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只是开了一家杂货店

　　长这么大才离开娘的禄榭，我是第一人，足足六百年，从一条不会游泳的鱼到终于上岸学会了走路的石头怪，娘一直走在我前面，耐心地等我追上去。看着她一丝犹豫都没有地跳入那个深渊中，我甚至是带着一些愤怒的，为什么要离开我？但愤怒过后，我想起的是她哄我入睡后的露出的疲惫和迷茫，是她看到一首诗时的欲言又止，是她从未提起但也不曾忘记的故人往事。禄榭之间无法隐藏任何情绪，我知道她所有的担忧和悲伤，这一跃，对她而言是一种解脱——她放弃了与这世间所有的牵绊，才能进入自己向往的世界。
　　我躲在从霸王章鱼那抢来的洞穴中打磨自己的留生骨时才发现以为可以像娘那样仅用三年就炼成简直是痴心妄想。留生骨十分挑剔且苛刻，首先要释出你自己全部的记忆，不能遗漏，不能隐瞒，在感觉到你完全的坦诚前，它不会对你敞开一点缝隙。事无巨细地记录对禄榭来说并不是难事，但本能或潜意识却总是试图把一些东西藏起来，前两年我基本上就是在和自己做斗争，角角落落都要搜查一遍，保证没有一丝遗漏。这是一件相当艰难且略带羞耻的事情，你要逼着自己去回想那些你认定不存在其实只是被刻意忽略的事情，留生骨就像一个恶霸一样躺在我的记忆上，挥舞着鞭子催促“快点，我知道你还有藏起来的私房钱，给我，统统给我！”
　　每一代禄榭对留生骨的情感都是复杂的，它是每个禄榭的勋章，也是耻辱柱。禄榭的所有，被留生骨忠实地记录着，会被之后的每一代人看到，无从得知当他人看到自己或颓败或辉煌的事迹会做出何种评价，大多数禄榭在这个环节都是忐忑且煎熬的。娘是天赋异禀，她毫不挣扎地向留生骨开放了所有的门，那是她伤痕累累小心翼翼的求生路，她异常坦荡地面对着过往，荣华也好，清贫也好，小女儿的怀春心事，宫中人的勾心斗角，她都一一受之，用强大的心脏再经历一遍，承认这就是全部的自己，这已不是常人所能及的，更何况我这个从小就迷迷糊糊、又怕麻烦、凡事都能省则省的性子，比常人可能还要差一点。
　　唉，这躲躲闪闪的回忆啊，让我看看你吧，完整的，真实的你。
　　当留生骨终于心满意足地陷入柔软的记忆之海时，我已经筋疲力竭，现在轮到留生骨掏出交换的筹码了，也是整个过程中我唯一可以稍稍歇口气的地方。但当留生骨真切向我展露它的面目时，全部的心神都被那旷古日上的画面吸引了，目不暇接，心荡神摇。从第一眼日出，第一滴落下的雨，第一次震惊山林的虎啸，我看到了世界最初的模样，看着它从荒芜走向葱郁，大地塌陷，山脊拱起，落雨成潭，风吹草走。
　　想看的太多，我陷入幸福的时间长廊，殊不知这是留生骨的第二次考验。创世之日具体几时已不可追，禄榭相传从创世之日便已存在，若真要将这代代相传的记忆都看个遍，恐怕等我醒来也成了一具白骨。探寻未知的事物是每个禄榭的本能与使命，但更为重要的，是克制。如一日三餐，少吃了一餐便会惦记，一天不吃就有些难熬，多日不吃饥渴难耐，一朝满汉全席放在你面前，吃还是不吃——不吃是傻子，但吃也须谨慎，油腻不可，大补不可，辛辣不可，忌狼吞虎咽，一来浪费了这珍馐美味，二来肠胃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能不能吃好这一场，重点在于怎么吃，吃什么，才能既一偿宿愿又不落病根，更要对得起这满桌的山珍海味。
　　好在我不是饿了多日，尚还保留着一丝理智，在乱花迷眼的纷乱中堪堪维持住了最后一丝沉湎的心绪。【说得好听，其实是太累了，看着看着睡着了，大幸啊！】收拾好心态的我很快发现留生骨已经将最重要的内容单独拎了出来，颜色最为清澈的一片，或是开天辟地的大事纪，或是惊心动魄的异变，也有当下不起眼的选择日后却成为了巨变的决定性因素。这不是留生骨的功劳，而是一代代禄榭的心血，到这一步为止都是准备工作，之后禄榭要将前一代的记忆梳理一遍，重要的、不重要的、重复的、奇异的、私人的，一一清算，分门别类地规整。
　　抱着肃穆、怀念和一点点好奇，我将娘的一生从头开始细细看了一遍，看到了她从冷傲金贵的公主到少言平凡的婢女，看到她接过留生骨时的凝重和决心，看到她发现我时的惊喜与期待，看到我活蹦乱跳地长大，看到……我突然顿住了，最后这一段，是在娘将留生骨交给我之前，她一人在我们最后停留的那间木屋里留下的一段话：“小小鱼，娘要走了……恐怕你听到时我早已走远了，但是你要走得比娘更远。你这个性子，唉……我族天生异能，看惯世间人情冷暖，你嘴上说着你一个人可以，但为娘的，知道你还是希望有个人常伴身侧，是娘的不好，早些年就不该软了心让你一直跟着。或者也是我的私心，我也希望小鱼儿一直和娘在一起。但我已经走不下去了，我现在才发现原来我也是会累的。你一定会把自己照顾的很好，我也可以放心了。所以，让娘也任性一回吧，这次真的不能跟了哦。好了，小小鱼你快回来了，这段话，就留到你终于做好了成为禄榭的准备时再听吧。你呀，要是坦率一些就更可爱了，不要老是什么都自己藏着，明明我都可以看到，以后可没有人做你肚子里的虫了，你要不说出来的话，就等着自己憋死吧，哈哈哈……”
　　我反复听了好多遍，娘最后的声音，当禄榭将留生骨交到下一代的手上后，留生骨就不会再记录她的记忆，换句话说，禄榭这一生，能拥有的唯一属于自己的记忆只有离开留生骨到真正死亡的那一段时间。我动了小心思，把这个片段放到了“不重要”的分类中，虽然它更像是“私人”，但我不想让别人看到娘给我的温柔，不重要的分类是最庞大的，没有人会去查看那一堆，就当这是只属于我的小秘密吧。
　　梳理完娘的记忆，相当于抹去了前一代禄榭与留生骨最后的关系，我要建立与留生骨的独特联系，这样在我将留生骨交给下一代禄榭之前，不管我身在何方，留生骨都会忠诚且勤恳，一丝不苟地将我的所见所闻统统记下来，最简单的做法就是用自己的本体融入留生骨的核心，再一层层将记忆包回去。与本体的割离，不管对哪个种族都是痛苦的，我虽是个石头怪，但剐了一块下来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会愈合的伤口永远都在梦沉时分隐隐作痛。
　　终于走到最后也是最漫长的一步，将那些铺陈开的记忆收拢，最后塑造出你心中的留生骨的模样。留生骨没有固定的形态，也没有思想，但却奇异地拥有敏感的情绪，具体表现大概就是它心情好才允许你对它搓圆揉扁，若是心情不好，就是软绵绵的一滩，似水一般让你束手无策。而我也是在十年中才逐渐摸清了它奇特的喜好，不喜欢光亮但也不能太暗，不喜欢吵闹但最好有人陪着，不喜欢高温但绝对不能冷……简而言之，当成大爷中的大爷对待就可以了，我想这也是我最后决定不带着它旅行的根本原因吧，埋骨冢的环境简直完美，阳光过滤后只余幽幽的水亮，那么多神族都在还不吵闹，几百年都不会结冰的恒温水域，当初我灵机一动将留生骨扔在那绝对是一举两得。
　　留生骨最后完成刹那，我的左臂上慢慢浮现出赤色的鱼形文身，这是我与它的羁绊，握在手心发烫的留生骨的情绪波动与我的文身息息相关，这也是留生骨丢失或遭遇险境时我能及时解围的关键，它可是毫不留情地会让你疼得刻骨铭心。
　　而现在我与留生骨近在咫尺，我却不敢轻易动它的理由也正是如此，把它丢在这这么多年，我不确定它回到我手中是不是会更愤怒，毕竟随意将留生骨遗弃的，我可是第一人呢！【到底是在骄傲什么，痛不死你！】
　　文身鼓鼓胀胀地像是要挣脱皮肤的束缚而出，胳膊上的青筋跳动都清晰可见，伴着胸如擂鼓让我头晕目眩，太白小心地将我放平在地上，托着留生骨的手还举的高高的。昏昏沉沉的我感受到关切的注视，恍惚间以为自己还是在小时候，喃喃地喊了一声“娘”，让我倚靠着的身躯僵了一下，但很快在我的皱眉抱怨中恢复了软硬适中。
　　“我这是在哪呢？”我睁开眼望着繁星闪耀的星空，发觉自己又躺在熟悉的地上，等等，熟悉的地上？记忆瞬间回笼，上一次醒来我躺在地上然后就被一个精神不太稳定的太白绑架了，但后来还是他帮我去查看了留生骨了情况，虽然又因为他将留生骨捞了上来导致我被留生骨影响愈发严重，那现在又是怎么了？太白呢，留生骨呢？怎么只剩我一人在这躺着？
　　文身依旧鲜艳，但温度已经恢复了正常，残留的痛感不足挂齿，我现在更关注的是留生骨和太白的去向，难道太白见我没救了就带着留生骨跑路了？还有厚土那个没良心的，竟一次都不回来看一下吗？
　　等等，岸边那个白色的是留生骨吗？我模糊地看到岸边似乎有一块疑似留生骨的东西，勉强支撑着坐起身，全身酸痛挥之不去，还有些头昏脑涨的我摇摇晃晃地朝岸边走去，等看清时心里的疑惑更甚，真的是留生骨，太白把留生骨放这，他人又去了哪里？没有多想的我弯腰准备去捡留生骨，快要捡到时膝盖一软，我一个激灵站直身体，却不妨脚下一滑，先将留生骨踢飞了，紧接着整个人哧溜滑向湖中。
　　落水的瞬间，我脑袋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命，湖里有水灵！”
　　【游记：初二日，太白救命啊！厚土救命啊！娘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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