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不悔

作者:关景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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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江湖风雨话江湖 异乡孤寂远异乡


      纵有两面的层山携黄河之水绵延万里,西北冬日的寒风还是席卷着黄沙蒙上了金城的整个天空。但黄的发红了一夏的黄河却在刚入秋时清澈碧绿起来,直至这枯寂的严冬里仿若江南的河水般泛着靛青色粼粼波光、倒映着夹岸的碎石与枯木。
      岸边碎石堆砌成的矮小房舍外随意的摆着几张石凳,石凳上面也已落满了一层薄薄的碎雪,房外四周黄泥和着碎石垒成的矮墙已残破不堪,好似要被这风碎裂在当下。
      但就在这呼啸的风声里却可听到大声吆喝、笑骂、赌酒的声音,就来自这破旧的院中。这样的天气能在赶路中歇一歇脚程,饮一杯热好的酒,实在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蓬九肃手中正端着一大碗的酒,一口饮尽,哈哈大笑道:“这一趟真是跑得老子辛苦,又遇上这么个鬼天气。”说着一口痰啐在地上,一双鹰眼在屋里环视一周,见众人都围坐在暖炕下仰着脖子听他说话,瞬时满脸得色声音更是大上几分:“你们这群怂货就是上不得台面,就那么几个贼人就吓得那样,呸,以后莫要再说是我九爷的手下,免得丢了老子的脸。”早有人将他的酒碗添满,他是也正眼也不瞧那人一眼,端起来又是一碗,“哐”的将碗掷在炕桌上,碗落酒满。
      “那是,江湖中谁不知九爷‘九曲蓬钩’的威名,一副‘绊马钩’出手封喉,那些个龟儿子听了九爷的名号直吓的尿湿了□□。”有人立即附声上来。
      “俺几个真给九爷丢脸,这趟多亏九爷在,小的们要敬九爷啊。”
      “要敬,要敬。”
      “敬九爷。”屋中众人皆举起酒来,齐齐望向独独坐在暖炕上的蓬九肃。
      蓬九肃大笑着仰头饮尽,正当还要吹嘘几句,门吱呀一声打开,众人回头只见黑黄油腻的门帘掀开,风雪中走进一全身紧裹一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破旧大氅的人。
      “快滚进来,好容易暖了,又被你这老家伙的一阵风冷死。”离门近些的早有人骂将起来。酒馆老板也立即关好房门,引着这人向里走去。
      “对不住,对不住,赶路至此,扰了各位英雄。”那人陪着话直走到最里的桌边坐下,便不再出声。
      蓬九肃冷笑一声,满眼不屑。众人随即大笑起来,各自饮酒,亦是大吹大擂一番。
      靠近窗的桌边一人却自那人进来后就住了碗中的酒,左手撑头一双长丹凤微敛,似已醉了。同桌其他三人也相继放下酒碗。
      “卓大哥?”王射山瞬即发觉坐在身侧的卓东来的异样。
      “卓老弟,可有何不妥?”何城亦看到卓东来手上动作,数月共事,他们几人自然明了这暗号的意义。
      “来者不善,小心提防。”卓东来右手食指轻蘸酒水小心写在桌上,瞬时酒碗倾倒,酒流满桌字亦消失不见。立即引得周围人大笑,都道卓东来酒量如此不济,醉倒丢脸。
      “三台下肚,敢笑他人不丈夫。这西北的男人就是真汉子,尤以金帮的蓬大爷为首。蓬大爷,奴家给你拿酒来了”黄莺般的声音自厨房帘布后传来,在这充满汗臭味和男人们嘈杂的叫骂声中不觉让人一震,纷纷扭头望向黄莺将要飞来的方向。
      却见一只手掀开帘布,接着走出老板娘来,屋中竟一时叹气声不断,王射山也不觉叹气,暗道:“如此好听的嗓音偏偏长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
      原来,这女人虽然皮肤很白、头发很黑亮、眼神很妩媚动人,却实在是难引诱男人对她看第二眼。也不得不叹息,再美丽的女人一旦胖起来就只能引人叹气了,而这位老板娘实在是太胖了,已没有了腰,整个人如水缸般挪进屋来。
      蓬九肃却直着一双眼,接过老板娘送来的两坛酒,一掌拍开坛口的泥封,笑道:“不错,好酒,只是咱爷们可请得老板娘喝一碗?”
      “哦?”老板娘咯咯笑道:“你要请我喝酒,这可真好啊,我卖了这许久的酒,这还是头回见卖出去的酒回头呢。“说着伸手就要接过蓬九肃送过来的一碗酒。
      这时,却听见一个声音自门外传来。
      “你要请她喝酒,不若请我喝的好。”门也应声打开,只见两人自门外鱼贯而入。两人都头戴细竹条编就的斗笠,蓑叶织成的蓑衣直披脚踝,任何人都看不见他们的长相和身材。只是屋内众人都已知道其中必定有一个是女子,因为刚刚要酒喝的正是女人的声音。
      但现在他们又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或是耳朵了,因为进来的两人站在屋中头上的斗笠竟都已顶着酒馆的天花板,没有哪个女人会长得这样高,高若九尺有余。
      王射山不禁惊异,随即低声问道:“卓大哥,这……,莫不是。”
      “希望不是,只怕要有一场恶战。”卓东来悄声道,一双眼中寒星冷光迸现,哪里还有刚才的酒意醉态,暗中扫视一番,这酒馆之中除却万仞帮中诸人,竟已有有五人在场,除却酒馆老板与老板娘外,其余三人面容皆未露分毫,显见古怪之极。
      “ 你们,阁下是哪里来人?”蓬九肃也已觉出有异,望向来人,良久不见两人回话,笑道:“两位若要喝酒,在下蓬九肃就做东,请二位如何?”
      “你虽矮些,丑些,稀罕胖些的女人,但说话有趣,我便喝你的酒”一席话说出,金帮众人皆是大怒,纷纷亮出手中的刀来。听得这纷杂的拔刀声,蓬九肃心中反倒镇定不少,内心思量道:此地离金城亦不过十余里路程,况且就凭这我这一班手下及金帮在金城中谁人不晓得名头,量他来人多高的本事也不敢妄动造次,此刻先要探得对手底细才可,即使是些不惜命的亡命匪徒,老子亦可快马赶回金城。思毕,扬手示意帮众,道:“都收起刀来,没得叫各位笑话。”
      他人却不知蓬九肃心中所想,刀未还鞘,皆就近放于手侧。
      “小姑娘一张嘴好是刁钻,你到了我这把年龄说不准比奴家更胖些,哼。”言毕,老板娘一口饮尽碗中酒,也不理众人,这大水缸又扭进厨房里去。
      那两人却对眼前所生之事不闻不问,非但无任何反应竟自顾自慢慢将身上的蓑衣解下,渐次露出里面的衣衫来。屋中霎时唏嘘惊诧之声不绝,原来这两人竟皆穿着极寒之地才出没的巨熊之熊皮缝制而成的御寒冬衣,双足踏着白绒外露、熊皮所制的及膝皮靴。先前说话之人脱去头上斗笠,竟是个妙龄少女,一头黑发松松挽在脑后,满月银盘般一张白皙圆脸上一双眸子黑亮明媚,此刻正笑嘻嘻的看着蓬九肃。另外一人却未拿下斗笠,只是静静立在那里,如泥塑一般不作一声,不移半分,每个人却能感受到那斗笠下射向自己的是怎样的寒光冷意。
      “两位,两位莫不是……。”直到此时蓬九肃已知道这如顶梁长柱的二人是何人了,心中寒意渐生,脑门竟渗出冷汗。他虽明了这二人便是江湖中闻之寒栗不觉的“燕北熊”,却绝想不到这二人为何会出现于此,因何而来。
      “不错,不错,你竟认得我们,所以我定要和你喝酒。”小姑娘两步跨到蓬九肃跟前,自怀中取出酒囊,与自己倒满一碗,又倾满了蓬九肃的碗。
      蓬九肃却未伸手接过这小姑娘递来的一碗酒,只是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的看着眼前的酒碗,似已怔住,眼中满是骇色,众人皆坐于炕下,并未看到碗中乾坤,只道他怀疑酒中有毒不敢饮酒,不觉起了不屑、轻蔑之神色,。
      这本也无可厚非之事,江湖中人皆在刀林剑雨中闯荡,处处可见暗算偷袭之宵小邪术,小心谨慎自然得法。只是此刻同一酒囊之中倒出的酒,小姑娘已一口饮尽,你蓬九肃立足江湖已二十年,却如此胆小若鼠,贪生怕死到如此地步,在外人与金帮众人前栽了面子,岂非惹人笑话。这也正是人之弱点,生死大关未至眼前,便觉男儿气概、江湖名声冠于生死之上,不屑于那些为能苟活于世而俯首作揖之人,却不知自己临到此刻又是怎样的丑态百出。
      卓东来眼光扫向四周,只见数人已眼露厌恶之色。那蓬九肃还是未接过小姑娘手中酒碗,只冷着脸盯着碗中酒淌出冷汗来,稍作思量:自从自己与王射山加入金城万仞帮中追随蓬九肃两月余,知他是帮中‘十二金镖’中最是看中脸面,总望时刻能吹嘘自己的人,此刻当着众人怎会这样跌了脸面?!见他一双眼只盯着酒碗,酒碗!必定碗中有异。想到此处,立时站起身来望向小姑娘的碗中,却也不觉睁大了眼睛,看着蓬九肃面前那碗中竟是血红一片,而那红的发黑的“酒”中漂浮些莫能辨别之物。
      “原来,古怪果在酒中。”卓东来淡淡说道,眼却看向头戴斗笠之人。
      小姑娘斜眼道:“你这小子好没道理,怎地是古怪了?我这酒可是滋补的好东西,乃是用我家乡千年人参、巨熊胆、飞龙肉、雪蜘蛛、沙漠中的蝎、川蜀芎乌堂送的白花蛇,凡是种种稀少珍宝并着稚子血、女儿红酿成的,保管你喝上一口,受益无穷。”
      众人闻得她所说所话这才恍然,又各自心惊,这碗中“酒”竟是各种补品、毒物和着人血而成,自然是毒性其烈无比,可堪比毒药。
      “传闻川蜀芎乌堂门徒皆以制毒、淬炼毒兵器盛名江湖,可见这‘种种稀少宝物’虽于尔等少小与毒物为伴之人是无甚影响,但于常人而言便是致命毒药了。”卓东来暗叹一口气,那戴斗笠之人端得耐心,无论怎样引他言语,竟是从头到尾一言未发。卓东来接言道:“只是,苗疆之地‘极乐峒’也是江湖皆晓的,这人血长久必定凝结,两位酒中虽有宝物浸泡,但观之色泽鲜亮犹如鲜血,必定参杂了极乐峒主的‘花红一注’才可如此。”言毕,卓东来却不再言语,缓缓坐下。
      屋中也随即安静下来,且安静的可怖,数十人竟连呼吸声也没有了,每个人仿佛都能听到自己胸膛中心跳如鼓的响声。只因为江湖之中早有这样两句话“芎乌一啸百里亡,极乐之地皆坟场”。
      卓东来却漠然注视前方,脸上神色莫辩。心中却如油煎水烹一般,他这番言语只盼能激得明暗中人露出声响,或是马脚,借机打乱其阵脚,但自万仞帮众进入酒馆中至此时,露面之人只有这眼前的小姑娘与那酒馆主人,其余诸人均不知来头,当真糟糕至极。
      屋外的雪好似下的更大了,风声萧萧若虎啸,风势携卷着天地万物的绝望拍打着这间酒馆。
      屋内依然寂静,蓬九肃如老僧入定般坐在那里,一双眼只望着眼前之物,但卓东来知道,他实则是在望着自己,望着眼前的那碗酒。只因为,自己的一番话暂且救了他的命,可那碗酒却还是在面前桌上,那碗要命的酒可随时要了他的命。
      “好,好,好,我却不知这万仞帮自那‘黄河虎’死后还有什么人物,不曾想竟有这样的人物。”说话之人却不是戴斗笠之人,话声自角落传来,竟是那先前进屋的老人。
      “阁下是何人?”蓬九肃终是说出话来。
      “你怎会不认得我?我们十多年的朋友,唉,蓬九爷发达了便就瞧不起咱这做小本经营的商贩了。”说着,老人拿下帽来。
      “孙有谱!你,你”,蓬九肃惊叫出声,却再也说不下去,只一双眼死死瞪住那人。
      待得这人走至屋中灯下,卓东来才看清,这人倒也长相普通,破旧大氅之下浑身精瘦,厚实的棉衣穿在他身上竟显松垮宽大,衽口大敞,却又缝着一块补丁,一张脸上更是难见四两肉。只是一双绿豆眼中尽是精明算计。
      “一算一命,一命一算,算盘响动,小鬼勾命。小人‘鬼算子’见过各位英雄好汉。”说着竟如酸腐秀才般一揖到底,众人也才瞧见他头顶至上竟系着一个小小的银算盘,借着这动作唰唰作响,真如打算盘一般。
      只闻“叮”的一声,蓬九肃面前的酒碗竟碎裂开来,碗中“酒”四溅开来。蓬九肃早做提防,同时见他一个跃起,凌空旋身,已立于暖炕一角,而离暖炕最近的二人哪如他那般迅疾反应,早被那毒物溅入面上、眼中、口内,随即连声惨叫,苦不堪言。
      众人大惊,只见这二人皆双手捂住脸面,瞧不见情况如何,待得片刻工夫后,二人皆全身一震,尽皆死去,众人这才瞧得他二人皆面目黑红,几处伤痕如烧灼过一般,眼、口、耳、鼻皆流出黑色血污,死状可怖至极。
      而再看蓬九肃所坐之处的墙上一隙银光闪现,竟是一指长的银针。
      蓬九肃一张脸早已惨白,握钩的手不觉收紧,骨节泛白,大叫道:“孙有谱,你暗下黑手暗算老子,如此卑鄙无耻,算什么英雄。”
      “我只是见过各位英雄,可没说自己是英雄。”孙有谱黑眼珠只在眼中打转。
      “哎呀,我的宝贝,个老头,快赔来。”小姑娘小嘴撅起,直望着孙有谱,作势就要上前,肩上却多了一只手,一只如芭蕉叶般大的手。
      “苒苒,你要抢鬼的生意,他怎么不打烂你的碗。”这声音却如暮色降至,残阳西下时,盘旋于头顶、林间群飞的乌鸦哀鸣啼血般,嘶哑沉闷,充满着暮气沉沉、森然生冷之感。言毕,未见他有何动作头上斗笠却惚的一声飞射而出,去向竟是卓东来。卓东来心下惊异,早先言语试探便是要他有所行动,故一直注意这人一举一动怎能大意,飞身而起顺势掠刀以刃相抵,只听得嗡嗡之声不绝,斗笠疾速旋转与刀刃相触处火星迸溅。卓东来心中恍然惊道,这斗笠竟是精钢炼制而成。此刻刀刃已见卷曲,斗笠来势却丝毫未曾效减,卓东来脚尖点地一招“白鹄掠珠”将身后木凳凌空掠起,同时旋身侧闪,只见木凳刚触及斗笠便四散开来,卓东来亦借着这瞬息变化间脱得身来。而这精钢斗笠噗的一声插入墙内,只剩得半面在外,如富贵人家妆点屋宅的扇子般嵌于墙上。
      “你倒聪明,知晓用凳子阻挡斗笠的去势,你这借物打力的法子当真不错,可知以往那些就知闪身避过或是蛮力相抗的人,最后可惜了一副膀子。”苒苒嘻嘻笑道。
      “可他的膀子还在身上。”
      众人闻声俱望向这人,乍见之下多是心惊肉跳,肝胆俱裂。众人多已行走江湖数年,各色古怪离奇之事、怪异奇形之人亦见过不少,可见到这人相貌竟各个讶异惊心,难以形状。
      原来这人竟是一张脸上半点面皮也无,只怕是一张面皮皆被揭去,细瞧下筋肉曝露、瘢痕丛生,五官鼻窍亦被牵拉,斜向横生,左侧面颊处更是缺失肉骨,深凹下去,连着左眼晶珠竟无以依托,生生低于右眼位置,更见双耳只剩耳垂连于头面,耳廓尽皆不见了。这等面目犹如地狱厉鬼,面目憎恶。早有数人难以忍耐呕出声来。
      卓东来、王射山等亦是大惊失色,竟不想这人面目已尽毁!
      “啊,只几年未见,蒋熊你那一张脸竟再也瞧不见了,想江湖之中两个有名的美男子,其中一个便是你了,如今”老板娘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斜斜靠在门柱上,一脸惋惜道:“我原来还欢喜的紧,那样的潇洒以为还能再瞧上一瞧,唉,却不知是何人弄花了你的脸,当真可惜。”
      “我爹爹这张脸好不好看还轮不到你这个肥妇说道。”苒苒言语尖利,手下动作更是迅捷,一副衣袖轻展已掠身至老板娘面前,右手一把短剑直取颈间筋脉,左手两指如钳直刺老板娘的双目。她虽是一人出手应敌,却是双手同出,招式迥异,实则却可以一当二。这老板娘已是左右受敌,背靠门柱,只怕片刻功夫便要命丧于此。
      却见那老板娘竟生生抬起左臂格挡,一招“纤手挽花”迎着短剑缠绕而上,便如无骨之蛇般随棍而上,转眼间已牢牢捉住苒苒的右手,未见动作,其手中短剑“诤”的震落于地上。但那两指已至眼前,老板娘却招式已老,只怕这一双眼必定要被刺瞎。可只见她脖颈扭转,竟是身体未动,面目已面向的门柱,但见已插入肉中的双指随这动作竟于脸面之上划出一道狭长豁口来,伴着“嘶”声响起,众人忽闻得焦肉腐臭味道自老板娘脸上散发出来。
      原来这小女子不仅酒囊之中盛满毒酒,涂满丹寇的手指甲中亦染着毒药。即使不被她双指插瞎双眼,也会被甲中毒药沾染上毒发身亡,当真是用心险恶绝不予人以生路。
      “小姑娘忒也小气,我认得你爹爹,妈妈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呢,此刻就要杀人啦,你比你那狠毒的娘还要惹人厌呢。”老板娘整个肥胖身子转将过来,众人这才瞧见她一张脸上狭长伤口脓液溢出且泛起绿黑之色,脓液所过再无完好皮肉,五官已分辨不出,却还自说出话来,更是可怖至极。
      一般人如此颅颈对转向后只怕颈骨尽断,丧命当场。苒苒见此一番情景顿觉其中有异立时便要起手撤回,不想左手两指竟似被一股大力吸附在这人脸上不能移动分毫,被她所钳右手亦是难以移动分毫。
      正当众人心中骇然时,竟慢慢自老板娘肥胖的身体中伸出一只手来,这手却绝不是她的手,也绝不是任何人的手,只见这手纤细柔软状如青葱,却骨节如玉粒粒分明,这是一只女人的手。这手如水中水藻随意伸展,越伸越长,一直伸至够得前胸衣物后一把撕开,身体随即豁然分成两半渐渐各自委身地面如两滩烂泥一般,而这两滩肉泥中竟又立起一个人来,一个身量苗条蓝衫绿裙的女人,乌法盘于头顶,双眼如漆黑夜幕落满繁星般精彩,肤色微黑,却是另有一番风情。不理他人眼中诧色,这老板娘一手握住苒苒右臂,步下如风,已至蒋熊身前。待得近前,众人这才瞧得她双手五指之上戴有精铁打制而成的精钢手套,且顶部皆有细小倒刺,这精钢手套颜色与肤色相近,远处难以瞧见,近前如不是屋中点满灯烛,只怕已难以被人察觉,也难怪苒苒竟被她握住手臂不得动弹。
      苒苒左手两指连于假皮,此刻也连带至屋中间。只见这两指似被软肉吸附裹住一般。
      “你莫要再动了,也可惜了我这精心打造的人皮衣裳,这可是以精钢软铁为骨,泡过药水的人皮与棉花为皮肉制成的,一旦锁入其中死结,要想脱身而去可不易啊。”老板娘媚眼扫过众人:“脱了它还真冷的紧啊。”还是那般风情,这苗条身姿更是胜过刚才臃肿肥肉百倍,却于众人而言再也引不起一点兴趣。
      “闻得声音我便觉有些熟悉,原来是你”蓬九肃哑然道。心中却思索:这里离金城不过十里,这些江湖中恶名昭著、为财图命的几人今日全聚在此处向我下手,此刻虽有那姓卓的小子和我手下这几个好手或能抵挡,也不过是片刻功夫。我蓬九肃与他几人素无莫大冤仇,必定是有人出重金要他们取我性命,这人选了此地要我性命,只怕也是要挑起事端,如若才得不错便是帮中其他人了,真他娘的歹毒,我决不能死在这里。想到此处,脑中已有头绪,想着时间紧迫,大声道:“你能来此处,想必你的男人也在这里吧。”
      “哈哈哈,我们夫妇自然是不离不弃的。”闻声望去,酒馆老板大踏步走如屋中,道:“温道人的确在此。”此刻再见他肥硕身躯出现于此,却又引得众人不寒而栗,实是拿不准酒馆老板这身肥肉是否如那老板娘一般是一件可怖的“衣裳”。
      “想不到‘七妙人’中的‘妙老板’温道人和‘妙美人’花箐枝也被他请了来,真是好手笔,能得诸位来取我蓬某的性命真是荣幸啊。只是各位在江湖中名号响亮,今日却为小人钱财做如此勾当不怕传将出去为江湖英雄所耻笑吗?”说到后来竟义正言辞,端的大义凛然。
      卓东来面上神色未变,心中却是冷笑道:若是此刻你能克敌制胜就不会如此为江湖道义受辱担心了。万仞帮在江湖中声明显赫,来往商家大多委之以重镖来保护金银货物,甚至官府一些远途转运的公物或是边邦小国进贡之贵品亦会委派万仞帮押运保镖。故以江湖人亦称“万仞帮”为“金帮”,一是因万仞帮总舵位处金城,更是因这万仞帮享誉盛名,日进斗金。当初使计成为其帮众就是因其威势震慑一方,在江湖众人中地位尊崇,但却真是“不入此门,焉知其中非腐”,栖身其中才知这万仞帮中帮众鱼蛇混杂,帮派横生,相互倾轧,为求权财无所不用其极,如今满口仁义道德,实是无耻之极。
      “你既然已猜出来,也怪不得我们,我孙有谱不过是与鬼讨生意,谋生计罢了。”说着绿豆眼四处扫过,望向其余四人苦笑道“只是我实在没想到诸位也是他请来的,这个,这个。”孙有谱一脸难色,一双枯枝般的手搓了搓,显是十分困窘不安,但绿豆小眼中却是精光大现。
      “重金之下自有勇夫,你要是勇猛,把这些人都取了去,谁还能挡你。”花箐枝斜眼望去,瞬时媚眼飞出。
      “你是谁也挡不住的,今日这生意是我爹爹一人的,你便是困住了我,又能怎样?”蒋苒一面使力挣脱花菁枝掌握,一面不屑道。
      这几人如寻常商贩一般言及酬劳赏金,竟视他们已是躺在砧板之上的死人般论斤两予买予卖。
      蒋熊恍如未闻,一双恶鬼般的眼睛直看向卓东来,哑声道“小子,你已瞧见了我这张脸。”随后扫过屋内众人,言语嘶哑而森冷道:“注定活不成的。”
      “我自然知道,如若我长着这样一张脸被人瞧见,也是要杀人的,不仅要杀人,还要全部杀尽。”卓东来叹道,适才蓬九肃一番言语亦令他心中不如初时那般慌乱,如今看来这几人并未相商而来却目的相同,时机把握的也很巧妙,乃是趁他们平安送镖返回途中,皆放下警惕之心时动手,确是受人所托在此处埋伏欲取他们性命。但自他们话中却听出他们互相之间并不知晓彼此皆是受一人所托,且利益所诱必定为利益所缚。
      这五人已是各有所谋!
      思及此处,卓东来心中稍稍宽慰,如此一来,蓬九肃手下诸人虽武功不及他们,但自入万仞帮以来,在场各位皆是应战不下百场的老手,此刻若暗中相递消息联手一击或可生还金城。
      “好,那就留下你们六十一颗人头。”
      卓东来笑道:“好闲暇,好眼力,你早算好了这里的人头数,只是我们可只有五十八颗头,那三个……。”言毕,不再言语,眸中神色淡然不经意扫过向温道人、花菁枝、孙有谱三人,随后便好整以暇的摆弄起桌上的酒碗,好似这酒碗要比那三人有趣、可爱的多。
      王射山微思量立时明了他话中意思,这屋中万仞帮众正是六十一人,这蒋熊能详述出来必定是害他们之人告诉与他的,卓东来此刻故意说错,别人自是无暇来得及细数,必定相互生疑,互相戒备。
      再细看卓东来眼中神色,看向他们时微闭双眼立时睁开,乃是要他们做好动手的准备。再看卓东来手中酒碗随意转动摇摆,桌面之上满是碗底移动间留下的酒渍,但仔细看去这些纹路犹如花瓣,而碗底所在处正是花瓣正中,乃是要他们直取五人中为首之人,此刻算来不论是武功高低还是位置所在,正是蒋熊。这些细微暗号乃是他们遇强敌环伺之时,巧设的暗号:擒贼擒王。
      蓬九肃立于暖炕之上良久,自能将各人动作收之眼底,此刻见卓东来临近诸人皆暗中握紧刀柄,微一思量便即明白他们欲趁孙有谱诸人心绪不定之时出手,遂大喝一声:“你们怎地还不明白,他既然要你们暗中取我性命,自然是不想走漏了消息,只怕你们也难逃毒手。”说着,手中双钩齐出,竟是直刺蒋熊的颜面。
      卓东来大惊,直恨这蓬九肃平日如何头脑精明,心下算计,如今却如此蠢笨至极。看眼下他已然出手挑起一场硬仗,心中虽知晓此刻还不是动手的好时机,哪里还来得及多想,只得大声呵道:“大家齐上,杀将出条活路去。”也是挥刀劈向蒋熊面颈。
      情况瞬息变化间出人意料。众人皆是一怔,待得反应明白眼前情形后才纷纷亮出手中兵刃,却是各寻敌手毫无章法可言,或是举刀劈向蒋熊,或是一双流星锤向花箐枝与蒋苒击去。酒馆之中霎时乱麻一般,喊杀之声四起。
      卓东来与蓬九肃及其余人等将蒋熊合围其中,便如几个矮小的孩童围住一名大人相差何止寸许。近身才知这蒋熊不愧名号“燕北熊”能久立江湖而不倒,其身形不仅魁梧高大,比卓东来等人几近高出两颗人头来壮如燕北之极北之地的巨熊,且一把鳝鱼单刀在手:劈如电闪拦山、砍若千斤坠顶、刺如风疾走砂、撩若青笋破土,招式变化之间只将众人格挡在外不能近身,更见其催动内力于长刀之上,劈空而来时虽未伤及筋肉却被一股大力迎面击来,顿觉五脏六腑似被重锤砸中,全都颠倒错位。
      转眼之间屋中之人已倒下数十人之多,卓东来、蓬九肃等与蒋熊交手何止百招,此刻都喘息不止,双臂酸麻,却心惊肉跳分毫不敢懈怠。虽有帮众被其余四人所杀,但这蒋熊之人如此悍勇,数人围攻而未处劣势,亦杀招丛生瞬息连杀数十人,今日一战只怕不尽力杀敌,必将葬身于此。蓬九肃等人初时见蒋熊大刀袭来皆以兵刃迎面而上,两下格挡下便震的虎口生疼,双臂生麻,手中兵刃险些脱手而出,随后便巧避其刀锋,如今见此一战若不一搏必十死无生,尽力一搏或可九死一生,便豁去性命拼杀起来。
      蓬九肃眼观卓东来等人攻其腰腹,蒋熊大刀已将挥出,立时一招“踏沙行舟”运足丹田之气斜飞出去,双钩直上直取蒋熊脖颈正中。蒋熊观得六路八方,大刀电掣般击飞围攻而至的兵刃,随即反握刀柄挑出,刀尖向上直刺蓬九肃。蓬九肃身在空中招式已老,无以变招之下之飞出去,与旁人眼中竟不似大刀向他刺去,反倒是他飞身扑向刀尖。卓东来见此瞬即一掌击向蓬九肃下身,欲更改其凌空去势的方向。却不想蓬九肃已双眼泛红,被卓东来一掌击中后横飞当空却依旧去势凌厉飞扑上去,竟是同死的打法。那蒋熊却见双钩刺来,长刀已出再难依形势变通且此刻亦被众人合围纠缠难以脱身,只得头颈后仰偏转以躲过双钩来势,单足点地飞起一脚踢向蓬九肃。
      不想他却是不避不让,双钩已被躲过滑向蒋熊颈后,此刻身上正中一脚,大口鲜血喷将出来,直吐的蒋熊满脸满身皆是。借着这大力一脚,蓬九肃双手顺势反转钩身一双弯钩皆指向蒋熊颈部借势反钩回来。蒋熊大喝一声连连倒退,竟是双肩被倒钩连刺带挑,衣衫撕裂、皮肉绽开,顿时血流如注。原来,蓬九肃身在空中无所依凭全靠起身之时的力道与后来卓东来那一掌才得以确保攻势不减,却不想身下受他一脚后是以身子向下斜飞出去,双钩所去难及蒋熊颈部,堪堪正中肩部一双锁骨。蒋熊单手握刀支撑身体不倒,另一手探向面部胡乱擦拭脸上血迹,众人见他一张脸本就面目全非此时鲜血顺着横生皮肉间淌落,更见他双目圆睁,双肩出皮肉外翻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蓬九肃已然重伤在身伏于地上口中鲜血涌出,胸前衣襟亦被浸染,双钩亦早已脱手而出不知飞向了何处,但双眼模糊时还在向蒋熊之所在望去。
      “这个我来,这个我来。”孙有谱口中喃喃,疾步行向蓬九肃处,拾起一把尖刀就刺。霎时见孙有谱尖刀脱手而出“当”的掉在地上,口中“嗬嗬”声响却是再讲不出一句话来,片刻后口角涌出的血已呈黑色。
      “这老东西竟也捡现成便宜,奴家见钱杀人,今日就便宜了你。”原来竟是花箐枝见孙有谱动手之际从其身后将一根沾有毒酒的筷子插入孙有谱之后颈,而这毒筷正是方才蒋苒倒入碗中为孙有谱打破时溅到的普通筷子,这其间种种当真是造化作弄,皆有因由。
      “爹爹。”一声惊呼,蒋苒双手大力挣脱,大喊道“臭婆娘,放开我。”
      “为我这‘锁扣’抓住的可是脱不开的,你越是用力挣脱这锁扣的越紧,直至你这手指断掉才肯罢休。”花箐枝嘻嘻笑道。自万仞帮中几大好手合围蒋熊之时,这花菁枝便抓牢蒋苒独立一旁观望局势变化,怎会容忍旁人坏了她渔翁得利的好机会,如今背后暗算除去孙有谱,自然要困住蒋苒让蒋熊与蓬九肃等人斗到最后两败俱伤。
      蒋苒早明了到其用心险恶。当初蒋熊受合围群攻之势仍是处于上风,蒋苒自然不必着恼,但此刻虽未伤及性命却渐显独树难支之态又怎能不急?蒋苒牙关紧咬,左臂使力一挣“嘶”的一声竟生生自花菁枝的铁爪下挣脱出来,顿时左臂之上五道浅窄细长之刀口立现,血顺着细窄裂口处出流出渐渐染红早已撕扯烂的衣衫。
      花菁枝大惊,不想她竟宁可毁掉一只臂膀也要挣脱出去,此刻两人相差无几,近身搏斗便是这小姑娘的长处,只怕一得脱身便会给自己迎面一击,随即先发制人,一掌向蒋苒头面拍去。
      却没有多少双眼睛注视着花菁枝的一举一动,合围蒋熊的卓东来等人依然紧盯着蒋熊,一刻也不曾离开。

      只是电光飞掣间倒下的却是花菁枝。只见她欲劈向蒋苒的手腕上赫然一柄小刀。
      “小,小李,小李飞刀。”温道人颤声道,那把贯穿自己妻子手腕的小刀就如钉在他的喉咙上一般,他已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是一把小刀,一把凡铁铸成的小刀。
      一把小李飞刀。
      而此刻人们这才看到酒馆的门大开着,风雪席卷着寒冬的寂寞拍打着厚重的门帘呼啸而入,门口赫然立着一个人。
      卓东来依然注视着蒋熊的一举一动,年轻俊俏的脸上满是冷峻神色,坚定而执着。但这双注视着敌人的黑色眼眸中已泛起了轻微涟漪,闪动着名为感动的泪水:他绝想不到会在此刻听到他的名字,他会在此刻出现在这里。此刻万仞帮众死伤大半,蓬九肃已然晕去生死未知,如此强敌环伺之下,卓东来只得强自按下心中急切见到那人的念头,还是没有回头去看一看门口一身风雪气息的那人是不是真的就是他。
      “李,李探花?”花菁枝已自地上爬了起来,惊惧不定的望着门口的那个人。
      只是门口的那人好似并没有听到,宽大的驼色大氅遮住了他的脸庞,使人瞧不清他的长相,只能看到这是一个身材高挑而瘦削的男人。
      温道人只得再问道“阁下可是小李探花?”
      那人终于伸出了双手缓缓将头上棉帽拿下,露出一张英俊但同样瘦削的脸庞,道:“阁下若要给李某薄面便莫要再说什么探花了。”
      温道人虽未见过小李飞刀,但那把插在花菁枝腕处的快刀却绝不会错,因为江湖之中赫赫有名的“兵器谱”上位列第三的正是小李飞刀的快刀,江湖之中也绝不会再有人能有这样快的刀。可此时温道人却见李寻欢虽对他答话,一双眼睛却是看向蒋熊所在处。心思转动:如此看来,这小李飞刀出手伤人乃是为救人,此刻出现却是为了蒋熊而来,自己见机行事自然不会危及性命。
      闻得李寻欢话语,众人皆是惊疑不定,这西北之地、寒冬时节,他偏偏出现在此处,其中种种因由是否又是一场阴谋算计。
      李寻欢却是不管他人所想,望着蒋熊站立处温言道:“好久未见了。”
      卓东来闻言只觉心中一阵激荡,握刀的手亦不觉的微微颤抖起来,嘴角微挑,心中默然道:“嗯,好久未见。”
      蒋苒却哪管在场诸人各自心中思绪万变,得见有人飞刀阻了花菁枝的杀招,使自己得脱险境,随即左手一招“白瀑激潭”抄起之前被击落的短剑向那人皮面具连连刺去,却只见表面人皮碎裂掉落渐渐露出里面一张薄如蝉翼,由细软如线的精铁编制而成的铁网。蒋苒双指正插入其间略大的网洞之中,此刻显露出来才知双指已是乌黑紫涨,必是久被铁丝缠绕阻隔指间气血经络运行而伤及筋骨,这般情形看来只怕这两指已废了。竟不想蒋苒看向李寻欢与花菁枝夫妻,再看向蒋熊处,咯咯笑道:“你们以为这便能难住了我吗?”说话间手中剑锋回转,只听蒋苒惨叫声起,两指自精铁网处被斩断,断指连着铁衣掉落地上。蒋苒再不管断指处血流如注,只自腰间绣囊中取出一粒丸药服下,又将一粒咬碎抹在伤口处,血亦渐渐止住,却还是面上煞白如雪、眼中神色狠厉,举步向蒋熊走去赫然立于其旁。
      那蒋熊却如毫无所觉一般,对李寻欢瞧也不瞧一眼,只暗自调理体内气息,等待杀敌时机。
      众人见此心中更是胆寒心惊,这蒋熊父女对人对己都是这般视他人命若草芥,出手狠辣。再回想之前蓬九肃等人所言今日之劫竟是帮中各分舵舵主争夺帮主之位所暗下的杀招,自己等人竟死在同门兄弟阴谋算计之下,又是何等气氛、窝囊。不过才对敌数招,帮中兄弟已死伤大半,此刻蒋熊得此助力只怕诸人今日皆要命丧于此了,只怕死后传将出去亦要为江湖人耻笑不已。不觉心下悲愤凄凉,竟自先绝了生还的欲望。更有人见李寻欢此来一举救下蒋苒,刺伤花菁枝,只怕也是非友即敌,这原先这几名怪人已是难以应对,此刻再来一位江湖浪子相帮,我等怎与之抗衡一二,心下顿觉再无生机可言,惶惶不知所为。
      李寻欢轻叹一声,缓步走入屋中一张桌边坐下,道:“铁杵成针本已是难事,这如丝织就的一副人皮铁衣确是一件上好的兵器,这样大的手笔出自‘妙老板’之手,可见果然是妙人。只是我来了许久也不见好酒招待,对于我这好酒之人未免有失迎客之道,心中不免大失所望。”
      温道人早将花菁枝扶至一旁坐下,拔出飞刀,包裹伤口止住血流。此刻听到李寻欢一席话,笑道:“温某人不过做些小本生意,不值李大侠一句称道,只是初次见面李大侠就出手伤了拙荆腕处筋脉,这一碗酒温某又怎敢请李大侠喝呢?!”说到后来眼中再无半分笑意,满是气愤恼怒之色,将手中飞刀放在李寻欢面前桌上。
      李寻欢叹道:“江湖之中都言‘七妙人’各个妙不可言,我李寻欢好酒贪杯,不想半路之上已酒囊空空,只得到这酒馆中讨杯酒喝,竟有幸得见其中二位,本该是要以礼相待,却不想刚到门外听到‘妙美人’一件衣裳制作精良,所需材质竟是人皮、精铁。我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好奇新鲜物事,所以也只能由着性子进来看一看这件衣裳。”言毕,李寻欢拿起面前小刀,叹道:“这件衣物的确昂贵异常,世间罕有。也多亏世间少有,若是再多上几件,只怕人人都要被做成衣裳了。”
      “你心伤自己妻子伤痛身残,却不想他人妻子儿女身死却还要活着时受剥皮退筋之苦痛折磨。”李寻欢话及尾声已厉声呵责,原本是眸如点漆、颜若舒霞的俊容上已是寒光乍现,眼中神色如名剑出鞘,凛冽寒霜。
      花菁枝于一旁冷笑道:“小李飞刀,你莫说的这样大义。谁人不知,你李探花飞流成性,心狠手辣,这江湖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你那把飞刀之下。今日你口口声声为这人皮而来,在我眼中,探花郎不过是看上那小丫头比我年轻貌美,心中不忍才快刀伤人,既行了这小人行径,又何必说那君子言行,正是个十足的伪君子。”
      李寻欢叹道:“我李寻欢不过是个江湖浪子,江湖朋友给我的种种名号都有耳闻,却实在当不起妙美人口中的‘君子’,也绝想不到妙美人竟还知晓‘君子言行’,李寻欢当真是大吃一惊。”言毕,俯首看向伏于地上依然会死过去的蓬九肃,如今见他面色铁青,气若游丝,衣襟染血,只怕今日这条命真要留在这一方酒馆之中。
      李寻欢眼眸微敛,又连声咳嗽起来,解下腰间酒囊大口的喝酒,却还是抑不住的咳嗽,苍白的面颊上因这不断的咳嗽泛起一层落霞绯红,直到咳声渐渐小,李寻欢才放下酒囊。
      蒋熊冷言道“江湖传言李寻欢沉醉于酒气女色,整日里烟花柳巷流连不已,自己的未婚妻子亦离他而去嫁给了他的兄弟,不仅如此,你还接回楚馆女子留宿家中,掏空了身子、败光了家财后远走关外,丢尽了祖宗的脸面。如今看来,果然传言不虚。”喑哑之声似是从地府传来,回转之间其内容更是让众人如闻鬼怪之声,具是大惊失色。
      卓东来握剑的手立时收紧,简直就要转身向李寻欢看去。自与李寻欢相识,只道他是浪子游侠一般,四海为家,却不想他竟是高门子弟,不论期间真真假假,竟是因着这样缘由才出走关外的。
      李寻欢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你放屁。”一声厉喝如炸地春雷一般自门外传来,直震的人两耳嗡鸣,头痛欲裂。
      大风吹起门帘猎猎作响,飘摇间,众人这才瞧见门外竟还立有一人,一个满面虬髯,双眼如苍鹰猎捕时锐利的大汉,而此刻这双如炬的鹰眼正自扬起的厚实门帘看向屋内。
      门外立着的正是铁传甲,只见他一声大喝后举步跨进屋内,直走到李寻欢身旁才低声道:“少爷。”
      “嗯。”李寻欢点点头,叹道:“西北要塞自是金城,九曲黄河穿城而过,北通酒泉,西接卫所,正是塞上风光,遍地金沙。各位却偏偏要于这冰天雪地里厮杀一番,又是何苦。”
      卓东来等诸人已自蒋熊身旁四散退开,各为守势立于一旁静观其变。
      回转身时,卓东来阖上双眸,暗暗叹气,再睁眼时神色沉静若水再不见半分波澜,淡然看向李寻欢,就如屋中其他万仞帮众一般,警觉、不解,静待此间阴谋算计、背后操纵之人将浮出水面,大白天下,与死去的众位兄弟一个交代。
      只是,当真便能形同陌路,恍若生人?
      还是弱小稚童时便常为义父教导:人心险恶如豺狼恶虎,江湖污浊如沟渠洑水,你卓东来亦是罪孽深重,朴一出生便火光冲天,尸横遍野,更是为活于人世,不惜杀死自己母亲与同胞兄弟,生来一身便带着无法被世间任何清水冲洗干净的罪孽。十数年过往,虽学的义父一身玄妙武功,却也时常棍棒、竹板夹身。如今与义父分离已有数月,但义父曾经说过的话语反倒越来越清晰的回响于脑海之中。每每漏夜深重,梦魇乍醒,历历在目的还是义父举起的竹木和扬起的皮鞭,更甚者是那伏于一片火光之中无法看清面目的两个人,一个是身着血染红衣的女人,另一个是浸泡于血水之中浑身□□的婴孩,除此之外就是无尽无止的漆黑。故此,卓东来回想起收养、陪伴自己十余年的义父时,心下竟只余如梦中蚀地吞天之大火般的仇恨。
      既然,少年之时为着活下去便学会了将思绪、心情掩藏,那么此时为了自己能成就一番业绩,也为了李寻欢来此的目的能达成,便压下心中激动亦是能力所在。
      李寻欢却早已瞧见卓东来强自黯淡了神色间的激动情绪,一双眼睛已是幽深若谷,不觉又是一声叹息:自己来此绝想不到会遇见他,绝想不到他竟是万仞帮中一名镖师。只是此刻自己还未探清万仞帮情势巨变的因由所在,暗中谋划之人还未露面,况且蒋熊等人皆是混迹江湖几十年的老手,即便是帮中势力倾轧,又怎会为区区银两而劫杀久立江湖威名不减的万仞帮中弟子,其间定是有自己绝想不到的东西引得这些亡命之徒于此铤而走险,自己沾染此事乃是旧年情谊,如此艰险或可丢却性命之事,又怎能将卓东来牵涉其中,如此正好。
      温道人道:“探花郎果然是探花郎,只是我等粗人早习惯了江湖杀掠,实在难领会探花郎的一番心思。既然嫌这屋中血气刺鼻,不如就此离开,我等事情自然是不与他人相干。”这话已是摆好了台阶,只等抬脚拾级而下,彼此退让一步。可见温道人已心下顾虑李寻欢来此的目的与他们相同。
      “当真可笑,你这老板竟说的出如此跌面子的话来,怎不见你夫妻如刚才对付我时的凶狠模样,难道你等怕他,竟先怯了场?!”蒋苒面如薄纸,眼中却满是不屑,笑道:“爹爹,这些人平日里自称英雄,此刻便如猫狗一般,真是成了狗熊。”
      此话一出,只见温道人与那花菁枝脸上青白变化,怒也不是,气也不成,最后竟是打定主意抿紧嘴巴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蒋熊捡着就近桌子坐下,道“只因百晓生的‘兵器谱’上记载,这小李飞刀位列第三,乃是除却天机老人与上官金虹外最厉害的武器,江湖之中更是有言‘小李神刀,例不虚发’,所以他们才会怕了那把小刀。”言将尽时,似是说到好笑之处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他本就面上筋肉尽毁,疤痕交叠丛生,一张脸孔本已扭曲异常,此刻大笑之下脸上筋骨牵移浮动,烛光映照之下,更是说不出的恐怖森冷,回荡于双耳间的喑哑笑声如暮鸦哀鸣,此刻再看蒋熊正如地狱鬼府中食肉饮血的厉鬼,那里还存半分人之性情。
      “我却不信,不仅不信,还要试上一试,是否真是‘例不虚发’。”
      此刻,温道人与花菁枝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嘴巴微张却还是不发一语。
      李寻欢淡然道:“试与不试又有何分别,不论结果如何你都不得迈出这酒馆一步。”
      蒋熊一身杀气暴起,正待言语。只闻得本已晕厥过去的蓬九肃□□一声醒转过来,万仞帮中弟子见此赶忙上前将其扶至暖炕上依做一边。
      “李,李寻欢?”
      “是,蓬大人。”
      蓬九肃闻言一怔,苦笑道:“我自十多年前因朝中重案牵连罢去统领一职。”胸口刺痛难当,喘息连连,语声微弱,却还是满脸嘲讽讥笑,似笑似咳:“后随帮主奔走江湖,才有了如今‘九曲蓬钩’,哪里还有,咳,还有什么蓬大人。”
      听闻蓬九肃言语,众人才恍然醒悟,那“黄河虎”梁瑞松未入江湖时乃朝中禁军总教尉并禁宫守卫,这蓬九肃乃分舵舵主若曾在朝堂为官亦不足为奇。这亦正是万仞帮与其他江湖帮派不同之处,其立帮之主乃至分舵之主皆或多或少都曾出入朝堂,后虽成为这蜿蜒九曲黄河道上实实力最为雄厚,实力最为庞大的帮会,但却与朝廷有着一定的联系。这种联系自然并非江湖帮派中为求自保或是谋取利益而不得不进行的金钱交易之联络,而是光明正大与官家合作,即是协助官府维护一方平安,亦会护卫来往官商谋取高额保护费用。故此,万仞帮称霸黄河两岸二十余年而盛名不堕,黑白两道皆愿结交来往,便也是这个道理。即使梁瑞松病逝后,其长女亦是北地安抚使之妻,在官中亦颇有影响。
      李寻欢叹道:“是,经年往事不足道哉,是我鲁莽。”
      “你倒不必如此,我不过是昔日罪臣,今日草莽。你虽是辞去官职,却还是圣上钦点探花郎,入得江湖中更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小李飞刀’。而今神刀在手,何必作这小辈伏低之态。”蓬九肃语声微弱,不时喘息咳嗽便带出一口血来,却还是言语犀利,讥讽十足。
      蒋苒咯咯笑起,随即语声幽咽婉转,道:“你瞧瞧你罢,救了人还要被人骂,真真可笑,要我遇见这人,还不若给上他一道来的舒服痛快些。”
      李寻欢恍若未闻,道:“李寻欢亦不过朝廷弃臣,孤身浪迹,江湖浮萍,蓬舵主乃家父昔日旧识,虽早早抽身庙堂投身江湖,亦与梁、陈二位大人护得黄河两岸商旅、货物运行通畅十余年,已是令人敬佩。”
      “你,你,的确,‘黄河虎’梁帮主去后,万仞帮的确变了味儿,你说的不错啊。”蓬九肃凄然一笑,喃喃道:“凄凉啊,丢人,丢人……”
      李寻欢双眉微蹙,若细雨薄雾间登峰临崖的墨松,云雾缭绕间是无尽的慨然,眸色幽深旷远,却似穿透了酒馆的墙壁,顺着流淌而下的黄河之水瞭向远方。
      这样的眉宇却让久立未曾言语的卓东来心下一惊,只觉下一刻眼前之人便要随风而逝,消散于天地之间,自己便是再也看不见了。却不过一瞬间,卓东来再望去,李寻欢眉眼上的恍惚神色尽皆不见,只余淡然沉静,一抹睿智而成熟的韵味。
      只是又低声咳嗽起来。
      这样的李寻欢才是一直以来认识的李寻欢,而刚才那神情间痛惜惶惑的那个人只希望不过是一时的眼拙看错罢了,因为那样的李寻欢让卓东来莫名的心惊肉跳。
      蒋熊森冷道:“他现在不死,只怕回去后恨不得立即死去,杀与不杀,亦无什分别。”
      “爹爹所言极是。”蒋苒秀眉高挑,似笑非笑道:“姓蓬的,我便告与你吧,那姓陈的早已死了,你且死了求助之心吧,何苦在这里磨磨蹭蹭,弄得这般半死不活的下场。到时累了旁人,想死都无甚用处,就像姓陈的,偏偏舍不得去死,只得让他们一家人在阴曹鬼府团聚。”
      “你!”,蓬九肃闻言大惊,目眦欲裂,电光之间虽思绪百转又怎即可分辨出这小丫头一番话是真是假,惊疑不定间立时双眼直盯蒋熊面上,只望能瞧出一丝破绽。
      蒋熊面上却是未有分毫改变。
      万仞帮众闻言亦具是惊惧犹疑,再看一旁帮众面上皆是满面震惊、怀疑之色,顿时人心涣散,再不知如何是好。如若没有猜错,蒋苒口中所言“姓陈的”便应是万仞帮中五大分舵之首的舵主陈仙藤。陈舵主为人豪爽、行事谨慎,一身武学修为更为高绝,江湖之中不乏结交好友,近年来只因其年事已高,故久居关外,一年之中除帮中大会外甚少回金城兰山之上的七浅堂,且其河套分舵实力最为雄厚,门下弟子、帮众不下万人,其中武功高绝者亦不在少数,又怎会轻易中伏受袭,但此刻见蒋熊父女言之凿凿,再加自己与一众弟子于金城外不足十里处轻易便陷入埋伏之中,可见那人密谋已久,已是万无一失之际对自己下手,难道,难道陈舵主也已遭了毒手?
      蓬九肃深思片刻,越思索越对陈仙藤之事深信不疑,不觉心惊肉跳,一口鲜血喷将出来,立即自身旁搀扶之人的手中挣脱出来跌于炕上,满面惊慌,再不知如何是好。且当蓬九肃神志迷蒙、慌乱不堪之际,眼角扫过默然端坐桌旁的李寻欢,不觉心下惨然:是了,陈仙藤大哥坐镇关外分舵,李寻欢亦是不久前出走关外,若不是陈仙藤遭人暗算生死存亡之际让人告知李寻欢,李寻欢又为何会恰巧出现在此处,只怕,只怕,果真如她所言。
      卓东来见蓬九肃面如白灰,心丧若死,心下顿觉不妙,强自按下心中疑惑,自觉不到紧要关头决不能在面上露出丝毫情绪,以免扰乱一众心神,失却斗志,急言道:“蓬九爷,陈五爷远在关外河道,他如何得知分舵出事,且陈五爷武艺不凡,手下兄弟更是不乏好手怎会如此轻易遭其毒手,切不可上了他们的当。”
      “你是不信?不若你就问问那姓温的吧。”蒋苒幽幽道。
      卓东来双眼寒星,握刀的手不觉收紧,心中思忖:这妖女心思如此机敏狠辣,此刻见李寻欢在侧一时无法取蓬九肃性命,便予以攻心之法毁人意志、乱其心神,使得蓬九肃于重伤之际为保家眷、弟子平安,再无心辨别其中真伪,只望速死。再见一旁温道人眼神闪烁,极力掩去面上慌张神态,便知蒋苒之言虽不能全然信之,但亦是假中含有七分真。转念思及,那温道人夫妻生性狡猾且行事谨慎,只怕一开始便打定要隔岸观火的主意,等得两方自相残杀后,再坐收渔翁之利,此刻蒋苒言语间暗指他夫妻二人参与其中,且陈仙藤灭门一事若属实,那便会牵连甚广,绝不是他二人能够做到的。故此,温道人与花菁枝就是想立时抽身离去已是不能,更遑论坐等成其好事。这些人等倒都打得一手好算盘,思及此处,转念间已有计较,一面暗自环伺屋内众人,一面不动声色间徐步缓移至蓬九肃身旁。
      众人闻言皆转向温道人,温道人面上虽慌乱神色一现即逝,心中却是大惊,不想这小丫头说话间竟牵扯出如此私密之事来,见众人数十道如箭的眼神射来,便一脸不屑、讥笑之态,随即将脸扭转一边,恍若未闻,一副尔等怎能中她挑拨离间之计的神态。
      花菁枝低首轻抚腕部刀伤,心下忐忑难安,一月余前,她夫妻二人确与相约之人依约出关,趁陈仙藤与子因事外出之际潜入其宅邸“塞安庄”,暗中于厨房、仓库、酒窖内的粮食、青菜、水酒之中下毒,屠尽庄中老少数百口,其间派人有意走漏风声,引得陈仙藤父子连夜间马不停歇的奋力回返庄中救人,他们便趁其父子二人精疲力竭之际,悲愤异常、心神具丧之时,群起攻之而后一举俘获,更是为防陈仙藤父子二人寻机逃脱而挑断二人手筋、脚筋,秘密押往金城。只是此次行事皆极为隐秘,庄内数百条尸身皆当夜焚烧殆尽,其间内情种种除却相约之人与那人之外,旁人是无从知晓的。但从这蒋苒一番言语挑衅可知这蒋熊父女对此事竟然知道的如此详尽,可见定是有知晓详情之人走漏了消息,难道我夫妻二人也是为人利用后于此地被杀人灭口?看此情形,不论是“燕北熊”蒋熊亦或“小李飞刀”李寻欢皆不会放我夫妻安然离去,思及此,额上渐渗出汗珠,杏眼微眯暗暗思索破解危局的办法。
      李寻欢暗叹一声,起身扶起萎于一旁魂不附体的蓬九肃,使其轻靠于暖炕尽头的墙上,恐是年岁已久的缘故,这面墙上临炕的地方已被暖炕下的炉火暖热之气熏成黄褐色,烛光摇曳摆动下望去就如光亮未能触及的暗影一般,此时蓬九肃面色煞白,印堂漆青,依靠其上犹如隐入昏暗之中的游魂,不觉又是一声轻叹,温言道:“蓬九爷,此事经过复杂,仅靠只言片语便下结论还是草率了,况且事事皆有转机,一饮一啄,寻因就果,既然你全然未晓此事经过,又怎可如此草率。“
      蓬九肃胸口起伏,喘息微弱,闻及李寻欢一番言语,眼中神色愈是凄清,只得缓缓点点头以示放心,微偏头望去却并未追问温道人所言是真是假,却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问道“是谁,是谁叫你们来的?”
      “自然是个人了。”蒋苒道。
      蒋熊嘶哑声起:“你反正就要死了,知与不知都得死,何必多费唇舌。”
      “说得好,说得好,李寻欢,你真该杀了我,免得我如今这幅半活不死的熊样子被子孙、徒弟看到,丢了他们的人,叫外人耻笑。”蓬九肃伏于炕上,双目圆睁直看向李寻欢,布满血痕大手紧攥李寻欢衣角,面上流血处已凝结成黯红血迹,须发蓬乱,面上狰狞,双目之中却满是渴求。只因蓬九肃心中已知是谁人背后下手,这人一心欲将万仞帮中几大旧属分舵铲除殆尽。原来,果然是他。如若自己今日脱身回城,只怕要如陈仙藤一般满门被戮。
      李寻欢心下了然,见此情形,蓬九肃或已知晓自己为何会来此的原因了,又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深意,却是动也未动,只斜眼扫过温道人,眼神锐利,看得温道人两股发软,几乎软瘫在地。
      花菁枝见状,颤声道:“李,李,李寻,李大侠,姓蒋的小妖女一派胡言如何能相信,我夫妇二人从不知什么陈仙藤,什么灭门,你,你,她不过是要借你之手害我夫妻,你想,他妇女对此事知之甚详,定是谋划、参与之人,你,你切莫上了他们的恶当,他……。”
      温道人大惊,更是浑身颤抖起来,如风吹桦林,万叶作响,摇晃着上前拦住花菁枝,道:“不,不是,我,我等不曾知道什么姓陈的,我。”随即望见李寻欢双眸中神色冷冽,如幽谷寒潭,深不见底,却让人心下不由生出一股威迫之感,哪里还能再说出一个字来。
      李寻欢道:“是吗。”
      刹那,电光霹雳间,温道人竟真的软倒在地,喉中嗬嗬作响,颈上赫然一柄小刀。
      李寻欢周身杀气微敛,眼眸回转。双手间已是空空如也。
      快,极快的刀。
      直到温道人倒地,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李寻欢已然出手,飞刀已然发出。却并没有一个人看到他是如何出的手,那把刀是如何刺入温道人颈中的,人们看到的只是贯穿咽喉的刀和喷涌而出的鲜血。
      “当家的。”花菁枝大叫一声,扑向温道人身上。
      “那血,那血,变色,变了颜色。”一人大惊道,众人这才注意到温道人咽喉涌出的血竟慢慢变成乌青色。
      难道小李飞刀,李寻欢竟是于刀上淬了毒,出刀不留活口?众人大骇之下眼中满是惧色的看向李寻欢,离他最近的两人亦赶忙后退,远远躲到角落。
      李寻欢却似不曾看到,慢慢喝起酒来。
      卓东来冷笑道:“果然是因果循环,不过是自己下的毒又还施到己身之上。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一刀即可取人性命,又岂会刀淬剧毒,多此一举。”放眼屋内众人,闻言皆是怔愣后暗自思索,不觉安下心来,俯首见蓬九肃已气若游丝,面色灰白,双眼无神,再无求生之念。
      众人经卓东来一番提醒,再思及先前确是温道人亲自拔出刺入花菁枝腕上的飞刀并亲自归还给李寻欢,若暗中做些手脚,亦非不可行了,再者,李寻欢之小李飞刀享誉江湖,却从未听过李寻欢善于用毒。这样一想更能确定刀上剧毒定是温道人欲取李探花性命而暗中淬上。
      花菁枝自温道人身边缓缓站起,双眼含恨,面颊之上已满是泪水,言语戚然道:“我们夫妻不过是江湖买卖人,有人出得相宜价钱,便应人相约,成其好事。”继而缓缓望向蒋熊,道:“是你吩咐我等切不可走漏风声,以免使那人功亏于溃、我等性命不保,如今你父女二人为了那些宝贝将这件秘密之事宣扬了出来,当真是无耻之极,手段狠辣。”
      花菁枝凄然笑道:“你以为你便能得到那些江湖至宝吗?你也不过是个混蛋透顶的蠢驴。李寻欢,你要杀也该杀那出钱财指使之人,为何要取我等性命。李寻欢你真是蠢钝不堪,即使我等不来,便没有别的人来吗?!来人只怕比我等更不择手段。你便也能杀绝,杀尽不成?”
      李寻欢道:“不错,你们不来,却还是会有别人来。天下之人行事,的确全然逃不过‘名利’二字,我确实不能阻得了谁。但君子喻义,小人喻利,即使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真正的人总会思及一分情谊、道义,二分善念、悲悯。行事决断之间才会不至断绝人性,最终害人伤己而不自知。”言语间环顾四周,但见屋中诸人中不免有人面上露出不屑、鄙夷或是讥笑之神色,便话语渐止。只因见此情形,李寻欢不觉心中惶惶然,虽坐于酒馆之中,眼中众人繁杂,却生出孤独寂寥之感,只是心中虽然明了世上之人,于利与益当前能思及道与义的寥寥可数,而如温道人为一利字失却人性之人比比皆是,生活困苦,世道艰难,谁又能强求他人不为利益驱动,不为财帛奔走。只是,为眼前利益而失却人之本性,失却道义礼法,将来即便金银如山,雕梁画栋,已是天下失色,人不为人,世道难挽。思及如斯,更加幽冷凄然,李寻欢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胸中烦闷,大饮一口酒硬是压下喉中咳意。
      花菁枝闻言眼内厉色闪过,俯首敛衣拭去眼角泪水,冷笑道:“哼,我行走江湖十数年,还从未听谁人说过这样的蠢话,人人都说李寻欢惊才绝艳,神思聪敏,慧眼如炬,可见这话是信不得的。依我看来,你若不是呆子,便是傻子。惯会装腔作势,重情重义的将家财送与了别人,却还要人人都如你这般伪饰。”话毕,一双紫葡萄般美丽的眼睛忽然现出一丝笑意,已贴近厨房门帘的妩媚身姿忽的如蛇一般扭动着飞身穿帘而出,再不见蓝色人影,只余门帘孤零零于门上摇曳。
      众人皆“啊”的一声惊呼,却也只闻及她似已远去的几声低微到几不可闻的笑声。
      不想这花菁枝轻功了得,瞬息间逃得再不见踪影。
      李寻欢却还是端坐屋中,默不作声,好似全不知晓那花菁枝已然出了酒馆。
      卓东来看着晃动的厨房门帘渐渐安静,内心却未能如定住的门帘一般渐渐安静下来,反复思量后依旧疑惑难解:既然那温道人已经一刀毙命,留着花菁枝必然是万分不妥,不想李寻欢会放那花菁枝离开,留下这个祸患。回转双眸却见李寻欢神色如常,似是并不关心花菁枝的去留,只倾囊大口喝酒,或许是囊中烈酒辛辣,入喉就又引得一阵阵咳声。
      坐于李寻欢身侧的铁传甲却早已悲愤不平,额上青筋暴起,双拳紧握,却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但在望向李寻欢时眼里是关怀、怜惜,只在心里叹道:少爷,你总是这样由得这些人胡说八道,总是顾虑别人,宁可自己伤心。卓东来双眉微蹙,难道真如他人所言,李寻欢是让情弃爱,抛却身家黯然出关?
      “啊,真是可惜,要早知你不杀她,我便一早结果了她,省得她……。”蒋苒满脸惋惜道。
      “既然你要她死,苒苒,那她自然要死,何必急于一时。”蒋熊双眼复又瞪住李寻欢,沉声道:“不论等多久,他都会死在你手中。”
      李寻欢淡淡道“也许,会死在对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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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篇欢卓文,希望大家喜欢,我一直觉得这两个人缺少真正的知己。李寻欢虽有阿飞这个朋友,但是李寻欢对于阿飞更多的是指引和教导者;卓东来虽有司马超群这个朋友,确实在不能是知己,因为知己要是智商和情商相匹配的人,而司马最后来朋友都够不上了。所以,孤独的两个人,希望他们能成为彼此相知的人,哪怕是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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