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婵娟

　　话说那段玉裁兀自左兜右转，几下窜进密林深处。
　　月光下不能视物，眼见的只方寸之地，倒是耳畔的蛙声声势逐渐壮大，要把他喝退一般。
　　段玉裁忽然之间气血上涌，衣袂流转，一瞬正前方以他为心，呈扇状延伸开来，内中花草灌木，尽皆倾倒。
　　他反倒长舒口气，胸中郁气一扫而空。心想自己也有成为绿林好汉的时候，觉得非常惊喜。
　　犹自高兴，眼前莹莹一片，万千萤火虫从郁郁葳蕤中徐徐升起。
　　在黑夜里四散，恰似滴墨入水，树林氤氲出幽深瑰丽的光景。
　　呆立片刻，连绵的蛙声入耳好像也动听一些，不由一哂。兴高采烈还想试试别的，只怕动静太大，惊扰了客栈众人，连忙走得更远了。
　　却不曾留意身后，竟有个萤火虫避之不及的暗处，隐隐透着古怪。倏忽只一阵风拂过，撩动段玉裁疾走的衣摆。再回转来看，只见莹莹之火，美不胜收，哪里还有什么古怪的暗处。
　　他划出一道风刃，落在树干上，仿似受了千钧之力，轰鸣之声不甘不愿地卡在茂密的树枝上。疾走几步，故技重施，身姿婉转，翩若惊鸿，乘风而起。
　　周身萤火缠绵，谪仙下凡一般，不染俗尘，说不出的清艳绝伦，道不尽的迷濛交加。
　　秋千一般飘来荡去，吹了好一会清新的晚风，脸上如玉的颜色泛着粉。
　　此时下来可是犯了难，犹豫片刻，还是咬牙切齿的着陆了，敌不住惯性地向后仰。
　　似漏了风的纸鸢，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一会回了神，月光自头顶打下，照出周围的一片狼藉。他拍拍屁股，扶着旁的树干站起身来，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向着客栈方向走去。
　　留在黑暗中的，枯木逢春，败草萌芽。悉悉簌簌，是焕新涅槃的声响。
　　段玉裁像只归巢的倦鸟，扑簌簌的趴进马车睡地四仰八叉。
　　*
　　李四从詹穆清房中退出来，瞥见他支着窗棂，点着盏烛火，正在温书。
　　从詹穆清房间的窗户望出去，正是客栈的后院，他们的马车正是驻在那里。
　　他的目光时不时移开书页，投向窗外。
　　清凉的夜风吹开了前额散落的一缕发，一点雨水随意地晕开在书页的一角。他举目望去，淅淅沥沥的雨丝在微光中莹润生辉。
　　正巧一个碧色的身影，闪进后院，惹眼的很。
　　詹穆清目力绝佳，只见他行走之间蹑手蹑脚，左顾右盼，好个偷鸡摸狗的模样。
　　他眉尖一挑。
　　“呼呼～”马棚中忽然一声嘶叫，段玉裁惊的五脏都移了位，连忙闪身过去。好险不险避开大马亲昵的问候，在地上扯了两根干草攘给它，一边神色惊疑的打量四周，又拍拍它的头，一边退出来投奔马车。
　　那匹马正是詹穆清一路行来拉车的马，不知竟与段玉裁这样熟了。
　　正在哭笑不得之间，詹穆清不觉细细打量。见他不仅发髻松散，衣襟凌乱，更是面颊泛着粉，像新扫了胭脂。
　　詹穆清不禁心中恼火，这幅模样，真是去做贼了吗？！
　　冷哼一声合上书页，回身上床去睡。
　　糊纸的木窗在他身后无风自合，烛台随即也熄了去。
　　*
　　客栈坐落在于官道一侧，车马驰行之声向来不绝，也时有顾客上门，倒从不冷清。
　　清晨山间晨曦浮动，鸟鸣啾啾。
　　大堂有三两食客，稀稀拉拉地坐着，小二睡眼惺忪的各处掺茶倒水。
　　李四在詹穆清房门前敲门半晌，悻悻下楼不想他早已坐在大堂。吃的是客栈统一供应的清粥小菜，神色悠然自得。
　　眼看日头就要高升，詹相公却一碗粥还未喝完，只慢慢悠悠夹过咸菜，不由欲言又止，脸上时不时有焦虑的神色。
　　“李四”，他赶忙应到，利落地接过凌空抛来的几碇碎银，“叫老板包多些馒头带走。”
　　李四松口气，快步走了。
　　段玉裁难得这么好觉，还在初一十五之间，梦见自己在火车上熟睡，同时也在轨道上星夜兼程，轰轰隆隆颠簸不断，朦胧中仿佛还有马嘶叫声。
　　李四驾着马车停在客栈大门，正要把詹穆清迎上车，客栈门口的狗却狂吠起来，挣的狗链叮当作响，让人莫名。
　　“我忘了本书在房间，你替我取回来，”一边走到那狗儿跟前，在它碗里丢了个馒头。狗果然不叫了，摇头摆尾地吃的开心，冲他呜呜作响。
　　詹穆清看那链子一头炼在墙壁，一头栓住狗儿的项圈，眼中闪过一丝异彩。
　　李四匆忙拿到书，匆忙出了客栈，就见詹穆清立在马车前，一手掀开布帘，作上车状。
　　“詹相公，请--”不经意间瞟了一眼车厢，两床被褥凌乱摊开，靠枕也被蹂躏地不成样子，不由惊愕回头。
　　“这，这，詹相公，我昨日走前还细细查验过，不可能啊！”打量詹穆清的神色，连忙上前要着手整理，却被他拦住。
　　詹穆清伸出手臂，道：“不必，你赶车吧。”也不看李四诚惶诚恐的面孔，于是进了马车，拂手放下车帘。
　　“驾！”马车驰骋在道路上，车尾扬起一路尘沙。
　　段玉裁灰头土脸地坐在后车辕，还一背脊的冷汗，呼，差一点被发现，还好他机智的及时跳窗逃跑了，不然就万分尴尬了。
　　官道逐渐没入山林，两侧林木幽深，遮天蔽日，清风阵阵地吹得他意识黄昏，真想倒头便睡。
　　马车行了几刻，行至一岔路口，忽地悠悠的停下，有清越的鸟叫猿鸣从深处传来，震颤将落不落的树叶，飘忽而下。
　　“詹相公，可是行车疲累，不如在此歇息片刻？”詹穆清掀起布帘，李四跳下车迎他，对上他意味深长的一眼，心中不由一颤，“此地清幽，也可。”
　　车马被安顿在路旁，詹穆清不甚在意地挑了块石头坐下，拿了本书在看。李四借口解手准备远远遁走，临走前瞥到了詹穆清复而略显凌乱的发髻，有些疑惑，莫不成是在马车上又补了一觉？
　　段玉裁忙不迭地隐进低矮的灌木，耳边传来李四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小心翼翼探头，唯见詹穆清挺直的背影，心里不禁有些可怜他。
　　在此荒无人烟之地借口停留，且置雇主孤身一人于不顾，又离色匆匆，李四果然不是什么善茬。詹穆清何其文弱，若遇强人，岂非孤立无援，凶多吉少！
　　只是这李四为詹穆清大伯母卖命，两方之间虽相看两厌，他大伯母何故非要置他于死地？着实令人费解。
　　倏忽阴风阵阵，卷起地上枯叶落草无数，十数人执兵刀将詹穆清团团围住。皆蒙面，着深色短打，浑身戾气。
　　“杀！”詹穆清顿遭十数人同时挥刀相向，立时身姿灵活翻身一躲，轻哼了一声，“这些许人，还真是看得起我！”
　　杀手攻势不停，眼看一人从他身后偷袭，就将对着他脖颈砍下，段玉裁当机丢出一石子，“铛”只觉虎口一阵酸麻，大刀被弹开，没入背后的树干几许。
　　使命感爆棚的段玉裁正准备上前，只听一声气势十足的厉喝，道：“大胆贼人，何以光天化日之下行凶，速速退去！”
　　十数人被当头一刃剑气扫过，回神已落于几丈之外，不由心惊胆颤。再看那来人凌厉非凡，长剑气势如虹，自知不敌，纷纷跑路。
　　一群人来的快，去的也快。
　　段玉裁还未反应，凝神细听两人已称兄道弟，各自见礼了。兀自扒开个缝，见光风霁月那来人，竟是早前替自己客栈解围之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归钺与詹穆清三两句话答对下来，已知此子不凡，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态。一个不及弱冠的读书人，谈吐不俗，胸有丘壑，更是有过人的胆识，只身迎敌而丝毫不露怯，实在难得。
　　但打定主意要跟踪，就不好相携上路，不然何以让那妖露出狐狸尾巴来？
　　他突然似有察觉般瞥向一旁郁郁葱葱的灌木。
　　段玉裁正看得津津有味，蓦然对上归钺凌厉的视线，差点啊的叫出声，赶紧头埋在臂弯里趴好，不敢擅动了。
　　盈盈水光的，恰还有一丝不及散去的笑意，瞪得浑圆的瞳孔，说不明白的纯良。
　　詹穆清顺着归钺的视线，一眼看到那抹突兀的碧色，被深秋一色的墨绿点缀的金黄一衬，太过分明了。
　　不由敲敲指尖，眉心微微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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