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只是开了一家杂货店

　　弑神丹，除了可令用药者步上巅峰、与神比肩之外，还有一层含义——服用者的神魂也会被毁灭。当年九河水神的幺子可不如传闻中那般潇洒，他的确打败了前去缉拿他的天兵天将，但只不过逃了两日，便神散元碎曝尸荒野，被秃鹫和鬣狗啃食后空余一具他爹再世都认不出来的残骸。这才是他消失无踪再无音讯的真相，才没有隐居秘境迎娶娇娘子孙满堂。
　　太白给我弑神丹时我还怀疑他是不是有意用这人人都奉为至宝已经被吹捧上天实则一不小心就伤身殒命的神丹来牵制我。若我没有异心，自然相安无事；但凡我有一点想借丹药之利对付他的念头，他总有办法叫我灰飞烟灭。那时候还偷偷在心里谴责他用心险恶，但今日看来即使用了弑神丹，我依旧不是太白的对手。如此揣度太白的用意，我还很是高估了自己。
　　我也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用了弑神丹；更没有想到，我压根没熬到反噬神魂的时刻，连弑神丹的一次爆发都没扛过去。
　　有姬平在，妖力过盛倒是好解决，但更为凶险的是丹药灵力尽散后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反噬之力。在昏过去前我还没想到万全之策，且昏一刻是一刻，若真的在昏迷中就被掏了大后方，那也都是自作自受。
　　但姬平没有给我太多逃避的时间，利利索索地平了我体内造反的妖力，一次击掌如一记响雷，“啪”地将我唤醒。
　　我反手遮挡眼前过于炽烈的阳光，这才注意到空中层层叠叠的云都散开了，常年笼罩群岛的朦胧雾气也退开了些。正上方金龙翻腾，似一条掉进油锅的泥鳅，一面受昭林神魂牵制，一面被夏逼迫着舍弃已融入昭林神魂中的那一部分。它不甘，自己啥都没来得及做，就落得如今这样一个凄凉的局面。
　　眯起眼睛，我还能看到金龙身上游走的红光，每一次红光大盛，都是夏在斩断龙魄与昭林神魂相连的部位，金赤相交，光芒甚至盖过太阳的光。但此刻我没有时间看热闹——森然寒意笼罩了全身，反噬之力从不迟到。
　　吞噬并不是准确的描述，至少那还有一个主动吞噬的对象。我此刻的感受就是神魂自发地飘离，如泥牛过江，如骄阳下的冰块，如少年看到捧花的少女从他窗前经过……轻飘飘，软绵绵，松松垮垮，风一吹，就散了。
　　“哥！”我闻声勉强凝神觑了一眼神情焦灼颇有些六神无主的姬平，血色的眸子越发明亮，衬得那张总是冷冷淡淡的脸生动起来，若有一天能看到太白脸上也有如此慌张的神色，那也算一大幸事了。
　　【别怕】我做了个口型，两眼一闭——稳固心神。
　　神魂的逸散并非是受了弑神丹的压迫，也不是因为灵力暴涨所以自我膨胀了，而是反弹。短时间内庞大的灵力涌出，妖丹被动扩充，如果说妖丹是油箱，神魂就是发动机，你不能指望柴油发动机能用得起高级火箭燃料。神魂被迫升级，跨级将灵力转化为自身的妖力或吸收或消耗，处理速度不足就会变得和我刚才一样，妖力造反；若是动作足够快，完美吸收了所有灵力——也不见得是好事，无论如何，神魂都是超负荷运作，一时间停下来，接踵而来的就是避无可避的倦怠与脱力，像被全力奔跑的水牛，稍加懈怠一个腿软就是前滚翻加侧滚翻，被狮子咬住咽喉前已被自己的后劲撞晕了。
　　我没撑到灵力释放完毕的那刻反而对重整神魂是件好事，神魂在方才那战中稍稍得到了一口喘息。我禄榭一族经历过天地变色地动山摇移时换代尔虞我诈儿女情长的神魂也不是等闲之辈，我是没什么出息，于修道一事向来兴趣缺缺，后来更是撞上了帝湖那出大戏没什么机会精修，倒是浪费了好条件，真要比较，大概就是拿天外玄铁打了柄菜刀。
　　菜刀不堪用归不堪用，但它好歹是把玄铁做的菜刀。我将心神沉入神府内，细看之下暗暗心惊，原本浑圆一体的魄体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歪歪斜斜的魂体不成人形，跌跌撞撞地走在虚空中，揽着一堆碎片，看着像魄体上掉下来的，而它一路走身形也越发扭曲，如融化了一半的蜡像，一步一拖往回赶，看着寒碜又辛酸。唯一可庆幸的大概就是魂体本身没有面目，此刻也不显得狰狞，我至少不会成为史上第一个被自己魂体吓着的妖怪。
　　神仙我不太清楚，妖怪和魔的神魂构造比较相似，魂魄分离，一为原形，与本体一致，另一则没什么固定的形状，我当初觉得球体方便就捏了球，两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原形活泼，活大多是它干的；剩下那个就负责卖卖萌，陪原形消遣。妖怪和魔的差别在于妖的魂体往往是原形，而魔则相反。
　　神魂成型后，很难描述那种感觉，魂体和魄体既与你是一体的，但分明又是独立的。你若用到它们，它们就仿佛你的一部分；若是没用到，它们又仿佛自成一个世界。旁观时觉得它们有自己的意识，可又可以毫无阻碍地控制它们，清晰地感受到它们完全属于自己。
　　就如同此刻，魄体的碎裂让我心慌气短，魂体的扭曲让我力不从心，我一面解体，一面缝缝补补，自己拾掇自己。用不成形的手掌捡起四散的碎片，不用看也知道这片该填到何处，只是漂浮的碎片只增不减，我愤恨地跺跺脚——其实快并到一块的双腿让我看上去像在原地蹦跶了两下。并非魄体不想帮忙，而是我现在只能使唤得动魂体，实在没有更多的精力让魄体也动起来了。
　　魄体修复的进度十分愁人，魂体现在也只勉强保持着一个能动的形态，几乎看不出人形来了，给修补工作带来了不小的挑战。我现在全凭毅力吊着一口气不肯撒手，这次要是撑不住……
　　“阿陆。”我一惊，现在我是在自己的神魂内，是谁？！
　　“再等我一下。”有点耳熟的声音，我的意识模糊，神魂的破碎让我无法想起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我看不到声音的来源，他分明也在我的识海中，我却发现不了。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就看到丝丝缕缕银白色的光牵引着万千碎片回到魄体上，一一归位。魂体也随着魄体的完整逐渐恢复了人形。
　　我低头看着半透明的手掌，呵，这么快就恢复了，然后毫不犹豫地扯住了一丝还未消散的银光，“嗤”银光如破裂的泡泡一般消失。同时一声闷哼让我察觉了神秘来客的位置，四肢健全的魂体跑得飞快，一头撞上了隐形的客人。银白色的身影从黑暗中显出形来，丝丝缕缕的光缠绕着围绕在他周身，我依旧看不出他的原形是个什么，可惜了。
　　被发现的来客看上去并不惊慌，静止了一瞬，就消失了，这次是彻底地离开了。在他静止的刹那，我隐约觉得他是在看我，他是想看出什么来呢？神魂渐稳的我自然想起了那个声音是谁，除了太白还会有谁，敢这么大张旗鼓地入侵别人的神魂。
　　又被太白救了一次的我有点烦恼，他现在做这些又是想干什么呢？当初走得头也不回的可不是我，哼，现在后悔可不止是迟了一点两点。
　　我恶狠狠地抽回自己的手，坐起身来不看身侧的太白，只顾抬头找金龙的身影，我昏了多久？怎么龙都不见了？人呢，圣族都去哪了？
　　太白缓缓睁眼，看了眼自己被挣开的手掌，又看了眼佯装无事握紧了拳头的陆老板，一丝势在必得爬上嘴角。
　　我和太白依旧是在祭台附近，只是之前乌压压的圣族人不知去了哪里，天色渐晚，浓郁的雾气让我看不清十步开外的景色。
　　方才猛然间坐起来我便已经后悔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被牵扯得好像又裂开了，此刻也拉不下脸让已经若无其事站起身的太白扯我一把，虽然太白现在也一身血污看着好不到哪去。
　　“唔……”一个愣神太白已经把我扶了起来，不等我说话就解释道：“夜间雾气会致幻，先进屋。”
　　但我却没有动，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像是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你看见了吗？”我几乎怀疑是不是我已经吸入了过多的雾气看到了幻象——一名浑身金光的女子皱着眉从雾气中匆匆步出，身后紧紧跟着一位同样金光熠熠的俊美男子，不言不语只是跟着她。
　　“你为什么跟着我？”女子见甩不掉，转身质问气定神闲的男子。
　　迷茫一闪而过，男子理直气壮道：“想跟，便跟了。”
　　女子无话可说，也不费唇舌，转身走入雾中。男子似得意又似无奈地笑了一下，跟了上去。
　　两个人都消失后，太白才问：“刚才那是？”
　　我心情复杂，也没顾上和太白生气，回答道：“昭林的爹娘，殷丹和姜甜。他们当日以神魂为兵重伤龙魄，三者混为一体，加上昭林的生魂，不生不死。刚才那是得以剥离，还被补全了神魂。”
　　眼下那两人得以重现世间，还一副前事尽忘的模样，我叹了一声，傻子龙，你这又是何必。
　　只是现在还没看到金龙，我心中隐隐不安，殷丹和姜甜都已经被解放，昭林、金龙和夏却一个都不见。
　　踯躅间，雾气中又走出几人，正是被武士搀扶着的霍静姝。不过半天的时间，她面容枯槁，双目失神，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一名武士怀中抱着夏，另一人抱着一个襁褓。静姝动了动手指，武士意会地将襁褓送了过来，安详睡着的孩子赫然是昭林。
　　我接过孩子欲言又止，苦笑一声慢步上前去看夏，他被武士打横抱着，看着更小了些。面色苍白，一点血色都不剩，一只手无力地挂着，风一吹摇零零的，怪单薄的。
　　我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夏冰凉的手掌，放回他的怀中，轻声叮嘱道：“天凉了，别仗着自己龙皮厚就不好好穿衣服。”
　　夏生前最后的画面在眼前流转，他似乎知道我会看似的，还好好交代了一番：“六哥，我一直在等你回来。真的等了好久，可你总也不回来。我也想去找你，但却舍不得离开这里，好像我一走，就再回不来似的。”
　　“好在你还是回来了，还假装不认识我，幸好我还记得你。那瞬间就觉得轻松了好多，离开前还能帮你一点小忙我也很开心。”
　　“金龙刚刚被我吞了，另外三位的魂魄我也都补全了，我厉害不？”
　　“没想到死之前还能看到夕阳，真是好怀念以前那些可以看到的日子，我真的在黑暗中等了太久。”
　　“不要怪我……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他……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虚弱的霍静姝突然问了一句，我摇了摇头，她自嘲般笑了一下，再没言语。
　　“我要带走他。”我直视霍静姝，她却不是很在乎，摆了摆手示意我可以带他走。抱着他的武士往前一步，我眼疾手快单手揽住了直直往下掉的夏，龇牙咧嘴地撑住了一大一小两个人。
　　圣族再没管我和太白，带着霍静姝急匆匆离开了，我最后看到的是霍静姝平静如死水的眼神，她找到了她要的，也在找到的同时失去了。夏死了，霍静姝也活不久，或许这对她来说，也不算太差。
　　【游记：廿四日，你走得轻巧，倒是给我留一个回无叶界的法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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