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不悔

　　黄河穿城而过，两岸细柳枯枝婆娑，却难掩北岸白塔山后漫无边界的黄沙。金城冬日寒冷而干燥，如前些日的漫天大雪实在少见，但再大的雪也禁不住金城大漠掩藏在深处的炙热，不消几日便消融的再无踪迹。
　　卓东来便在这无雪的冬日独自躺在客栈房顶之上，以臂为枕，入眼满是清空蔚蓝，无云无风。与之相反，卓东来俊眉紧锁，双眼凝望城南外的兰山，漫山青松于碧空之下更见颗颗葱郁，笔直而立，远远瞧去如画卷自天而落，卓东来却知这美景之下暗藏杀机。入万仞帮之初便被人告戒，万仞帮总堂依兰山主山五泉山而建，其山群贯彻东西如屏风而立，俯瞰金城，远瞭沙漠，可谓占尽地利，原老帮主梁瑞松创帮之时请易学数术之能人以山为基，以树为兵，以五行八卦为法布成迷宫阵法，其间机关暗箭难以尽数，凡闯山之人只要踏入阵列之中，必将为其所困，再难脱身。后听闻十数年来的确无人能全身而退，确乃巧夺天工之作，但如此大费周章花费数载而建恐怕绝不止为防人偷山而建。后来蓬九肃酒醉失言，才知绝顶之上有一座临峰而建的阁楼，名曰“三台阁”，所藏珍宝不计其数，更有为江湖人梦寐垂涎的武学秘籍。
　　此刻望去，兰山背阴之地薄雪掩映，似与往日无异，只是再无往日凛冽摄人的杀伐之气，兰山若无万仞帮，兰山也就只是一座山。卓东来不觉嘴角微扬，冷哂一声：“机关再是巧妙，也是死物。”而那渺如尘粒的三台阁亦好似彩衣褪去，只剩斑驳，不过如此。
　　正自思索，卓东来忽的直起身来向东望去，屋舍林立，街巷曲折，路人或闲暇，或匆忙，或成群，或独行，再无甚特殊。卓东来却眼中精光大显。
　　果不消片刻，自那屋瓦未遮挡处闪过一片湖蓝，策马急奔而来，临近繁华街道放缓速度，任那高头骏马信步而来，却不是李寻欢还能有谁。
　　“我带了好酒。”勒马而立，李寻欢抬眸笑道。
　　“我也备了酒，山西的竹叶青。”卓东来眼带笑意，正欲跃下，却见李寻欢腾身而起，足尖轻点马背腾空一跃已立于屋脊之上，大氅翻飞继而安静的披于肩上，犹如淑女一般妩媚而安静。世人总说李寻欢的飞刀已到了神的境界，却不知他的轻功也是世间少有。
　　铁传甲亦早奔出客栈，闻得李寻欢与卓东来双双立于客栈屋顶之上，纵声大笑，二人如大鹏展翅，伏击千里之势，不觉心中宽慰，少爷这样的人物若能有与之相当胸襟气魄的朋友，定能慰藉他心下的孤寂。亦开怀大笑着牵马向后院行去。
　　卓东来怔愣片刻后与李寻欢相视而笑，只觉天高地阔，若能如此任凭驰骋，才不失男儿本色。
　　街上之人却全不知这三人忽的大笑起来所为何事，不免莫名其妙，直叹这莫不是三个莽撞的疯子发起疯来罢，如此想着皆摇首离去。只因他们再难懂得世间能得一知己的妙绝之处。
　　“如此，事已完结，李大哥可否以美酒为飨，以这故事为下酒的菜肴，与小弟共醉一场？”卓东来取下腰间酒壶递与李寻欢。
　　李寻欢亦不多言接过酒壶满饮一口，笑道：“好酒，弥久醇香，是上好的竹叶青。”言毕，仰首一饮而下，不消半刻功夫这壶中酒竟已见了底，李寻欢这才作罢，酒入唇顺喉而下直到胃脘之中，甘冽醇香，说不出的舒服、爽快，好似这身下的青瓦一直不曾变过，檐下的梅花与佳人的笑声一直不曾变过。
　　卓东来接过李寻欢递过的酒壶，触手只觉酒壶轻了不少，轻摇之下才知酒壶竟已空了，稍作诧异后便是浅笑，正欲说话就听李寻欢道：“这壶酒就当作听书的酬金，如何？”
　　卓东来笑道：“如此，甚好。”
　　“那日传甲将你们带离了小酒馆，而我便留在那里并没有走。”李寻欢一哂：“你定是好奇我为何留下，对不对？”
　　“我的确好奇，虽知你留下乃是为我等断后，以防蒋熊去而复返，更甚者带来援手赶尽杀绝。但我思索良久，你留下绝不仅是为此。”卓东来眉头微蹙。
　　李寻欢颔首，嘴角轻扬道：“哦，那是为何？”
　　“这也正是我想不到的，你若单只为断后，便不必烧了酒舍多此一举。”
　　“哦，你怎知那酒舍是我烧的？”李寻欢眼中戏虐之色渐浓，嘴角微扬。
　　卓东来亦笑道：“大哥，我派去的兄弟回来禀报，那小酒肆房梁倒塌，残垣处焦黑一片，但依脑中映像却还是能辨别得出何处是房门，何处是土炕，何处是灶台，虽说残破不堪，但屋中各物事烧灼留下的痕迹却与我等离开之时未有大动，可见我等离开后哪里并未有大的打斗。最为重要的是，人”
　　“哦，什么人？”李寻欢大饮一口，示意卓东来说下去。
　　“确切的说，是死人。”
　　“死人？”
　　“他说，酒舍虽黑了一片，但那炕却还在，炕上的尸身亦还在，而那尸身上的人头也在，地上的尸身亦成焦炭，面目难辨，但具具都是完整的。”卓东来将早已准备的美酒整坛递过，见他满心接过且笑着将已空的酒坛轻置一旁，幽声叹道：“可见，万仞帮的仇家并未前来，若不然……，最不济蓬九肃的脑袋是定会被他们割去的。啊，我明白了。”卓东来似恍然若悟，正欲言语。
　　李寻欢已大笑道：“不错，我一是为断后，防那蒋熊去而复返；二来是为了等人，只是久等不下，我无计可施，只得放火引他们前来。”
　　“大哥，竹叶青酒虽甘冽清甜，但后劲十足，莫不要醉了。”卓东来见李寻欢手中酒坛渐空，其素白面颊上不知何时浮现一抹淡如烟霞的桃色来。
　　“既要我的故事做下酒佳肴，你怎可吝啬美酒，不大醉一场，又怎知这世事的精彩。”李寻欢言罢，倾坛又是一大口落肚，只觉浑身说不出的爽快。
　　酒醉微醺，心下却愈发清明，脑中那日的情景清晰如昨。
　　李寻欢于酒舍一把火，直映的一方夜空通亮，他却反身一跃立于距酒舍十数步的枯杨树杈上，隐入如墨的夜色中，但那双墨蓝色的眸子亮如晨星扫视着每一处悸动。
　　火势肆意，御风而上，酒舍的房梁、土墙轰然间倒塌，“荜拨”之声连连，在这漆黑静默中竟是偌大声响，直惊得四野枯枝上之落雪纷沓而下，似晶莹仙子跌落凡尘俗世一般。在这纷杂声响中，李寻欢却似已老僧入定，蛰伏于墨色之中，纤丝未动，如猎豹于静谧守望着猎物，只待一击必中。
　　时间悄然而逝，火势渐小，四望之下，静如死寂一般，李寻欢默然叹气：已近两个时辰，子夜将过，丑时正是人之意识昏愦难当之时，只怕他们不会此刻来此了，或许还在观望之中，但火势已见消减，于这夜色中只怕再无其他显见的信号了。正自寻思，忽见远处山腰处一丝光亮若萤火闪现后继而褪去，李寻欢只怕是自己一时眼花看错，不觉屏住气息凝神望去。果不其然半刻钟后河对岸山顶处莹莹数点光亮再次闪烁，虽转瞬即灭但在李寻欢看来如此耀眼。
　　我原以为半里之外的河岸怪石丛是埋伏之地，不想却是白塔山上。以奔腾的黄河之水为屏障，蒋雄等人若得手，夜色黑暗以火光为信，数里之外亦能为人察觉，且他们必定早做了万全的准备，自然有法子渡河，到那时蓬九肃是否为蒋熊等人所杀都将成为来人的刀下亡魂；若失手被杀，未见明火示以信号，他们亦可第一时间知晓此间情形，纠结一众前来相助得以一举歼灭蓬九肃等人。但若他们心存二意，蒋雄被杀，未见火光，不敢前来，岂不走了风声？蒋雄若逃离此地？且今日一战，蒋熊武功绝不容小觑，若他今日得手后悄然离去，那欲想渔翁之利之人一番打算岂不落空？
　　李寻欢火石电光间忽而想到：是了，若妙老板等人或可失手被擒杀，蒋雄却绝不会被擒或失了性命，只因从他五人谈话间可知那背后之人不止以金银为诱，还有一样是武林中人皆欲向往之物，若此物未得手，蒋雄必不会逃走，也必定会渡河上山报信，直取蓬九肃等人。
　　无论成败，蒋熊等人皆会渡河前往，此物定然在那人手中，那人必定在白塔山之上。
　　如此，我便渡河上山，出其不意间杀他个措手不及。
　　一番思量后，李寻欢一跃而下，不待双足落地只右足尖点过地上薄雪，便再凌空腾跃而起，大氅翻飞间已是数丈之外，星火寥寥忽而亮了几分，未等暗淡，这如豹之迅捷的黑影已直奔河岸而去。
　　冬日黄河水是比江南碧波的春水还清澈秀丽，若是女子，定是清丽绝俗，娴静娇憨，不止纤腰如柳，必有那一双白玉一般的纤纤足，踩在河岸泥沙之上，定会留下串串可爱而性感的脚印。
　　可惜在这墨色之中，李寻欢即使双眸圆睁也瞧不清四野之物是何情形，只依稀凭着白日里于马车中所见的印象加以判断，心中估摸所到何处，前方是怎样的情形，脚下却未有丝毫怠惰。
　　河水流淌之声渐急，可依稀闻及河水拍击石面的声响，脚下所感之碎石膈脚之感亦变成沙砾软绵。
　　不觉已奔袭至此了。
　　此处又是何处？
　　李寻欢哂笑不语，侧耳倾听，运功御气间腾跃而起，却不见怎的动作，竟于这伸手不见五指，黑漆一般的夜中踏河中露于水面之上的砂石过河而去，每一步皆落于河中石上，分毫未差，竟不似他寻石渡河，而是那河中砂石通了灵性见他双足所落之处争相前往以助一臂之力。
　　如此，不消片刻，李寻欢双足稳稳落于河岸之北的枯树之上，倾耳细听之下，除了河水缓流之声，再无声响。辨明方向，纵身向东奔去。
　　再定身而立已是白塔山主峰之下，刚才数点星火便是在此处亮起,此刻望去却是漆黑一片，连那寺院中悬于佛殿内日夜不灭的长明灯亦没于夜色。
　　而这主峰之上便是赫赫有名的法雨寺。再向东不足一里的另一主峰之上便是留云观，举目细瞧之下亦是不见半分光火。一寺一观皆为皇室贵胄祈福之地，寻常布衣白丁只可节气吉日入内祈愿求福，常日里若要游览、还愿皆要签名在册，否则以私闯官家重地论罪。且寺中有武僧执法，观中有道家武者，常人亦是难以靠近。
　　那，是佛家入了世，或是道家作了为？
　　李寻欢心下怅然，母亲在世时皆常往寺中祈愿求福，总言说佛殿僧房最是干净，却不知僧道沾染俗尘较之世人更为污浊不堪。
　　日间隔岸远远望来，白塔山半山腰处乃是白玉雕砌而成门楼，一条青砖铺就的石阶从山下延伸而上，逐渐隐于山间巨石、林草之间。山脚下，三级台阶上数丈之内皆铺就分割齐整的雕花巨石，围以白玉雕栏，青松、细柳分立两旁，远观之下端正肃穆。
　　李寻欢早将此间情形印于心中，虽漆黑之下目不识物亦无甚妨碍，修长五指轻拂处正是石阶之下不远处所立的石碑，碑上所刻正是“清源佛法，白塔浮光—白塔寺”。山上佛门金匾所题“法雨”，金城百姓亦云“法雨祈福”，却原来这寺名为“白塔寺”。
　　白塔山虽不高耸伟岸山体却实是陡峭，怪石层叠之间松土虚覆其上，足下稍一用力便如踩在泥沙之中被卸去力气，全身失却平衡立时陷落，瞬即随纷杂滚与山下的砂石滚落下去山下。如此情形，若得其他人自不过沿大道通途摸上山去，石阶陡立处运力飞身而上，平缓蜿蜒小路至多些小心谨慎避过巡夜人的耳目。四周漆黑空寂，须臾间，却不见李寻欢如何动作已双足立于石碑不远处的拴马桩上，蓄力之下忽而跃起，黑夜中只觉一片暗影划过，再不见有甚的风吹影动。
　　他竟是沿着最为陡峭处登临绝壁。便只起势借力一跃后，李寻欢如翠羽掠波般几个起越间便已落于建于山顶之上的白塔寺的佛门之外。院墙高耸，李寻欢之一运力下便已跃入院内高墙之下，双足落地方明了寺内地势较之寺外青砖铺就的空场低了足四尺有余，如此看来若在山下向上观望，倒却难看到寺中景象。
　　寂静，除却偶至于此的簌簌寒风，再未闻得其他声响，似是这是一间废弃已久毫无人烟的破庙。
　　明黄亮光透过窗棱与虚掩的门缝，但决然的暗与决然的亮都叫人看不清楚，不论是房内还是房外。
　　李寻欢忽然觉得自己似是落入瓮中的“君”，心中哂笑，面上却是愈发清冷，若不是夜色掩蔽，只怕再难见到如此冷面决绝的小李飞刀了。
　　李寻欢在生气，他在生自己的气。
　　慕道修真，佛法普渡，最寒人心的，莫过于道养修罗、佛建地狱。
　　李寻欢再不耽搁，不论门扉那边是修罗地狱抑或是人间狼藉，他都只想快些进去，或许可以……。
　　跨步上前推开主寺大门。既已入瓮，那便来之则安之矣。
　　举目四望，寺内两旁铺设长生佛灯，映的满堂灯火通明，当中正对门处一丈法坛之上是端肃而坐的南无普贤菩萨，头戴宝冠，身姿清贵，眉眼低垂，拈花微笑，双掌合十，座下六牙白象，背后千佛点缀，一侧白经幡之上书云“十大行深誓愿”一一列于其后。佛身足前正中四脚香炉内插着孤零零三根断香，仔细看去，断面齐整，再无袅袅青烟，坛下三个蒲团分置于前。
　　整座大殿内被烛火照的明亮，放眼间殿内事物：角落放置的香炉，挂于梁柱上的匾额，法案下的空空如也，案旁矮桌上的红漆木鱼，皆可尽收眼底，除去被拦腰削断的香烛，再无打斗的痕迹，处处透着死寂一般的宁静，但置身其中的李寻欢却依然能感受到那还未散尽的丝丝杀气，弥漫着冷冽的死亡气息如寺庙外肆虐的寒风直入骨髓，不寒而栗。
　　烛火愈加明亮，阴寒愈加浓郁。
　　这般情景比之门外更是说不出的蹊跷诡异。
　　李寻欢审视一圈后收回目光，心下明了这佛殿之中在他来之前已是经历了一场厮杀，而且持续时间并不长，或许只是一瞬，短暂到留不下任何痕迹便已结束。如此可见这场厮杀中定不会有蒋熊，鳝鱼单刀，刀长，刀柄更长，若遇敌手必定直面进攻，这一堂事物定不会完好留存。若是蒋熊是来见他口中之“人”又怎会与人动手。如此想来，蒋熊大概并未到此罢。而这间寺院却是因何故由此一番搅扰？
　　李寻欢思忖片刻，对着菩萨塑像双掌合十俯首行礼，抬首间忽的一丝灵光闪过脑内，原于对岸望见的信号绝不会有错，蒋熊必定会来此寺中。不消片刻，李寻欢运起丹田之气，一跃便攀上殿内横梁之上，但见其上一层厚厚灰尘满布，除却自己左手所攀之处外再无其他痕迹，略一使力双足已稳稳落于房梁之上。如此一来佛像宝冠之上，悬挂高门天窗上的匾额之后尽皆看清，他略一思索便一跃而下，再不多做停留，举步绕过佛像向后行去。方才居高而望佛像身后乃是有一方出主殿的后门，来至跟前轻推之下门既大敞开来。
　　李寻欢面上无甚变化，眸色愈发沉静，心中滋味却如铁石束住了心，沉寂无声的没入湖水中。方才一番查看的确是发现了蛛丝马迹，凌空望去那天窗之上的匾额可见些许偏斜，四个朱红大字“贤行天下”中的“下”字那一竖的末端的红漆缺少了一块，显得那一竖比其余三字略短些，但那匾额斜立于高墙之上，与墙面成角，立于匾额之下只觉字字纤长实难看出端倪，但于上方仔细看去便可发现这匾额已不甚端正。变化虽细小些但却是为外力所损。李寻欢却更加肯定先前所想：蒋熊所面对的人的确是位高手，而且是能于一招之内将其制服的高手。
　　只是此人会是何人？以这人对寺中之物的维护，莫非真是寺中的出家人？
　　入眼是一方空旷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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