了鞋 ，向皓跟着她走了进来。
　　“你先坐这，我给你倒杯水。”靳青指了指沙发，然后便去厨房给他倒水。
　　向皓坐在小小的沙发上，开始打量靳青的房间。
　　地方很小，可能只有三四十平米，打扫的很干净。客厅里除了一张小小的沙发和一张桌子就没有什么别的家具，门口的墙上贴着几张便利贴，桌子上铺着蓝色格子的桌布，上面放了几本书。厨房非常小，在客厅的西北角，门是透明玻璃的，他可以看见靳青在里面正找着什么，案几上放着些面团，好像是要做什么吃的。
　　靳青端了一杯水出来，见向皓直愣愣地盯着她，便自然而然地眉目舒展，朝他轻轻笑了笑，然后把水递给了他。
　　向皓觉得心猛地跳了一下，低下头接过杯子，水里飘着几片茶叶，他喝了一口，有点甜。
　　靳青看着他喝了一口水，也不知道和他说什么，有些尴尬。
　　“你怎么不坐下？”向皓突然问。
　　靳青看了看沙发，坐在了最边边的位置。
　　她清了清嗓子，说：“那我们以后就在这里上课。”
　　向皓挪了挪，坐的离她更近了点，说了声：“好。”
　　靳青不知道要说什么，想着和好的面还在厨房，问向皓：“你吃晚饭了吗？”
　　“没有。”向皓转过头，脸上带着笑意，看着靳青说：“怎么，老师你要给我做饭吗？”
　　靳青很坦诚地说：“我和了面，要做饼，现在不做的话面就放得不好了，你要吃吗？”
　　“好啊。”向皓脸上笑意更浓，像是吃到了糖的小孩子。
　　靳青站起来说：“那你等会，我去做饼，很快的。”
　　向皓看着她走进厨房，隔着薄薄的玻璃门，女人的背影很单薄，冬天的夕阳似乎也是单薄的，斜下来温柔地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像是一幅印象派的油画。
　　向皓从书包里拿出速写本，想要临摹这幅油画。
　　不到二十分钟，靳青就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了。向皓看她出来，合了本子丢进书包。
　　靳青把盘子放在桌子上，说：“尝尝吧，可能会不好吃。”
　　向皓看着盘子里切得很整齐的饼，颜色不错，里面夹着薄薄的一层辣椒酱，他咬了一口，外酥里软，又香又辣，接着一口接一口很快就吃完了一块。
　　靳青看着他，觉得十分可爱，像一只饿了许久的小狐狸，她拿起一块又递给了他：“再吃一块吧。”向皓接过，又很快就吃完了。
　　“你很饿吗？”靳青忍不住问。
　　向皓装做很郑重地说：“老师您不辞辛苦，我当然要给你面子，做出很饿的样子。”
　　靳青忍不住笑了起来。
　　向皓看着她，眼睛里流光溢彩，全是欢喜。
　　窗外是向晚的城市，街上的行人也比往日多，嘈杂声中，少年的眉眼熠熠生辉。
　　靳青别过头不去看他，问：“你吃饱了吗？”
　　向皓又拿了一块饼，目光狡黠：“没有啊。”
　　“天晚了，你要是喜欢吃就全都带回家吃，我还要备课。”
　　向皓站起来走到她跟前，非常近的距离，他低下头暧昧地说：“老师你担心什么？”
　　靳青后退了一步，冷冷地说：“你还想补课吗？”
　　向皓又往前走了一步：“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专门要你补英语吗？”
　　靳青挨着桌子，不能再退后，她的眼神里带着警告：“我知道又怎样？”不等向皓说话，她故意离他更近，眼睛里全是认真：“向皓，好好念书，别胡闹了。”
　　向皓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伸手想去抱她，手刚伸到半空，又收了回来。
　　他走到沙发旁背上书包，走到门口，停了片刻，转头，直直地看向靳青，说：“我没有闹，不管你信不信。”说完背着书包就走了。
　　这一刻，靳青差点就相信了他，她实实在在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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