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婵娟

　　夕阳西下，蜿蜒入山的马路边有孤零零的几座屋舍，炊烟袅袅，正是方圆几里内唯一的驿站。一间小客栈靠的很近，天色已晚，在此地暂时留驻也有些人马。
　　要入蜀地，先过蜀山。这个驿站也是入蜀山前的最后一个驿站。
　　自春秋李冰父子设计修建都江堰以来，一千年来蜀地水旱从人，沃野千里，是远近闻名的天府之国。
　　而蜀地四面群山峻岭，易守难攻，有国中之小国之称。山高皇帝远，却自成一风气，民风淳朴，开放好学。
　　成都平原千里良田，自足有余，不仅西南粮仓的美誉晓喻天下，更有举国闻名的蜀锦。蜀地兴种桑养蚕，缫丝织布，蜀锦是其中翘楚，技艺高超，精美绝伦，一匹之价不下百金。
　　正所谓，衣食足，知荣辱，好学之风不减，私塾遍地开花。科举入仕的考生年年增加，文人墨客独领风骚。
　　蜀道难，蜀山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在，暮色沉沉之下轻易不会冒险上山。
　　马棚里鸣声嘶嘶，仆役张三正在栅栏外喂马，眼前突然一花，好像有一道白影闪过，仔细再看，却了无踪迹。
　　客栈位置特殊，时常三更半夜也有客人上门住店，所以难得的一楼总是留有人在，方便随时应门待客。
　　大门忽地打开，门扉大敞，扬起一道风，进来个白衣飘飘的青年人，小二赶紧迎上去招呼。
　　归钺掀起外衫后摆，大马金刀地坐下，小二提起茶壶倒水。
　　伸手取下玉如意，毫无动静。玉身玲珑剔透，并非精雕细琢，如写意山水，寥寥几笔勾勒成象，自有造物者胸中丘壑，古朴意味十足。又经几位仙师之手，隐隐的灵气更甚。
　　拿起一只茶杯，微晃了晃，轻抿。
　　轻描淡写的几个动作不禁让人心旌摇曳。分明是粗制的浊茶，廉价的茶杯，被这修长的手指几番摩挲，忽然之间竟沾染了几分风骨灵气。
　　三指捏住杯身，前后又晃了几下，淡黄的茶水中茶渣起起伏伏。
　　归钺漫不经心，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一刻，松开手，茶杯垂直落下，在长久来磨得光滑的木桌上似悬空了一般，倏忽稳稳当当停在桌面，滴水未露。
　　玉如意方圆百里内感知到妖魔戾气，他便会有察觉，可午间在客栈时，少年与他们不过咫尺之距，却一直不曾有过防备，师兄弟几人还险些被其迷惑，情况殊异。
　　十方飘渺阁在地，少有妖魔肆虐，修为千年以上的大妖为恶百姓更是闻所未闻。若非如此，那便只有另一个解释，那少年虽为妖，不但从未杀生，反倒与人为善，攒了不少功德，才至气息纯粹，气质干净。
　　只是不知他一路跟随那书生是什么原因？
　　观那书生，倒是阳气充沛远胜旁人，更有祖荫在身，如若不造恶业，足保他一生顺遂，富贵无尤。
　　那妖莫不是看中了这个？
　　归钺蹙了蹙眉头。
　　段玉裁一路听着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几番昏昏欲睡，只好背部紧贴马车壁，才不致滚下去。他觉得自己有点苦逼，要是詹穆清今天住店，那今晚他就可以住在马车里了。想想觉得很不错啊。
　　“驭——”马车晃动几下，停在客栈前，已是酉时了。四周黑漆漆的，只不远的驿站和客栈透出淡淡的灯火。
　　趁着马夫不注意，段玉裁一闪到客栈门前，推门进去。“吱呀”一声，三三两两打量的视线
　　落到他身上。瞟了眼詹穆清，坐在右边角落，正喝着茶水，好像没注意他似的。不由松了口气，虽然不认识，但止不住的心虚都要化为实质了啊。
　　于是走到左边角落的位置坐下。当然越远越好了，对角线最好了。
　　李四看着长久面无表情的詹相公，突然微微笑了起来。不禁疑惑，正喝着茶呢，怎么就乐起来了？
　　这月黑风高，荒郊野岭的地方乍然一个赏心悦目的少年孤身而来，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其中当然也包括归钺。
　　和之前的情况一模一样，那书生和少年两人又是一前一后地进门。书生看样子并不知情那妖跟了他一路。
　　少年坐在他的邻桌，侧对着他，微微仰着纤细的下巴，和乐呵呵的小二说话，朱唇小口开开合合。
　　“我要三个馒头，”抬手把垂落的头发扶到耳后，莹白的手指和乌黑的长发在灯下跳跃，“你们送咸菜吗？”
　　客栈里有人哼笑了声，倒没人理他。
　　“客官住店吗？”
　　“不住。”
　　小二有些呆。他也是依例问问，这个时辰进店的几乎没有不住店的，不想他真的不住。再看他年纪轻轻，挺像初出茅庐出门闯荡的，以为他不知道这地方的情况。
　　“客官，小店是这方圆二十里唯一的客栈了。再往前走就是蜀山了，那可了不得。这如今虽也可绕山通行了，但我们蜀地的山路不比旁的，窄狭异常啊，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常有滚石。
　　“就算是白日，稍有不慎也会丧命。莫说这晚上了，时有狸猫出没伤人。客官，你孤身一人夜晚上路，岂不危险？不说普通百姓，就是英雄好汉也不会轻易冒险啊。”
　　段玉裁听他说得急切，知他是一片好意，只说：“多谢啦，只是我出门在外已久，实不相瞒，实在没有多余的盘缠住店，且归心似箭。”
　　看这小妖的样子，倒像刚修炼成人的。
　　“不如你跟我住？”见一个俊朗公子，摇着扇子踱步到段玉裁桌边，“怎样，美人，”一身锦袍，扇骨也是清透的白玉，非富即贵的装扮，脱口而出的话语十分露骨，笑得也不加掩饰地猥琐。
　　詹穆清手指摩挲着杯壁，蓦地顿了顿。
　　而店里众人眼见这人要当众违法乱纪，强抢民男呐，不由蠢蠢欲动，可看他身份不寻常，有些犹豫，只好又把目光投向段玉裁。
　　反观段玉裁，并没有悲愤欲死，以头抢地，只是檀口微张，有些呆愣，似是不解。
　　归钺蹙眉，他忧心这妖怪一时恼羞成怒，暴起伤人，却也只好静观其变。
　　段玉裁只是没想到此地民风如此开放，公然约/炮还这样理所当然。不由多心是不是店家的一种前卫的营销手段，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着痕迹的打量他，外形很骚气不说，五官端正却眼底有浓重的乌青，眼神也暗淡无光，整个就是一阳气不足，一副稍纵即逝的样子。嗯，感觉又像碰瓷的呐。
　　这公子看他没反应，以为他不识好歹，顿时脸色耷拉下来，冲身后一挥手，顷刻间段玉裁就被围住了。
　　只听那公子哼了一声，一群刁奴就要上手，这小身板，不费吹灰之力。
　　眼看段玉裁就要被擒，众人此时也是束手无策，只见绿影一闪，段玉裁从中跳将出来，轻盈地落在一旁的空地。
　　归钺握住配剑的手不由松了松。
　　几个刁奴眉眼间有煞气流动，想必也不是吃素的，他左躲右闪，也不知如何是好，无头苍蝇似的只是围着客栈大堂乱转。
　　看着段玉裁游刃有余的模样，眼中闪过一抹异样。而在他身旁垂头侍立的李四则是一脸淡漠。
　　归钺却觉得他相当古怪，以他的修为足以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轻而易举地收拾好这几人，大可不必如此折腾。许是察觉自己一路跟踪，以此表明自己无意伤人性命？
　　观他与几人缠斗，也只是身形灵活，几次偷袭也只是堪堪避过，完全没有灵气流动，恰像一个略习武艺的普通人。莫非是伪装得太好？
　　段玉裁躲闪中也觉察自己体内的热流流转，几次几乎要顺手使出法术，又不知深浅，不想无意害人性命，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了又如何是好呐。
　　正在不知所措间，挺身而出一白衣男子，利落出手。段玉裁眼睁睁看几人随那公子灰溜溜出了客栈。
　　回身相对，段玉裁揖了一礼，真诚道谢。抬头只见他身量修长，修眉俊目，是少见的英挺面貌，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有仙人之姿。
　　归钺本是想遂了他的愿，之后劝他回头是岸也省些力气。此刻观他面部神态，竟不像作伪，是真的对他心存感激。
　　对上他乌黑的瞳仁，晶莹的光彩剔透煞人。
　　“不必。”
　　他转身，问店家要了一间客房，就上楼了。
　　段玉裁看他深藏功与名的态度，感觉非常好汉。向客栈小二倒了谢，便提步出了客栈。
　　迎面一阵凉夜微风，四周也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上空暗淡的月光。却也并不吓人，远近闻听吱吱叽叽的夜虫叫声。好歹也是这万籁一员了，可不能露出破绽，丢了颜面风度。
　　伴着虫鸣，他远离客栈，走到附近的暗处，循着月光，摸到一片乌压压的树林，左右看顾几番，闪身进去了。
　　段玉裁现在很迫切，想试一试那些突如其来让自己毫无防备的法术。左拐右绕，感觉已经置身在树林深处了，驻足感受体内那些躁动不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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