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愿，终岁长青

　　小巷
　　又弯又长
　　没有门
　　没有窗
　　你拿把旧钥匙
　　敲着厚厚的墙
　　——顾城《小巷》

　　上了一天的课，又替李老师跟了两节晚自习，靳青走出校门时已经九点多了。西安的冬天实在难熬，又冷又干的，风像刀子一样嗖嗖地刮过，冻得人骨头都是冰的。学校在郊区，路灯昏暗，街上也没几个人，靳青下意识地裹紧大衣，又缩了缩脖子。她本来是想要回家的，但是看了看手机上的日期，12月12日，她像是奖励自己一样，走进一家还在营业的火锅店，选了麻辣锅底，又选了几样菜，要了几瓶啤酒，还特意给老板说：“老板，我要特辣的，谢谢你了。”
　　火锅味道不错，小店里昏黄的灯光格外下酒，靳青一不小心就多喝了几杯，一不小心就有了醉意。不过她心情格外的好，连瞧着对面桌上的小伙子都十分顺眼。应该不是学校的学生，这个时间孩子们都回家备战高考了，哪有闲时间吃火锅。她一边想着，一边努力想要站起来结账，刚走到门口，就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弯下腰，用力地呕吐了起来。
　　她缓慢地走在街上，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快乐的不像话。一阵寒风吹过，酒意渐浓，她轻声说，生日快乐啊，靳北，我亲爱的弟弟。
　　她突然很想唱歌。借着酒劲，靳青像是回到了年轻时，她向着寒风，缓缓地唱起歌来，声线清冷悠长，极为好听，只是歌词似乎有点悲伤的意味。她唱的十分投入，连后面飞驰而来的汽车都没有发现，在汽车刺耳的刹车声中，她被一个人用力地扯到了路边。
　　“你疯了吗？没发现后面有车吗？”少年愤怒的声音像是在梦中一样。她拽着他的胳膊，努力站直去看他，发现竟是刚刚坐在她对面吃火锅的小伙子，长得特别高，细碎的刘海挡住了眼睛。
　　她看了一会儿，两眼弯弯地笑了：“谢谢你啊，再见。”说完便晃悠着往前走，边走边哼着歌。
　　身后的少年站在原地看着连路都走不稳的女人，觉得有点好笑。不过，她唱歌还挺好听，声音很特别。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已经七点过了，靳青头疼欲裂，浑身都不舒服，但早上还有两节英语课，没办法，她只好挣扎着起床，快速刷牙洗脸然后赶往学校。
　　第一节是一班的英语课，她刚走到教室门口，就被班主任李军叫住了：“靳老师，靳老师，等一下。”
　　她转头，看见李军身后还跟着一个个子高高的少年，生的十分好看，尤其是一双眼睛，漫不经心，却摄人魂魄，整个人的气质都和同一个年龄段的孩子不同。她突然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靳老师，昨天谢谢你替我跟自习，真是麻烦你了。”
　　“不客气，我也没什么事。”
　　“对了，靳老师，这是新来的学生，叫向皓。你跟班里的孩子介绍一下，我就不进去打扰你上课了。”李军说完便转头对少年说：“你先和靳老师进去，好好上课。”
　　少年没有说话，一直盯着靳青看，看了会儿突然扬起嘴角笑了，靳青有些莫名，只得对李军说：“李老师，那我带他进去上课了。”
　　两人走进教室，大家的目光都被这个新来的少年吸引住了。有几个女生在小声议论，似乎是在说他长得帅之类的话，靳青清了清嗓子，给大家介绍：“这是我们的新同学，叫······”她一时忘记了少年的名字，略微有些尴尬地对少年说：“你跟大家介绍一下自己。”
　　少年面无表情，眼底却有些嘲弄，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老师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啊，真是醉得厉害~”不等靳青反应过来，又对着全班同学说：“我姓向，名皓，以后我们就是同学了。”说完也不等靳青安排，就挑了最后一排的空座位坐了下来，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插上耳机，趴在了桌子上。
　　靳青有点愣神，想了想还是先上课，下课再好好和这个新同学交流一下。她便拿出讲义，开始讲课。
　　下课铃响后，靳青合上讲义，说：“周六我们模拟测试，大家下去好好准备一下。向皓，你出来一下。”
　　那个叫向皓的少年抬起头看了看她，拉下耳机起身走出了教室。
　　他跟在靳青的身后，比靳青高出一头还多，又无意看到靳青那一头乱乱的短发，貌似早上没有梳头，便觉得有点好笑，这个老师有点意思啊。
　　走到办公室，靳青在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在一堆资料里找了几份卷子和复习资料，然后说：“你没有复习讲义，就先用我这份，我对课堂没有多大要求，只要你不影响其他同学就好。但是作业和考试你要认真对待，一班是重点班，大家都是想要考上大学的，所以我希望你认真一些，以后英语方面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
　　向皓懒懒地接过资料，又看了看靳青，漂亮的眼睛弯了弯，漫不经心地说：“谢谢老师了啊，不过，老师我现在就有问题想请教你，可以问吗？”
　　靳青觉得自己的话起到了效果，笑着点头，“当然可以。”
　　“那老师你要怎么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什么救命之恩？”靳青疑惑。
　　“昨天晚上，有个女人喝醉了，走在大街上，差点让车给撞了……”
　　“啊？”靳青突然想到了昨天那个个子高高的少年，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学生，终于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急忙看了看四周，办公室里还有其他的老师，她压低声音说：“是你呀，昨天谢谢你，你以后学习上有什么问题老师一定会帮你。”
　　向皓笑：“那可不行啊，老师我怕我一不小心就讲给别人听了。”
　　靳青咬牙：“那你想要老师怎么报答你？”
　　向皓趴在桌子上，凑近，盯着靳青的眼睛说：“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不过我还没想好。”
　　少年的眼睛特别漂亮，眼尾偏长，微微弯着，睫毛又黑又长，眼睛里水光潋滟，目光有点朦胧，神色难辨，典型的桃花眼，肯定有很多小女生喜欢他。靳青看着他，突然意识到两个人的距离有点近，便收回目光，拉远了两人的距离。
　　“老师，怎么样？”向皓又凑近了一点，问。
　　靳青看着他，终于有点生气：“你有没有一点学生的样子，还知道和老师谈条件？去上课去。”
　　向皓有点无聊，拿了资料站起身，他腿很长，两三步就走出了门，就是吊儿郎当的，腰背都挺不直，白白浪费了好身材。
　　向皓走后，坐在旁边的何颖老师问：“刚那个是你们班新来的学生吗？”
　　靳青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说：“是的，今天才来上课。”
　　“靳青，听说他是因为和班主任打架被附中开除的，向老板又让他来我们学校，这孩子不好管啊，李老师作为班主任要头疼死了。”
　　“向老板？”靳青疑惑。
　　“你不知道吗，我们补习学校的投资人啊，据说是做房地产生意的。”
　　靳青点头，她认识向老板，老板看了她的简历，又问了她几个问题，就请她来补习学校教英语。
　　她没有经过国家编制，背景又不干净，一直找不到工作，她心里很感激这个老板。
　　有老师跟她讲过，这所补习学校学费很贵，学生主要是高三应届学生和参加过高考的补习生，在学校每天如一日的学习，没有什么课外活动。老师也很辛苦，自己根据学生的情况编写复习资料，除了上课还要跟晚自习，每周六模拟考试，周日老师阅卷学生休息，周日晚上又要来上自习。学校不大，但学生不少，文理科总共要二十几个班。靳青在普通班教了一年，就由于口语标准，又能抓得住高考重点被分到理科重点班教英语。
　　想到这里，她笑着说：“向老板人挺不错的。”
　　何颖平常就喜欢和靳青说话，看她似乎心情不错，又半开玩笑地说：“靳青，那个学生据说是向老板的私生子，从来都不学习，说不定你能让他改邪归正呢。”
　　靳青拿起杯子又喝了口水，脑子里闪过一双漂亮的眼睛，她摇了摇头：“何老师你就别开我玩笑了。”

　　周日，靳青坐在阅卷室里改周六模拟考试的卷子，一卷部分的选择题是电脑阅卷，她只用看二卷的主观题，大家做得都不错，靳青心情很愉悦。改到最后一张卷子时，她面色突然变了。
　　那张卷子上一个题都没有写，只是用中性笔信手画了一个女人的背影，瘦瘦小小的，短发，黑色大衣，身影有些歪，路边的街灯暗暗的，这个背影看起来有点孤独。她胡乱地看了看自己挂在椅背上的黑色大衣，脸有点热，这孩子，这是故意画给她看呢。
　　她想了想，还是在卷子最底端写了一句话：画得很好，但是这是英语考试，请用规定语言答题。
　　改完卷子已经快到中午了，她背着自己的双肩包去学校旁边的菜市场买了一些菜和水果，回到住处给自己做了饭。吃完饭困意袭来，她拉上窗帘睡了一下午的觉。
　　这一觉睡得一点也不踏实，迷迷糊糊的梦见了自己的家，那个贫穷的小镇，还有父亲母亲，还梦见了靳北小时候追着她跑的模样，最后一如既往的梦见了高墙里的那些绝望的女人，还有同样绝望的自己。梦醒时有些恍惚，她用冷水洗了把脸，冰冰冷冷的，这才清醒了过来。
　　晚自习安排的是英语，由靳青值班。她先让英语课代表程锦登记了成绩，然后就把试卷发给了大家。她看了看成绩单，在一排120、130的数字最后，孤零零的39分格外显眼，她又想起了试卷上的那幅画。
　　“这节自习课大家根据考试的问题自己复习，再把定语从句的专项练习做了，做完后你们也可以复习别的课。有问题拿来问我就好。”她给学生布置完任务后，拉出讲台下面的凳子，准备看会儿书，结果刚一坐下，凳子就“嚓”的一声，断了一条腿，靳青来不及反应，“砰”的一下和凳子一起摔在了地上。
　　全班惊愕地看向讲台，前排的女生忍住笑去扶老师，靳青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女生小声问：“老师没事吧？”
　　靳青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摔得尾巴骨都是疼的，她还是轻声对那两个女生说：“没事，谢谢你们，快去写作业。”
　　这下好了，没地方坐了。她只好在教室里转了一圈，然后又站在讲台上看下面专心学习的孩子们，突然发现最后一排向皓的座位旁边是空的，他趴在那里不知道在做什么。于是靳青拿着自己的英文版《荆棘鸟》，读书笔记本和笔走到了向皓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向皓感觉旁边好像多了一个人，抬起头去看，结果就看到靳青正在专心地捧着一本厚厚的小说在看。
　　女人长得很单薄，短短的头发，浅浅的眉毛，双眼皮，眼睛不大，嘴巴有点薄，皮肤偏白，很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个老师看起来很舒服，看了一会儿，就随手在自己的速写本上寥寥几笔画出了靳青读书的样子。
　　靳青看了一会儿书，伸手揉了揉眼睛，转头去看向皓，少年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这时“叮铃铃……”的下课铃声刚好响起，向皓抬头，眼神有点朦胧的看向靳青，靳青眼睛黑白分明，似有疑问，也在看着自己，向皓突然就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和这铃声一起，像是做梦。
　　班里学生三三两两的走出教室，靳青看着向皓，半调侃着说：“怎么了？没睡醒？”
　　向皓回了神，他觉得嗓子干干的，声音有些低沉的说：“嗯，老师你跟自习都不管学生睡觉么？”
　　靳青笑：“我不在意不同的学习方法，但是作业和考试得认真应对才是。”
　　向皓：“老师你给我试卷上写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画的不像吗？”
　　靳青生气：“你一道题都不写像话吗？”
　　向皓睁大漂亮的眼睛作无辜状：“我不会写怎么办~”
　　前面座位的女生听着这两个人的对话，有点好笑，她转头对向皓说：“大帅哥，靳老师人很好诶，你不会的话刚好可以问。”
　　靳青跟着说：“不会是吗？你现在就把卷子拿出来，我给你讲。”前面的女生听了这句话后转身过来，大声说：“老师我也要听！”旁边还有几个学生也围了过来。
　　向皓有点耍赖的说：“老师我没有卷子，我考完试就把卷子扔了~”
　　上课铃刚好响了，同学们笑着回到了座位，靳老师脾气虽好，但有自己的原则，不知道要怎么罚向皓那小子了。
　　靳青一直不太擅长批评人，也说不来太重的话，她瞪了瞪向皓，小声问：“你的课程资料呢？”
　　向皓看了看她，从书包拿出已经皱巴巴的资料和试卷，扔在在了桌上。
　　要是别的老师，向皓早就背着书包走了，他本来就不在意学习，老师也不能拿他怎么办，学校是向明辉的，也不可能再让他退学。但不知到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这个老师有点意思。
　　“你看这个资料，这个比较基础，你从第一页名词开始看，有不会的问我。”靳青翻开资料，很耐心地说。
　　向皓觉得头有点疼：“我不想看。”
　　“你不想上学就可以不上吗？不想工作就可以不工作吗？”靳青问他，语气有点重。
　　向皓不说话也不去看资料，他翻开自己的速写本，插上耳机开始涂涂抹抹。靳青本想扯下他的耳机让他好好看书，却意外地看到了这个类似于画册的本子。她凑近去看，向皓有点不好意思的用胳膊挡了挡。靳青用眼神示意他让自己看看，向皓十分不情愿地把本子放在了桌子中间。
　　靳青从第一页开始看，第一页最角落用钢笔潦草地写着一个皓字，字写得很硬气。第二页画着一个路边的乞丐，画得很认真，乞丐的眼睛，手，破旧的衣服，以及路边的繁华都画得十分细致。她觉得很震撼。接下来每一页或认真或凌乱的画着形形色.色的人，城市的角落，奇怪的建筑，还有一些复杂的线条和孤单的景色。靳青觉得眼睛有点湿意，她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看过，突然就看到了自己，还是那个背影，感觉和在试卷上画的有一点不同，她也说不出哪里不同，只是看着那幅画，冬天的风似乎都变得有点寂寞，明明画的是自己，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再往下一页是教学楼，还有几张是学校外面的街道和忙碌的行人。靳青翻到了最后一张，她又看到了自己，寥寥数笔，一个眉目平淡的女人跃然纸上，很专注的在读一本书。
　　“……”靳青不知道说什么，沉默着看向皓。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他用手抹了抹脸，粗声说：“又要说我不务正业了……”
　　“没有，你画的很好。”不等他说完，靳青低声说，语气很真诚。
　　向皓看向她，眼睛里水光潋滟，他有些不相信的说：“好看吗？”声音带着点湿气，也带着年轻男孩的清朗。
　　“不只是好看。”靳青像是自言自语，继而又说：“没有人说过你画画好看吗？”
　　“路上有陌生人说过，我没给别人看过。”
　　“为什么不去考艺术类大学，你很有天分。”
　　向皓有点沉默，他没有说话，只是合上了厚厚的速写本，然后又插上了耳机。靳青也没有说话，想要让他学习，想要管管他，却又无从入手，自己这个老师真是不称职。

　　放学后，靳青慢慢地走在街上，脑袋里全是向皓画的画。明明是很普通的景色，在他笔下仿佛有了灵魂，那么有感召力，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一样，才多少岁啊，小屁孩一个，脑袋里哪来的那么多充沛的想象力，还有从线条中表达出的难以捉摸的东西。
　　正想着，突然背后有人拍了她一下，她转身，就看到了那个个子高高的孩子。细碎的刘海，璀璨的眼睛。
　　“老师，我们顺路。”向皓扬眉道。
　　靳青有些尴尬，前几天喝醉酒就是在这附近，她在这个学生面前似乎一直没有老师的威严。
　　“老师，我今天特别高兴，我要请你吃饭！”看着靳青变换的表情，向皓又觉得十分有意思，他补充说：“要不还去那家火锅店？”
　　靳青想着要挽回一点作为老师的颜面，沉声说：“别胡闹，快回家去，不然家长担心。”说完还拍了拍他的胳膊，本来是想像哄小孩那样摸摸头，结果她根本就够不到。
　　这是把自己当小孩了，向皓有点气闷，不过想到她那么低，连自己肩膀都不到，心情又十分愉悦。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也不说话，靳青很快就到家了。她租的房子离学校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到了。小区很旧，门口有一棵大树，光秃秃的枝干遮住了路灯的光，有点黑，明暗交替，显得夜色更加深沉了。
　　向皓觉得很神奇，他一直不太喜欢和女生走得太近，虽然有过几个女朋友，但都不太走心。但是和靳青走在路上，就算不说话，他都觉得好，也不知道哪里好。
　　“向皓，我到了，你家是在前面吗？”靳青问，她隐约记得前面有很高档的居民区，他家情况很好，应该就在那吧。
　　向皓不说话，只是看着她，靳青觉得很奇怪，又催促说：“我要进去了，你快回家，明天还要上课。”
　　话刚说完，向皓却向前走近了一步，站在她面前，很高，完全挡住了灯光，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所谓的小孩子却突然俯身将她拉近，低头亲吻她。
　　靳青整个人都“轰”的一下，仿佛要爆炸了，心都不会跳了，也忘记了要推开他，等她反应过来，用尽全力狠劲地将他推开，才发现自己只余下爆炸完后的灰烬。她一句话也没说，也没动手打他，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走进了小区。
　　向皓被她最后的眼神看得有些害怕，他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自己为什么要去亲吻自己的老师，他没有喝酒没有醉，他可能是疯了吧。他在树下站了很久，最后舔了舔嘴巴，笑了。这是她的味道，一个叫靳青的女人味道。
　　这天晚上靳青几乎没有睡觉。她下午睡了很久，晚上就不太睡得着。她坐在书桌前用了大概一个小时很认真地整理了试卷里涉及到的知识点，然后又将房间彻底打扫了一遍。房间本来就不脏，小小的一室一厅，很好打扫。她当时租这个房子就是因为房东没有搬走书架，书架上的书也都在，感觉房间里有点烟火气，她又是喜欢书的人。打扫完房间，她就窝在床上读那本《荆棘鸟》，但很久很久都没有看完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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