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不悔

作者:关景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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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且为挚友寄生死 幸得知己慰平生


      屋外的风雪似已渐渐停了,但刺骨的寒气却更冰冷,好像已渗透了泥墙慢慢散结在屋内的每一个角落,这刺骨的寒冷直达每个人的五脏,直想去看看是不是屋角的炉子已经熄了火,是不是厨房里烧炕的大灶台内也只剩下一片灰烬。
      屋内诸人皆是默然无声,只听到李寻欢淡淡道“也许,会死在对方手中。”
      蒋熊沉声道:“李寻欢,呆子是杀不了人的。”
      李寻欢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蒋熊话中“呆子”乃是借花菁枝之前怒骂自己的话语,心下甚是无可奈何之至,眼中戏虐之色渐起,其中神色若桌上油灯中摇曳不定的灯火一般明亮温暖,亦借着花菁枝骂蒋熊的话,道:“哦,你可以试一试,我也很想试一试,自己到底是不是个呆子,而一个呆子到底能不能杀死一头蠢驴。”
      卓东来闻得蒋熊与李寻欢言语间虽无甚剑拔弩张之意,却感到他二人之间一股冷冽杀气愈来愈重,此刻忽见昏黄油灯下李寻欢眼神似是敛着些微笑意,犹如夜空中似隐似明的繁星闪烁,一派儿郎神采奕奕,少年意气风发的气韵,也暗暗高兴起来,心想他神色间有此番变化,一定是有了十足对敌的把握,我当静观其变,即使武功招数不及蒋熊父女,也可在紧要关头助他一臂之力。转念又想,也许如此光华内敛却沉稳睿智之人才是少年成名的李寻欢该有的,低头瞧见自己握剑的五指已泛青白之色,却是不见透皮的青筋,两下对比思及自己遇到今日景象就心中害怕的剑不离手,何况自己如今不过十七、八年纪,正是个毛头小子,一般的无甚过人之谋略、惊艳之才能,竟痴望名扬江湖、成为江湖中的传奇人物,之前的种种想法真是天大的笑话。一番思量后,卓东来不觉五味陈杂,更是觉得李寻欢与自己简直天差地别,即使自己将来会有一番作为也难以望其项背,不觉脱口而出,道:“你必定会杀了他。”
      闻言,众人望向卓东来眼神皆甚是诧异,绝想不到他会于此时说出这一番话。
      “不错,我们也相信李大侠。”
      卓东来忽的开口,李寻欢面上虽不曾显露,心下却是担心,他此番言语便是要激怒蒋熊,一个人在盛怒之下必定会言语有失,自己便能知晓一些不知道的事情,虽卓东来此番言语更能够惹怒蒋熊,却也使得自己显露于人前,只怕蒋熊动手之时,他自然是首当其冲。自己本是受人所托前来救脱蓬九肃免遭暗害,万一蒋熊父女联手攻来,只怕自己难以救下在场万仞帮中诸弟子。却又是一声响亮言语,循声望去却见那人甚是眼熟,略思片刻才想起这竟是月余前于山贼杀人越货之时唯一救下的少年王射山。李寻欢倒不讶异,略一思索便能想到,自己当日心灰意冷,虽有卓东来与王射山两位少年一路相随作伴,但又怎能明了他心中难言的苦楚,况且他自己此番远行前路茫茫,本就不知去往何方,只是想寻得一个能忘记前尘旧事的地方,再者自己本就是一个无根浪子,四处漂泊流浪,江湖中宿敌众多,与他二人一起行路,怕只会连累了无辜之人,便于半途中与他二人分别,临行之际也只暗中嘱咐王射山跟随照顾卓东来便是报答救命之恩了。所以,赫然见到说话之人是王射山,倒并不十分惊讶,只是不想他二人竟都入了万仞帮,恐怕今日一战甚是辛苦。
      听得帮中有人大声附和卓东来,其余人等皆是一震,再看向静坐桌前的李寻欢与身受重伤的蓬九肃,亦参差不齐的应声道:“我等,我等亦信得过李大侠。”
      “不错,定能够杀,杀死你这。”
      “李大侠定能杀,杀了他。”
      蒋熊环视一周,眼神犀利狠绝之色霎时吓的众人瞬时收起附和之声,只略略缩向李寻欢处,见此情形眼中神色甚是不屑,先是低声笑了几声,渐渐的成了哈哈大笑,道:“李寻欢,这些人胆小如鼠,自私惜命,你还要救他们吗?你就真有自信能杀得了我?”话音未落,低哑的“我”字还萦绕在每个人的耳旁,蒋熊手中鳝鱼单刀已翻飞而起,刀身之上鱼鳞花纹在烛光之下映出粼粼寒光,刀刃劈风破空直下,如有迅疾雷霆之势,忽而出其不意旋转间变其行迹,一招一式皆走势凌厉,呼啸而至,刀影如风,犹如狂风携卷无数巨石、冰凌压境横扫,直迫的众人纷纷后退,只觉得胸口如千斤重锤击打,不消片刻皆一口鲜血喷出,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待得眼前事物不再摇动恍惚,耳中嗡鸣之声减小,胸口压迫、厌烦之感减轻,众人这才大惊,方才还好好的摆于屋内的桌椅、油灯、酒碗之物只片刻功夫皆是残破不堪或是为刀风震成碎屑,入眼处皆是一片狼藉,哪里还有人迹常居之态。
      其中数人内家根基薄弱不堪一击者,早已于蒋熊运内功临于刀身舞动之初变昏死过去,生死不知。其余诸人待得恢复了心神,才觉满口皆是甜腥之气,抬袖拂去,但见袖口血迹斑斑,才惊觉那蒋熊功夫竟是如此了得,竟是内功深厚到如斯境地,双手挟一把大刀,竟可隔空便取这数十人的性命。
      却不知,我等众人此刻身受重创,匍匐于地,甚者满面血污,再无喘息之声,皆乃刚刚齐声赞同卓东来所言相信李寻欢能取蒋熊性命,岂料惹祸上身,遭此劫难。我等怎可如此轻易随风而动‘趋势便行,轻易相信他人。
      突变之下,最能动摇人心。众人懊悔之余皆争得一口气力循着李寻欢、卓东来原先所在方向看去,不知是暗自幸灾乐祸亦是绝望之际,生还之人皆心下皆料想,李寻欢、卓东来所在正是蒋熊凛冽刀势最为厉害的去向,他二人定然早成了一滩血泥肉酱。
      但是,李寻欢还坐在椅凳之上,神色未变,只是手中握着一把小刀,一把他们之前便见过的小李飞刀。
      卓东来却坐在了李寻欢身后的木凳上,他嘴角一缕血迹如红线,脸色煞白,但却还是清醒的端坐在那里,他虽然喘息不止,一把短剑却还是握在他的右手中。
      蓬九肃依然俯身卧于炕上,面唇白如素雪,双眼呆若死鱼,但前胸些微的起伏仿佛是告诉众人,他还活着。蓬九肃的身前半蹲着那个似铁水浇铸而成的铁传甲,双拳紧握,怒目圆睁,额前汗珠流下,头上发间冒着缕淡如轻烟的水汽。
      众人这才明了,原来方才他三人已与蒋熊拼杀了一场恶战。亦是片刻之前李寻欢手中握着的那把小刀救了众人的性命。
      “李寻欢,我以为你只有一把小刀。”蒋熊睨向四周,沉声道:“但你看看你救不了的还是救不了。”
      李寻欢颔首不语,与蒋熊缠斗后坐定,便已瞧见屋内众人虽性命无碍,但还是尽皆为蒋熊运功御刀、利刃挟风之力所伤伏倒于地。见此情形自是心下思量:自己取他性命不过瞬间,可这蒋熊实在狡猾,一早便看出我与传甲不止来此探知陈前辈一家老小被屠之谜,我的确是要救下蓬九肃等人。故而刚才他刀势凌厉虽向着自己而来,却将整个刀身化为兵刃走势、挪转间劲风肆虐转瞬便可撕碎近身之物,不论是人还是死物。故而这一战自己很难生擒到他。
      于卓东来而言方才一战,自己虽极力以剑运气抵挡蒋熊四散迸射而出的刀势,但还是未看清楚刀光电石之间自己是如何被李寻欢所救,只是脑中嗡鸣之声减轻,灵台渐清明之际才察觉自己口中满是血腥味道,坐于李寻欢身后,这才明了乃是李寻欢再次救了自己一命。此刻闻得蒋熊所言,茫然四顾下才惊觉屋内帮众皆身受重创,生死不知。顿时只觉心惊肉跳,慌忙于屋内寻找,见王射山半倚在墙角喘息不止,口内、鼻中满是鲜血,暖炕之上蓬九肃虽亦气息微弱不稳,但却未曾危及性命,遂放下心来。
      脑中神思放缓,卓东来才觉胸口闷痛难当,双臂如坠千金重物难随心活动,更别说提剑御敌,在看向自己前胸襟口、双袖口、外裳下摆布满大小不一、长短不等,却是异常齐整的刀口。想这蒋熊其人虽面目憎恶,行事狠辣奸猾,武学修为却如此之高,如不是李寻欢只怕自己等人尽皆覆灭于此。之前还望激怒与他,群起攻之扰乱其心绪,掌握其一招半式的武功路数,然后攻其弱点,久耗体力之下定能杀死他。如今看来,这想法的确稚童的想法,太是可笑了。思及此处,卓东来却未见灰心丧气,反而激起一丝都只来,只想自己此时不过才少年人,此刻死了便什么都没了,尽力活下去谁又能定论二十年后我会不及现在的蒋熊,甚至是眼前背脊挺直如松,深沉静谧如寒梅的李寻欢。卓东来一番心思转动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听到蒋熊言语似是赞叹似是挑衅,便调整胸中四处冲撞乱走的气息,接口道:“可你想杀的人,你也杀不了,不是吗?”
      “我就先杀了你这小子,再拔掉你的舌头。”立于蒋熊身后的蒋苒黑瞳上挑,细声道:“看你还叫不叫。”言毕,袖中立时飞出数道暗器,如流星般疾速划过,只在空中闪现数道银光,乍现后便即隐去,却是难以瞧出是何暗器。却见这些银色痕迹尽皆射向蓬九肃与铁传甲处。
      卓东来早料到言语挑衅之下蒋熊定会动手,不论是鳝鱼单刀凌空杀来,还是毒物漫天撒来或是暗器飞来,自己心下早做准备,即便蒋熊再过狡猾,自己亦可分散其注意,牵制其攻势,那么李寻欢自可寻到机会一招制敌而不必担心蒋熊趁势伤及众人。却不想蒋熊竟是分毫未动,只一刻不离瞪住李寻欢双手,即便先前打斗一番,还是之后口舌之争,那双恶鬼突眼如粘在李寻欢手上一般。更想不到动手之人竟是一只手已经受伤的蒋苒,而她所杀之人是蓬九肃。
      暗器已在蓬九肃与铁传甲咫尺之外,且蒋苒使暗器的手法巧妙,数十道暗器射出,却颗颗对准人之周身穴道,何况同时而至笼罩而来,无论如何他二人难以躲过全部暗器。这些暗器也必定淬有剧毒,只怕一颗就能取人性命。
      李寻欢眼中精光大显,飞刀已脱手而出,霎时“叮叮”之声响起,“哆”的一声那把小李飞刀死死钉在屋中间的柱上,而未没入柱内的刀身之上银光闪闪,昏暗的灯光下流光美妙,仔细看去竟是粒粒已被削去一半的精钢弹珠,如完整当有鲫鱼眼大小。
      李寻欢长身挺立,抬手轻弹大氅一角,但听的银珠落地的清越声响,地上瞬时滚落颗颗银亮、圆润的精钢弹珠。
      “你小小年纪,出手如此狠辣,不与人留有后路,将来于你无益。”李寻欢道。
      蒋苒见此不觉心惊肉跳,只觉此人绝不是人,只因以往对敌,无论对手是谁,凭此一招便是对方是大罗神仙在世也难以抵挡这数十颗淬毒弹珠的攻势,更遑论如此近距离下竟可一招之内尽数阻截,救下两人。先前见李寻欢面带病容,年少单薄,一言一语皆透着酸腐书生的无知与可笑,后来即使见他与蒋熊一番恶斗之下毫发未伤,那也只当他三人联手之下才占了平手,此刻却见他只一把小刀,竟如削泥一般将自己的精钢弹珠削成两半,其余弹珠亦被他以衣角为盾尽数携卷而下。
      “他竟能将我注于弹珠上的力量化为乌有,只一片衣角便凌空拂去!”,蒋苒心下甚是愤愤难安,口中却道“我出手向来如此,给别人留生路,就是堵了自己的生路,大家都倒是斩草除根,免留后患,这样才是与我有益。”双足点地,还欲上前。
      “苒苒。”蒋熊刀柄一送,便将跃身而过的蒋苒拦下,双眼瞪着李寻欢的双眼道:“李寻欢,这些人中必定有你绝不能失去之人。”说着大刀一挥,只指向卓东来,凌空一划点过蓬九肃,定于一旁铁传甲面前,接着道:“你可以带他们走,如何?这买卖于你而言,绝不亏。”
      李寻欢莞尔,眼中一丝戏虐,道:“可惜,我做过读书人,做过浪子,就是未曾做过商贩,自然不知这买卖亏是不亏,但听起来好像不错。”
      “好,那你走吧。”蒋熊道。
      “爹爹!“蒋苒惊叫道:“怎可放了他们?”便即再要出手。
      “苒苒。”蒋熊森然道:“让他们走。”
      “蒋熊,我就这样走了。”李寻欢摇头叹道:“与我而言总归是个折本的买卖。”
      蒋熊一闻,双眼怒睁,厉声道:“哦,你还想要什么?”
      “我还想烦请你带我去个地方,拜访一个人。”李寻欢道:“这样,不仅我可以走,你也可以离开。”
      蒋熊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怒色,随即逝去,好似那双独属于鬼怪的眼中只余一片死寂,默不作声。
      如今能保持神识清楚之人已是少数,闻得李寻欢所言,大家皆相觑不语,未知蒋熊已答应放过诸人,李寻欢为何还不愿离开,徒生事端,不由心下暗骂道:爷爷的,这李寻欢当真该死,如今可是要害死爷们儿了。
      卓东来大吃一惊,蒋熊此番言语已是示弱,更是知晓于小李飞刀之下难能取尽众人性命,故而初闻可全身离去心下不禁惊喜交加,却又听到李寻欢一番言语竟是要生擒蒋熊父女,继续追查那幕后指使之人。但此时众人已历两场恶斗,除却李寻欢与铁传甲外众人皆非死既已重伤,自己亦不过凝神提气,暗自强撑,若再经一战,只怕……。却是再不敢细思下去,却也难揣度出李寻欢意欲何为,但既然李寻欢如此行事必定有一番道理,自己何必在此苦思冥想还不得其解,只信他便可。随即捏诀提剑,双足全神注于蒋熊握住的那一把鳝鱼单刀上,右足略一上前,足跟点地,便是义父曾教过卓东来那“峰回路转”一招的起势。
      却不想起势动作刚成李寻欢沉声道:“退后!”,随即不见他如何动作,已凌空跃起,衣角翻飞,右手两指并力探前直刺,竟是用剑之人常使的指法,转眼间两指间已多出一把小刀,且刀尖已对上蒋熊横空掠来的单刀利刃,瞬时屋内气流翻涌如飓风袭来,携卷尘土喧嚣之上。双刀利刃相对不过片刻,蒋熊支撑不过“当当当”后退三大步,脚下地砖生生踏出三个脚印来,更觉握刀右手疼痛胀麻难忍,犹如袭来的不是那一柄小刀而是千斤重锤,直震的虎口剧痛难当,却是无论如何不得单刀脱手,不觉大惊,这李寻欢内功竟是如此了得!竟是运功刀身之上,来抵挡自己挟劲力的一刀,可见定是全力一击,自然会后继乏力,自己如何能与他一般耗斗下去。思及此处,哪里还愿与之硬拼内力,立时左手运力一招“蝮蛇绞索”便如无骨大蛇一般附于刀柄斜窜直上,四指并立与拇指如蛇嘴一般紧咬刀身,飞旋刀柄,末端直取李寻欢后脑,刀刃却依旧直面向前直击李寻欢面部,一柄长约九尺的鳝鱼单刀竟如软剑般弯曲。可见蒋熊掌间力气之大竟使精铁弯曲。
      李寻欢黑眸如炬直看向蒋熊双眼,全不见四周动向,却见他右手握刀挟劲风去势不减,左手反转掌心向外挡住蒋熊刀柄攻势,后脑如生出一双眼睛来,身在半空,却是双足轻点地上木凳一角,正是方才蒋熊所坐长凳。李寻欢左手握住蒋熊单刀刀柄,双腿借力直翻向屋梁,右手小刀却是分毫未动,待得身上大氅展翅雄鹰般飘飞落定,李寻欢竟已站于蒋熊鳝鱼单刀的另一侧,竟好似从未动过一般,而右手那柄飞刀已要触到了蒋熊的颈部血脉,只在往前寸许蒋熊脖颈之上便会多出一个血窟窿来。
      蒋熊只觉颈部寒气逼人,凝神望去,李寻欢手中飞刀已在咫尺之外,再从其左手中拔出刀来已是不及,只得弃刀闪身后退,并左手伸向自己腰间,却见李寻欢眼中寒光乍现,周身杀气更胜,本欲伸出的右手不及取出袖中短刀,只一把抻过站立身侧的蒋苒,并顺势向前一送。
      只听得“啊”一声,离手飞刀没入蒋苒胸口,随即透身而出直插在蒋熊左肩之上,同时自蒋熊腰间掉落一白色瓷瓶。
      不消片刻,蒋苒胸前棉衣襟口处血光浸染,一口鲜血喷将出来,却来势不减直扑向李寻欢怀中。
      形势瞬息巨变之下,众人惊疑不定间,却听得木板破碎之声,随即刺骨寒风席卷冰雪而来,这才恍然惊觉蒋熊已破门奔逃而去,只余门上半扇木板拍打着门框,原本厚实的门帘已被呼啸的寒风卷向昏黄天际中。
      原来,此刻已近黄昏,夕阳斜照,余辉惨淡。
      李寻欢却早已大惊,不想这蒋熊为活命竟亲手将自己女儿作为盾牌,伸手便欲扶住倒向自己怀中的女子,忽闻的一声大喝。
      “不可!”
      卓东来一飞身上前,将蒋苒挡于自己怀中,却又是一声痛呼之声传出。李寻欢却不知背向自己的卓东来为何所伤,却瞧见面向自己的蒋苒那黑亮滚圆的眸中方才还充盈着悲痛、惊惧、不解、委屈,使人不忍再看的种种神色竟消失不见,随即是一抹嗜杀而残酷的窃喜神色,鲜血满是的樱唇轻挑,泛出一丝冷笑。李寻欢哪里还敢在等,只用力一掌将蒋苒击出,“碰”一声撞向砖墙,复又跌于地上,立时毙命。
      蒋苒离身一刻,卓东来又是一声痛喝。
      李寻欢、铁传甲等这才瞧见,蒋苒五指呈爪形竟生生抓入卓东来胸口。
      卓东来本只觉胸口剧痛袭来,却不想忽的失去依托之力后才晓得已是浑身无力,向后仰倒跌入身后李寻欢怀中。李寻欢却不想这蒋苒小小年纪竟是这般狠辣决绝,再顾不得其他,伸手将卓东来衣襟拉开,却见胸前五个圆洞,皆流出暗红血液,所幸冬日所着衣物厚实,蒋苒伤重出手,五指嵌入不深,不然只怕深达包络,损及心脉,必定当场殒命。
      “少爷,这,这五个血洞已成焦黑,只怕有毒。”铁传甲惊道。
      李寻欢定睛看去,果然五指嵌入处已呈焦黑之色,流出血之颜色已呈暗红。随即举手挥指点向卓东来胸前、、、、大穴,封住循行经络,防止毒药入血侵及心脉。
      “卓少爷。”王射山见此骇的几乎魂魄尽散,再顾不得其他,胸口疼痛、双腿软绵无力,便双手使力爬到卓东来身边,颤声道:“卓少爷,卓少爷,这,李爷,您,您救救卓少爷吧。”
      “传甲,你去灶房看看,可寻得些茶叶、绿豆、莲叶、慈姑、葱白、豆腐、醋、蒜等物,若有,研磨成粉,冲汤拿来,切忌沸水。”语毕,李寻欢双眼只盯住卓东来胸前伤口处,缄默不语,心下却是懊悔不已,喃喃道:“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太过心软,怎会失却谨慎小心,大意去扶她,反累的你为救我重伤至此,身中剧毒。
      我宁愿中毒之人是我自己。
      铁传甲闻得李寻欢所言,知他是想寻些解毒的常用之物,立即抢身奔向酒馆厨房,“嘶”一声扯下灶房门上的布帘跨步迈入。
      众人便听到一片盆碗破碎之声。须臾,铁传甲现身门前,手内端着个粗瓷碗,慢慢蹲下道:“少爷,只寻得其中几样,冷水冲了。”
      “好。”说着,李寻欢接过瓷碗,将一碗汤水为卓东来缓缓灌下。
      卓东来见李寻欢思索片刻后便要这些东西,自是这碗中的乃是寻常所见的解毒之物冲成的汤药,亦不多言,慢慢饮尽,才轻声道:“你不知她先前手段,手段狠辣,暗中伤人,用毒的法子极为诡怪,那为妙美人所废的两指指甲中就蓄有毒物。李大哥,你,你未曾见到,怎知道那女子的险恶。”李寻欢言虽未尽,但那敛尽伤感与真挚的双眸却是看在卓东来眼中,知他心中定然自责不已,万分愧疚,故而只得出言宽慰,望能化解他心中所想之万一。
      卓东来初觉浑身无力,胸前疼痛异常,过后便觉伤口处阵阵酸麻酥痒之感,犹如百十只蚂蚁爬过一般难受,但却是灵台清明,并无昏沉晕厥之感。正自忍耐之时,忽觉身侧似有细小颤抖,细一想才明了这是李寻欢扶住自己的双手在轻颤不止。凝神展眸看去,李寻欢如湖水幽静,敛尽哀愁的双眸中竟显出些微慌乱神色,淡色菱唇抿成一条直线。
      卓东来不觉笑道:“我还未曾见过你有如此慌张的时候,可见李探花比他手中的那把小刀要有情的多。”说话间深红鲜血自嘴角流下,如这嬉笑言语牵引出一缕红线妆点在卓东来的唇边。
      李寻欢却无半点心思说笑,卓东来喉中涌出的血色已非鲜红,可见毒已入血,若非刚才及时点住其胸口几大穴道,封住全身几道重要经脉循行,只怕早已攻入心肺,毒发身亡,此刻虽服下些平常解毒药物,但作用必定微小,轻叹道:“是我疏忽,反害你身中剧毒。不要再说话了”回头看向依旧翻查温道人、蒋苒周身各处及随身所带囊袋,寻找解药的铁传甲,道:“传甲,你不必找了,这里并没有解药。”
      铁传甲手上动作未曾减慢,急声道:“少爷,说不定会找见的,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等都要试上一试。若卓少爷有甚差错,少爷你这心上的千斤重担哪里还抗得了。
      “蒋雄行走江湖数十年,行事狠辣,凡是他欲杀之人,何曾留过活口,况且从他们几人言语中我大致明白,此事若是成功,他们不只有一份可观的酬金还有一件我们决想不到,但却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宝物,所以他绝不会留下与他争夺宝物的人,自然他们身上不可能会有解药。”又是一声轻叹道“只怕蒋雄,他身上亦无解药。”李寻欢剑眉紧蹙。
      “我,我出去捉他回来。”铁传甲猛地立起,举步便往屋外走去。
      这“燕北熊”数十年来犯案累累而能逃过官府中的追捕,能避过江湖中的追杀,不仅是因他武功高强且手段毒辣,还因此人有不容小觑的轻功,只这片刻功夫只要他想走,就绝不会让人追上。
      “若能知道这毒,这毒是何物制成,也有些办法。“铁传甲身形立定,却还是面向门外,他实已不忍心再看卓东来强自说笑的神清,以及李寻欢眼中隐忍不愿落下的泪水,不由心下一惊。
      “少爷!你,你早已知道这是何毒?”铁传甲忽的转身,大步跨至李寻欢身边。
      “川蜀一方多喜以人之身体试毒,从而成为对敌时出其不意杀敌的利器,且对试毒之人不会产生太大的伤害,这便是芎乌堂享誉江湖的独门秘诀。这毒来自何处自然明了。”李寻欢道。
      “不错,如此说来确是川蜀芎乌堂的手笔,那我……”铁传甲再不能说下去。只因他明白,此去川蜀一带路途何止千里之远,且不论眼下卓东来身中剧毒是否挨得过这些时日,就说那芎乌堂堂主桀骜孤僻、目无下尘,就是上门讨要解药亦不定能讨要得来,何况他总堂定于何处并不知晓,此番前去正是下下策之选,最无可能的办法。
      “我方才听那小妖女说,说那酒碗中的是什么芎乌堂的白花蛇,只怕卓少爷所中的毒中也会有这一味毒药的,李爷,你看。”王射山回想道。却愈说愈是声小,说到最后自己也便觉得这样是绝无可能。
      “嗯。”李寻欢颔首,环顾四周,但见屋内之人已是死伤大半,道:“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传甲,你且将蓬九爷带上马车,其余人等若能行走就搀扶伤重的兄弟离开,我等且前去西面的尕河村暂行安置。”言毕,将卓东来拦腰抱起,正欲出门,只听蓬九肃气若游丝,语声断断续续之声,回首望去。
      “李,李探花,我一家老小,就,就托付于你了。”话音刚落,蓬九肃双眼闭合,头颅前倾,身子沿着墙面缓缓倚倒,李寻欢暗觉不好,慌将卓东来交予铁传甲,再伸手探向蓬九肃鼻下,触其颈间脉搏,却已是气息全无、脉搏微弱欲歇。
      这蓬九肃竟是怕连累诸人,自我闭绝气息而亡了。
      “蓬九爷,蓬九爷。”众人见此解释大惊,不想已近金城不足十里,眼看便要出镖大捷而归,却遭逢暗算,此刻虽众兄弟死伤大半,但已逃出眼见便可回城请蓬九肃为兄弟们查找那本后主使之人,却见这“九曲蓬钩”竟自行了断,大惊之后便是失却仰仗的茫然之感。如此回得金城只怕我等势单力薄之辈难免要为人灭口,不免各自凄惶惊惧,落下泪来。
      卓东来俊眉微蹙,眼见往日豪壮之人竟落得这般下场。忽而思及还未知晓那蓬九肃心中所想幕后之人是谁,不觉心下暗恼,此一变故却增添了多少麻烦,即使身临绝境,亦会有绝处逢生之机,怎能如此轻言放弃,使事情再无转机。只要人活着,便会有无尽的希望。
      李寻欢颔首,随即将蓬九肃平放于炕上,抻过棉被盖在他身上。默然片刻,这才回转身来,沉声道:“走。”
      众人见他安置好蓬九肃尸身,下达命令,便慌忙相互扶持着走出酒馆。馆内狭小,内墙距门口亦不过数步之遥,却见往日同门兄弟尸身横竖交错于屋内各处,砖石地上血迹斑斑,皆心中悲恸,不忍再看,出门而去。
      铁传甲抱着卓东来当先跨门而出,却见天已漆黑,穹窿如墨,无月,无星。漆黑一片不视他物,举目四望,却只能望见河对岸一灯如豆,若隐若现,想必是白日里隔岸望见的“拂云观”。借着门内投出的昏黄灯光,低头看向怀中卓东来,见他双目微敛,瞧不清眼中神色,面颊肤色还算正常,也便放下心来,大步走至院内土墙之下的泥石堆成的算是马厩的地方,那里有一辆马车,铁传甲一手抱过卓东来,另一手掀开车帏,将卓东来轻放入内,转身便要离开,只觉袖口一紧,却是被卓东来攥住:“李探花呢?”
      “他还在屋内。”扭头对跟来的王射山道:“你照看好他。”王射山闻言点头。
      轻应一声,卓东来放开铁传甲,默不言语。铁传甲转身向酒舍行去。行至屋内,只见李寻欢自厨房出来,手中拿着一个火把,见他进来,道:“我已细查一遍,这些人都已死了,你且将剩余人等带离。”
      铁传甲见屋内死去人等已为李寻欢搬至炕上或是炕边,闻言,急道:“那少爷你呢?”
      “我自然是要留下,此刻天已全黑,只怕蒋熊不会善罢甘休,若纠集了帮手暗中尾随,只怕这些人皆不能活命,我便在此等候,也好予你们多些时辰离开。”李寻欢眼中神色坚定清明,映着手中火把便如浩瀚星辰落入其中,闪耀而明亮,似有着无穷的力量。
      “我与少爷一起,只怕那厮帮手再多,也……。”
      还未说完,李寻欢摇头,出声打断:“太过凶险,我也不知能来多少人,或是会不会来,若是你我皆留在此处,他们万一遇上蒋熊便再无任何保障可言,且东来身中剧毒,我即便要不来解药,也要知晓所中的是何毒,方能想出解毒的法子,方才那些只可缓解毒性发作,却不能根除他身上的毒药,所以,我必须要独自留下。”
      “我将他们安置好就来寻你。”铁传甲眼中神色笃定,再不愿退让。
      “不必,你且小心谨慎,我也只是赌一把,看他会不会去而复返,若两三个时辰内未见他来,我便去寻你们。”见铁传甲还欲言语,叹道:“他左臂受伤,必不是我的对手。快去吧”
      “少爷,我,我不能走啊。“铁传甲一声闷喝,连屋外众人听到亦是一惊,不知屋内李寻欢与铁传甲为何大吵起来。
      “你,你是不听我的话了,那你走吧。”李寻欢已是愠怒,转身面向屋内,再不看铁传甲一眼。
      铁传甲知他已是生气,瞪着李寻欢背影,片刻后狠狠跺了两下脚,闷声道:“好,我听少爷的,保重。”转身夺门而出。
      李寻欢还是面朝内站立,一动不动,只听得屋外铁传甲令众人跟随,马鞭响起,便闻及车轮碾雪声,伴着呼呼的风声时断时续,不一会功夫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了,便连风声也似离去。屋内油灯已灭,只余李寻欢手中燃烧的火把照着酒舍,屋内再不复温暖,冷如冰窟,屋外的风借大敞的房门呼啸而至,肆无忌惮的凌虐着屋内每一处角落。火苗在凛冽寒风中左右摇曳,似已微弱到将要熄灭,又忽而明亮起来,灯影幢幢,人影单薄。
      “传甲,留于此地只怕凶险异常,我又怎能让你与我一同犯险,东来已被我连累,只望能寻得解毒法子,你却决不能有事。我李寻欢已是什么都没有的人了,自然来去潇洒。但你尽可放心,人活着便是一件最得意之事。”李寻欢转过身来,星眸光华闪动,似有水光浮动,却沉稳如层峦山峰,缓缓行至门前,将挂于门框之上那残破的门板合住,回身火把送出,点亮桌上油灯,临桌坐下,掏出酒囊饮一大口,轻咳起来。
      油灯明亮,李寻欢凝神望去,却又恍惚,只觉这灯烛似曾相识,像极“冷香小筑”里的那盏烛芯点着的光亮,温暖而美丽。
      “诗音,不知此时你在做什么呢?是临窗观雪,还是品读诗词,还是凭栏远望,或是已卧床安歇,灯烛已灭。却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如我这般寻思我此刻在做些什么。”思及此处,李寻欢不觉嘴角泛出一丝苦笑,“李寻欢,李寻欢,你已然离开,两年时光已伤透了她的心,她怎会想起你,有龙大哥在,她定是言笑晏晏与家人欢聚。”仰头便又是一大口酒,只将胸口沉闷与喉中痒感一并压下去,再不做他想,只将这稍纵即逝的片刻柔情化作无声的叹息,揉碎在漫漫长夜中,凭风四散。
      时光最耐不得枯坐,何况在这寂静无人的夜里,清晰可闻的是湍流不息的黄河之水拍打砂石的流淌声。酒囊早已空空如也,桌上灯盏的油又快要耗尽。一个时辰就这样在静谧的夜色中随风流逝。
      李寻欢敛尽缓缓起身环顾屋内,眸中神色若远黛清幽,敛尽层云碧落,驼色大氅自肩直临于地面,昏黄的火光下看去便如笼罩着一层晕黄,恍惚而不真切,却更显得李寻欢长身玉立,淡雅如菊,尽是舒卷淡极之感,看着屋内已死去的诸人,轻叹道:“江湖本风雨……,但只有此法才能引他前来,诸位,李寻欢定要寻到是何人所为……,但请瞑目。”举步向外行去,出得门后便将手中火把掠向酒舍内临墙摆放的十数个酒坛处,火把直击碎坛壁,青碧美酒自破口处涌出,“哄”的一声,火光四起,直冲屋顶,于墨色中肆意添染一抹明黄,亦映红了李寻欢棱角分明却略显苍白的面庞。

      西北之地的冬夜似比北疆极地还要寒冷几分,那白日里泛着金光的绵延沙山在这漆黑夜色中,只余几不可见的些许边缘轮廓,此刻犹如冰冷彻骨、钢铁浇铸成形的古城高墙,再无半分生气,静默的窥伺着人世间的一举一动,随时出手加以泯灭。耳畔似有还无的水流声并未缓解这如绝地予人心中的绝望,反而更衬出这寒夜萧瑟,处境凄凉。
      因怕那蒋熊去而复返,俟夜跟踪,众人皆未明火行进,再加之刚经一场骤变恶战,皆心神不定,很是沮丧,况且或多或少伤重在身,故而虽多人行路却与暗夜中只闻得唏簌的脚步声。坐于马车上御马的铁传甲心下却是焦心,但见诸人伤重难负,只得堪堪咽下破口喝骂,由得马车与随行队伍缓慢前行。
      车厢内铺着柔软的貂皮,温暖而舒适,角落里堆着五、六个酒瓶,里面盛满美酒,瓶口被泥胎封严,用暗红粗布绑实,车窗下有个暗格,与周围连成一体,很难看出那里会有机关,精巧而隐秘。这车厢不是多宽敞,却足够卓东来伸展开两条长腿,刚刚被铁传甲喂下一粒药丸,这药丸正是从暗格内取出的。这会儿想是那药丸见了疗效,觉得胸前伤口处不再如火烧蚁行一般痛痒难耐,头脑却也渐渐昏蒙起来,似醒非醒间,只觉有人自车厢外挑起车帘,寒风不期而至,意识微有清醒,但还是瞧不清来人的面容,轻声道:“李……怎么?”恍惚才想到,此刻他定还在酒舍内。
      “你这会觉着如何?”原来是铁传甲。
      “好些了,只是有些困顿。”
      “这药丸是‘二乌金花丹’,只起些麻醉作用,你且先睡会吧。”铁传甲见他额头上倒无甚汗水,眼中神色迷离,想是药已起效,随即放下心来,却未放下车帘。
      卓东来见铁传甲一番探问后即是欲言又止的神色,问道:“铁前辈,不妨有话直说。”
      铁传甲见他神色自如,倒显得自家如此小家子气,言语不尽不实,一拍大腿道:“好,我告诉你,这‘二乌金花丹’乃是我往年为求忘却前事而得的药,少爷因这药太过强效,长久服食损人身体,若被那用心险恶之人得了就成了害人之物,故而一直严令毁去,我私藏了几颗在车上,如今……。”
      “我明白,铁前辈但请放心,只是……,晚辈得罪了。”卓东来不等铁传甲说出口便开口应下,话不必言尽,心中明了正好。卓东来相信铁传甲一定知道自己还未说出的话是什么,而自己的道歉是因何而来。
      铁传甲游历湖数十载,闯南荡北,是那艰难万险中杀将出的铁骨铮铮的汉子,自然早看尽生死,洞穿人心,能逼得他借此物忘却的事情,必然是能将这铁打的汉子摧垮的利刃,刀刀切肤,刃刃剐心,随后便是锥心剧痛。卓东来心下暗叹,却不会去追问,借着关心之名而随意揭人疮疤实乃恶极。但不幸之大幸,铁传甲遇到李寻欢,虽未能了结心事,却能横跨坎坷,泰然处之。正如当初的卓东来,遇到李寻欢那一刻起,便是于眼前展开一副奇峰峻秀、山峦叠嶂、玉立葱郁、浩瀚飘渺的画卷,不见卷轴何处,只余无限绵延。
      只是,药过之,则为毒,是毒便会用以迷倒或是直接毒杀他人,且这药丸之效用确是太过,他即叫毁去自然有毁去的道理。只是李寻欢一番良苦用心自是深远,但于铁传甲怕是只觉得是一件憾事……。
      若是自己,是否会毫不犹豫舍去这难得的东西?
      若是他来劝阻呢?
      若是……
      卓东来暗暗思忖,却再抵不过一阵阵昏沉之感,不觉间枕上灰白毛皮的软枕,说不出的温暖、轻松。
      神识昏昏沉沉,周身摇晃不定,好似还在马车之上,又好似身处随波信游的轻舟之上,凭船身摇荡摆动,放眼处尽是轻烟笼罩,却似是远黛环绕,菡萏盈水,一派美景,只恨朦朦胧胧瞧不清到底身在何处,愈是费力去看愈见那烟雾更是浓郁,直遮挡的视野中不见一物,正疑惑恍惚间,却已身处一室内,一方座椅,一个暖炕,桌上置一青瓷碗,再不见他物,卓东来细细瞧去只觉这屋子似曾来过,思索片刻才惊觉怎地不经意又回到这酒馆了!四下寻去片片血迹慢慢显现,却再不见同行的众兄弟,更是心下冷汗涔涔,是了,他们不是被人杀了吗,那人是谁?百般思索却还是毫无头绪,正着急难安之时,忽见那桌边椅上坐了一个人,一身灰裳背对着自己,看背影倒确有几分熟悉,只是瞧不见这人面目未能拿准是敌是友,卓东来只得提步缓行至那人面前,待得瞧清这人面目,立时骇得心惊肉跳,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在喉内嗬嗬作响,竟是自己的义父,流水。
      只见流水一双眼睛直瞪向卓东来,声音不含一丝生气,平整无波的缓缓道:“你这害死母亲、亲弟的罪人,怎地还不赎罪去?你是废物,胆小懦弱的小子。”言毕,抬起一双枯骨般的手捧起桌上的瓷碗递至卓东来面前,道:“小子,乖,喝了它,这碗酒你喝,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卓东来不觉双眼圆睁瞪着碗中的“酒”,一碗“酒”鲜红如血。卓东来记得,这是一碗毒酒,只需一口便能取人性命。这危急时刻是人就会恨不得立即逃开,但卓东来却似被人点了穴道,偏偏一丝一毫也不得移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碗“酒”已在咫尺之外,下一刻便会倒进自己的嘴里。
      不,不能,谁来……,救我,不,不!
      “不!”忽的一声大喝,卓东来用尽全身力气避过那已到嘴边的碗。却只觉胸前剧痛,睁开眼来,只觉恍惚间是一片明亮直刺得双眼生疼,眯眼望去,面前似有人影在晃动,不觉喃喃:“义父?……你”待得神识清明,才看清眼前之人竟是李寻欢。
      “少爷,醒了”铁传甲笑道:“醒了,卓少爷醒过来了。转头看向一旁的李寻欢。
      自那日喂卓东来服下“二乌金花丹”,本意是欲起麻醉的作用,减轻其痛楚,不想这药物如此厉害,竟使得卓东来昏睡不醒,任是用何种方法都无法唤醒,当日见此情形,恨不得甩自己两大嘴巴,直悔得肠子也乌青,脑中发冷:若因此害卓东来丢了性命,我就是赔上一条命,也难辞其咎。且自家少爷难得有新交的朋友,如今这样……,自己真是该死。待得三日后黄昏时分,院外想起马蹄声,待得众人出门一看,李寻欢已自马上一跃而下,自怀中取出一蓝一白两个鸡蛋大小的竹木刻成的葫芦交给自己,让卓东来即刻服下,却对自己这三日来所经所历只字未提。却不想,卓东来内服并外敷解药后,伤口再未溃烂流脓,神识依旧昏沉。
      犹记得当日李寻欢知晓卓东来被自己喂下一丸“二乌金花丹”后的勃然大怒,厉声道:“你可知道,这药不止有使人麻醉失却知觉的功效,还有让人生出幻象,渐成瘾性的邪门效用。”言毕,扬手将余下的药丸抛向半空,瞬息化作灰烬,无影无踪。
      “东来。”李寻欢双眸沉黑如墨,却清明而温柔,面颊素白,嘴角上翘,轻笑道:“还好来得及,你已服了解药,不必担心。”
      “我,我睡着了?”开口言语后才觉喉咙火烧般疼,声音嘶哑,竟不似从自己喉咙发出的。
      原来,竟是一场噩梦萦绕啊。
      “卓少爷,你已昏睡了五日,幸好李爷前日寻了解药赶回来,……这才算解了这毒。”王射山立于一旁,眼中难掩喜色,言毕抬手拭去眼角泪水后,见卓东来看他,黑红的脸上赧颜一笑,道:“我去取些水来。”转身出了房门。
      铁传甲见李寻欢神色间欣喜不已,一扫多日的担忧,亦不再多言,随王射山出门而去。
      卓东来抬眼环伺一周,见这屋内陈设极为寻常的,一张雕花镂空的木床,屋正中端正摆着八仙桌,屋角火盆内的炭火烧的正旺,难怪屋子里甚是暖和,全让人忘了此时正是寒冬时节。门虽闭的严实,窗子却是半扇微掩,只听见窗外人声噪杂,倾耳细听却是男女老幼之声皆有,煞是热闹,想是此处是在一片闹市之中。
      能光明正大的居于闹市中,自然……
      卓东来垂眸不语,一瞬后不觉大喜,勉力支起上身看向站于床前的李寻欢,哑声道:“你,你……,我明白了,只怕你不止解了众人的疑惑,还找到了解决的好法子,是也不是。”虽是问话,语气却甚是笃定。苍白面上因这激动高兴不免浮上一抹嫣红,或是因初醒的缘由,狭长凤眸中还带着盈盈水光,被这抹嫣红一衬,倒更显出精神来,难得的少年心性,飞扬跳脱。
      李寻欢见卓东来略一思索便知晓此事有了结果,且定论来自于自己,眼中渐起一片赞赏神色,又见他迫不及待要坐实心中猜测,本就多日发烧、滴水未进,此时喉咙疼痛,声音嘶哑,却还是一经的言语不停,少年心性显露无遗,微笑颔首道:“是,此事,我已找到因由,亦促成定局。你先养好伤,凡是种种……。”李寻欢缓步踱至窗旁推开半掩的窗,任西北之地里冬日暖阳的光亮伴着清冷微风倾泻一室,霎时若素白轻纱拂于面上,勾勒出如画的面庞,额面光洁,眸色深远,鼻梁直挺,薄唇含笑,鬓角微卷长发随风拂动,长身立于光亮之中,耀眼却如此孤独,叹声道“你若想知道,等你伤愈后我便讲给你听。”
      虽是站在一片明亮之中,眉梢眼角却满是黯然若失,浑身上下尽是难掩的孤独寂寞,仿若日光一丝一毫也未落在李寻欢的身上,光下暗影,无边无际。
      卓东来见此情形,虽未经历,亦能想到自己昏睡的那三日里,李寻欢定是寻因就果,四处奔波,万仞帮中不论何人是那幕后之人,都非相与之辈,这其中艰险异常可想而知,那陈仙藤父子之死因必是让人齿冷的阴谋诡计。李寻欢自不能免去一番悲悯感怀。复又想起酒馆内蒋熊等人所言,知他为情所困,难免自伤,自己若问他,他必定会据实以告,但这不免要他再经历一番人心阴险,事态诡谲的经历。
      “‘小李飞刀’,果非虚言,既然事已有了结果,何必一定要知晓因由,咳咳,我只安心养伤。”卓东来慢慢躺好,眉尾轻挑,笑道:“只是,我还想知晓,我那帮兄弟……,不知如何了?”
      李寻欢闻言一怔,随即哈哈笑道:“难道是我李寻欢素来嗜酒如命,咳声不断,以为我是个文弱、酸腐的书生,惯会伤春悲秋,自哀自怜。哈哈哈。”
      卓东来不由一怔,心下不觉羞愧,一番心思竟被他看透。但却何尝不是如此,自知晓他出关的缘由,自己便觉与他言语当小心谨慎,万勿惹他伤心。如今听李寻欢一番言语,再思量不觉豁然开朗,是了,李寻欢少年便殿前探花,数年官场浮沉后毅然拂袖辞官而去,潇洒间便踏入江湖中,凡事经他着手,尽能批隙导窾、迎刃而解,历百十场大战,皆能全身而归,百晓生著之“兵器谱”上位列第三,怎又会是个春花秋月熏出来的软绵性子?
      李寻欢当得真正的须眉豪侠。
      “是我多虑了,只是,这件事牵连之人有你昔日同殿臣友,亦有你世交前辈,总不免一场伤心。”
      李寻欢俯首轻笑,抬手抚过窗棂上的残雪,道“都安置妥当,并未受到牵连。只是探查到最后,竟也超出我的预想,又怎是‘牵连甚广’能说的清……”
      卓东来道“那,万仞帮可还在?”
      “在,也不再。”
      “陈五爷父子可还活着?”
      “我去晚了一步,只见到他父子二人的尸身。”
      “我明白了。”
      卓东来问出一二,李寻欢答的简洁。屋内再不闻交谈声。
      李寻欢转眼见卓东来神色中已敛去好奇,眉宇淡然,决口不提前事,知他明了自己此时心中难抑愤懑沉重,心下不觉感激,能得此好友实是一件幸事,笑道:“如此,好,我不愿多说,你便不多问,若此刻你能饮酒,我定要与你大醉一场。”
      “谁说我不能喝酒,能与李大侠喝酒,我这伤便能好的更快。”卓东来低哑笑道,震动胸腔,牵引到伤口痛处,不觉眉头微蹙,咳声连连。
      李寻欢见此,知他伤病未愈,前番对话,劳神耗气,不免牵动伤口,关好窗,疾步走至床边坐下,轻声道:“余毒未清,只怕还要将养些时日,饮酒之事倒是来日方长,所幸毒虽剧,却未侵及五脏,应不会迁延成顽疾。”
      卓东来闻言颔首,闭目小憩,再不言语。李寻欢见他困倦,便起身向门口走去,轻轻带上房门。屋内安静而冷清,床上之人却睁开了双眼,哪有半分倦意,只望着床顶湖蓝色的床帐,沉默不语。
      大恩何言谢,有朝一日当性命相惜。卓东来能有你这样的朋友,便是少活三十年又有何妨。
      如此想着便觉心中泰然,渐渐放松全身,困意便如随处可入的风般趁虚而入,阖上眼帘,似睡非睡,隔绝一切生死恩怨,只管贪得这难得的自在轻松。
      如此酣然入睡,一觉无梦直到再醒来已是黄昏,窗外原鼎沸的人声零星几声,想是快近禁宵时分,人们皆收拾干净回家去了。
      悠悠一声“吱呀”,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见卓东来已经醒来,道:“卓少爷,你醒啦。”
      “嗯,什么时辰了?”抬眼望去,王射山端着碗推门进来,将碗放在了桌上,走至屋窗下炭炉旁向内添了些薪炭,扭头笑道:“申时刚过,已是酉时了。”
      卓东来颔首,又问道“如此,李探花和铁前辈呢?”
      “铁前辈在隔壁屋内歇着,李探花赴宴去了。”
      “赴宴?”
      “是啊,大约未时来的,那排场当真是个大,足来了十几人,锣声开道,四人合轿,还备了高头大白马,当真是热闹,比前几日还热闹,来人也只说他家主人要宴请李大侠,未报姓名,但看李爷的样子像是认得的,二话不说便上轿去了。”王射山复又想了想,道:“不过听口音,倒不像是本地人。”
      “哦,那是哪里的口音?他们衣着打扮如何?”卓东来再问道。
      “这个,当时我在楼上,前堂看热闹的人乱哄哄的挤作一团,瞧不大清,只听到最后那当先的大声说了句‘请李探花上轿’,众人便都出去了,因李爷先前吩咐要看顾好卓少爷,我便没下去。”王射山小心回答,先前还想这青天白日里如此大阵仗的请人,应当不会有甚危险,且李探花也就那样去了,如今被卓东来迭声问话,也渐渐觉出些不对付来,但要说是哪里不对付,却也想不出个因果来,只望别出什么事才好。
      卓东来却未再言语,王射山所知有限,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
      “铁前辈他……,算了。”铁传甲既然未与李寻欢同行前往,便知这宴倒不见得就是“鸿门宴”,如今他又闷在屋内显见得也是不知太多内情,李寻欢如此安排定有他的道理,自己若贸然去问,引得铁传甲忧心要去打探消息,坏了李寻欢一番布局,岂不弄巧成拙。李寻欢任何事都能成竹在胸,此次赴宴应无甚凶险。
      正自宽慰,脑中声音响起。
      李寻欢先前所言:“只是探查到最后,竟也超出我的预想……,又怎是一个‘牵连甚广’能说的清……”神色间尽是疲倦无奈,话语里难掩晦暗艰涩。
      卓东来心中一紧,这番言语与王射山描述的一番景象重叠,脑中迷雾瞬即消散了几分,恍然明朗,是了,只怕这来人口中的“主人”便是“牵连甚广”之外的人了,只是此人此番动作如此招摇过市,几近弄的满城风雨,尽人皆知,简直就像是故意为之,如此这般定然有所图谋,可恨如今实不知其用意是好是坏。但转念又想,依李寻欢远避江湖,悄然而来的性子,不论那人是何目的,皆是用心险了,李寻欢自此当真是曝露于金城碧空的烈阳之下,黄沙漫漫的空旷之中了,只怕从此后在金城难有安宁的日子。
      王射山见卓东来暗自沉思,紧蹙眉头,亦不敢多言。
      “那碗中是什么?”卓东来向桌上看去。
      “啊,是粥,晌午时见你睡的沉,就没唤你起来,这会儿已是服药的时辰了,但李爷说,先用饭,再吃药。”王射山赶忙端碗近前。
      “嗯。”卓东来眸色微敛,面上淡然,起身半靠,接过瓷碗,粥的温热透碗底传来,握在手中甚是温暖,倒像是那人给人的感觉,远远望去便如这碗一般,寂静而冷清,待得接近才知他心内似温泉水,温暖而润泽,涵万物精华,能不经意间暖化冰凌雪峰。
      “能再见到李探花,我真是高兴。”王射山笑道,黑红的面上笑得憨厚。
      “嗯。”卓东来颔首,是啊,能再见到他当真高兴。
      屏山淡远连天幕,九曲银鳞碎玉钩。
      夜幕沉沉,明灯初上时,李寻欢才返回客栈,二人合抬的轻轿缓缓而来,稳稳停在客栈门前,数人随同,站立左右。客栈大门自然是大敞着,店中的伙计自然也等在那里,小伙计见李寻欢掀轿帘而出,赶忙迎进去托住轿帘,笑道:“李探花回来了。”
      未等李寻欢开口,来人道:“掌柜何在?”
      “在此,小人在此,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客栈掌柜的赶忙自柜台后提着长袍下摆小跑出来,一张胖白的脸顿时通红,连连作揖道。
      “这位李探花乃是我家主人的朋友,不可怠慢,一概用度花费皆记在我们府上,日后自有人来结算,记住了?”说话之人,声音洪亮,洪钟一般的声音瞬时响遍客栈,只怕外面的大街之上也听的一清二楚。
      “记住了,记住了,小人定会好生招待李探花,大人放心。”掌柜赶忙连声应下,作揖行礼,
      不等掌柜的礼毕,这人转向李寻欢拱手一揖道:“李探花,且请早些歇息,今日多有打扰,我等先行回府复命,日后还要劳烦您过府一叙。告辞。”
      李寻欢颔首,并未言语,拱手揖别。那人便转身离去,不消片刻客栈门前数人尽皆离去,复又一片安静。
      望着门外漆黑夜色,李寻欢暗叹一声,转身向楼上走去,因为铁传甲已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处,方才的一切必然一看的清清楚楚,心下又是一叹。
      “传甲,去拿些酒来。”李寻欢拾级而上,直步入房间才沉声言语。平淡无奇的一句话,铁传甲却已明了,李寻欢并不高兴,但他只答应了,出门下楼而去,再出现时手中已多了两大坛酒。他本该去问一问李寻欢因何事生气,但却什么话也问不出,只得依了李寻欢的意思,拿来店里上好的酒,看她是否能涤净李寻欢心上的蒙尘。
      进门时,李寻欢已大口喝着本是挂在腰间的酒囊内的酒,似喝的急了,左手抓着桌沿,俯身桌旁抑不住的咳嗽起来,声音似从地底传来的震荡,声声敲打着人的胸膛。咳声终于消失,李寻欢抬起头来,平素苍白的面颊已染上绯红一片,额上闪着汗珠几颗,双眸沉黑若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深,赏不到骄阳,映不出月钩,沉寂而荒芜。
      “少爷,酒易伤身,少饮些罢。”铁传甲赶忙将酒坛放下,上前轻拍李寻欢的背,触手一刻便抑不住心酸,这铁打的汉子眼中已充盈了泪,只得仰头深吸一口气,却说什么也没让那泪流下来。只是,只是离了山西李园不过才一年不到,李寻欢怎就变的如此消瘦,双肩依旧宽大,掌下背脊依然挺直、坚硬,却骨节分明,清瘦如斯。
      “你总说这酒伤人易,却不知酒醉人难,今日难得高兴,何不与我共饮一杯。”李寻欢笑道。
      “少爷……”铁传甲猛的将两坛酒“哐”的搁在桌上,直撞的桌上茶碗碰撞“叮当”响作一团,又提起一坛倾倒而下,直激的碗里剩不下多少酒,撒的满桌都是,酒香却溢的满屋都是。
      “好酒。”李寻欢大笑,拾碗仰头便饮,又是一声好酒,随即看对面铁传甲亦是一口喝了个干净,二人对视后便即大笑。李寻欢起身举坛倒酒,却是半滴也未洒出来,轻笑道:“好酒自然要喝进肚子才不浪费。”言毕,也不管铁传甲如何,自己先一饮而尽。
      烛影摇曳,映的屋内明亮却温柔,李寻欢好似已醉了,但在这烛光之下双眸却盈水如波,清明如泉,比之先前显出几分精神来,紧锁的双眉却再未展开。
      “画尽千山难比拟,梦里层云惟无你;把剑望远孤影寂,倾樽玉酿入梦里。”李寻欢喃喃自语,他人能听清的却只剩阵阵咳声,在这深夜寂静里回荡在这一方屋中。
      只是这咳声却一声不落的透墙而过,落在卧病在床的卓东来耳中。但他却没有动,只是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将那些伤心的咳声如珍宝般皆珍藏起来。
      “卓大哥,要不要……”王射山试探道。
      “连铁前辈都劝不了的事情,你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卓东来语声淡淡,他一心要忘记他一生都刻骨的东西,如此矛盾行事怎能不伤心、痛苦,但那是他的选择,有些选择便是无法回头的结果,好与不好都要做选择的人自己去品味,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替代,也无法改变。所以,谁也无法劝动他,也劝不了他。然而,李寻欢你可知道,在我卓东来看来,你做的选择还并非结果,但你却要早早结束一切,断绝一切过往,岂非更加痛苦不堪。
      卓东来无甚叹息,忽想起王射山曾言“比前几日还热闹”,可见每日就有人相邀设宴,那相邀之人是谁?
      李寻欢最终还是醉了,毕竟“善饮者醉于酒”这句话实在是说的妙极了。
      沉沉睡去,便不知愁苦,却为何双眉紧锁,梦中泪下。铁传甲望着李寻欢的醉颜,终是一言不发将他扶至床上躺下,随即默默拿着空空如也的酒坛走出房间,下楼而去。
      晨光透窗而入倾泻了满堂白玉似的明亮,这夜似已真的去了。伙计打着哈欠卸下客栈大门的门栓,听见响动,俯身桌上的铁传甲缓缓抬起头来,推开面前东倒西歪的空酒坛,冷风兜头袭来不觉浑身一个激灵,混沌的灵台瞬时清明。
      原来天已亮了。
      如此,心中暗叹,正欲上楼去,耳边似有阵阵马蹄声与脚步声自远及近传来,不觉心中一紧:如今天虽大亮,时辰尚早,于闹市之中如此纵马狂奔,听这响动,来人当是不少,如此大动,不论是否是奔我等而来的都需小心为上。
      铁传甲跨步跃至门外石阶上,举目向长街尽头望去,但见一队人马自转角处奔袭而来,远望去只见当头三匹高头大马,骑于其上的三人皆是一身黑衣短打,再一打眼,足有数十人发足狂奔紧随其后,且人人足下如风、身形稳健,步调竟与那三匹快马奔跑的调子一致,不差分毫,显见得皆是练武的行家。不消片刻便奔至客栈门前,马上之人勒马急停,其后数十汉子亦登时立住,直激得街道之上尘沙飞扬。铁传甲却双目圆睁,全不管扬沙入眼,原来这些人皆身着黑衣衬底,红线滚边,领口处红线绣着一个字“兴”的薄衫,却是黝黑面庞上红光一片,热汗直淌,而这时铁传甲才看到这数十人中竟有一顶小轿,只见抬轿之人并不如其他人等身材魁梧,乃是四个身高六尺的短粗汉子,故而方才远望不能瞧见,此刻见这四人气定神闲,一呼一吸深长缓慢,目光如炬,内家功夫想是了得。
      来人中当先之人早一眼瞧见客栈门前石阶之上一虬髯大汉,身形壮硕,跨步而立,稳如墨松,虽未有只言片语询问,但抬眼之间已是双目寒光闪现,警醒之意立现。心中不觉惊道:“这金城中还有如此人物,想来老寨主所邀之人定在此处。当即一跃而下,向铁传甲抱拳道:“我等是兴隆山‘兴家会’弟子,今日一位贵客与我家老寨主在隆兴山庄设下筵席宴请小李飞刀李探花,故而派我等特来迎接李探花赴宴。不知李大侠可在此处安歇,烦请英雄通报?”
      铁传甲见来人客气,通身戾气微敛,却亦不敢掉以轻心,只淡淡道“不敢当,无名之辈不敢妄称英雄。但不知来的各位好汉与我家少爷有何渊源?亦未听我家爷提过有此邀约,想是各位寻错了人。”话虽如斯,心下却不免忧心,来人家门报的清楚,又直言所请之人是自家爷,想是不会出错。但我等初来此地不久,在金城之中与各大帮会门派亦无甚过往,自李爷返回他们便日日设宴邀请,今日更是如此兴师动众。况且,每次李爷赴宴归来俱神色忧闷,独自饮酒,醉死过去才肯罢休,那双肩之上便如压了千斤重担一般,可见筵无好筵,必有所图。
      “英雄见笑,莽汉自不会与李探花有甚的渊源,乃是我家贵客与老寨主相邀。”
      铁传甲心下纳罕,“兴家会”早在多年前便由现寨主曹云仙一手掌舵,如今怎地又来了位老寨主?
      来人提及“贵客”时,神色恭敬、言语敬仰,想是一位难以小觑之辈,金城之中还有享誉江湖之人?
      铁传甲心念急转,却毫无头绪。正欲再探虚实,忽的背后说话之声响起:“我是李寻欢。”
      说话之人正是李寻欢。
      来人闻声望去,虽面目不动声色,亦不觉眼前一亮,江湖传闻“小李飞刀,惊才绝艳,李家父子皆探花郎”,想是一介书生斯文俊秀,江湖中人不过新鲜他,前起自庙堂,后浪迹江湖,才给了几分薄面,百晓生更是巧立排名,不足为信。但如今见这人身形修长,驼色大氅披肩而下,步幅沉稳坚实,神色淡然,行动间气韵沉静安定,眉眼之间的确含着一抹书生气,却又与久历江湖的杀气相得益彰,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内含而不可辨。
      当下虽心中轻视之意不减,亦不敢随意轻慢,抱拳道:“我家‘贵客’与老寨主邀李探花至兴隆山观景品酒。”
      “蓬头垢面,诸位稍待。”李寻欢一揖,待得对方点首,转身向楼上而去。
      铁传甲随即跟上,回到房中问道:“少爷,那来人不报名姓,遮遮掩掩,此去恐怕不妥。”
      “我知道。”
      “少爷知道?”铁传甲更是不解。
      “哦,只是这次我恐怕要去久些。”
      “久?”铁传甲为李寻欢束好发带,年轻的面容清洗干净,不觉神清气朗,昨夜伤怀似也洗涤干净。
      “多则一月,少则半月,大概,我们就能离开金城。”李寻欢微一思量,笑道。
      “我与少爷一起,岂不更能快些?”铁传甲言毕,便欲去寻外裳。
      “哦,你也说了,筵无好筵,但如今是日日有宴,我也烦了。”李寻欢轻笑,随手取过衣架之上很少上身的湖蓝大氅,跨步出门,轻声道:“一劳永逸,以绝后患。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转眸,隔壁房门紧闭,里面的人似是还在梦中。
      铁传甲心领神会,道:“少爷放心。”
      “嗯。”李寻欢颔首,下楼乘轿而去。
      屋内,卓东来悄声立于门前,身形虽消瘦,却再不复羸弱之像,闻得李寻欢言及“照顾好自己”时颔首不语,待得窗外脚步声渐远,才转身复躺下,薄衫触背,才知此次中毒实是伤及元气,稍久立便冷汗淋漓,心下却牢记“照顾好自己”便是为李寻欢扫去后顾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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