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只是开了一家杂货店

　　成为六代禄榭对曾经的舞阳和秋草并没有太大影响，忘记过去对她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现在她是禄榭，名禄榭，不是舞阳公主，不是被捧在手心的娇花，不是枯灯寒衣扫落阶的冷宫故人，不是死里逃生少年老成的棋子，不是隐姓埋名自甘平淡的侍婢，过去种种从她接过五代禄榭的留生骨起变做了昨日黄花，她都想起来了：第一次握住他人温热的手指时涌入脑海的陌生景象，眼前慈眉善目的老人和脑袋里血腥扑面的画面叠加，天真无邪的婴孩自然地接受了，在她不会说话的十个月中，她已经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说出来的，是人们为了活下去教会她的。
　　炼制留生骨对禄榭而言算不上困难，但却是一生只能做一次的事。独自一人，在黑暗的地方，将自己的记忆摆出来，铺成一张温软的床，前辈的留生骨舒适地躺下了，慢慢释出它体内的记忆碎片，床慢慢厚了起来，留生骨失去了原本的模样，融化在记忆织就的河流中。禄榭要将这些记忆融合在一起，揉成一块全新的留生骨。
　　五代禄榭没有教她很多，他们相遇得太迟，禄榭埋葬了自己的前辈，踏着他坟前的新土走上了失去了轮廓的未来。
　　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留生骨后，世界掀开了一层面纱，用禄榭的眼睛寻找最深处的秘密，她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像远洋巨轮拥有了灯塔一般安定。禄榭并不急着找下一代，她相信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数，五代禄榭在最后一刻找到了她，而七代禄榭，必定也在这个世上某个地方等着她去遇到。
　　无花界并不大，两片大陆，茫茫海洋，几千年的时间足够她将大陆的每一寸土地都踏遍，对着粗狂简略的海图，禄榭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去哪里了——海洋，至深至广的神秘地域。海中也有神族，但除了神族之外，还有传闻中的海民居住在无人知晓的迷宫中，他们是海洋天生的主人，与陆地居民截然不同，他们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生活在千百年的黑暗中，暗流与漩涡都是他们的居所，海底的一切他们都知道，却不愿接触从陆地上来到的客人，海洋那么大，即使不是刻意躲避都很难遇到，更何况是有心躲避。禄榭抱着找不到也没关系，就当是开拓海图的念头，拥抱了苦涩的海水。
　　第一次亲身站在黑暗深渊前的禄榭心中不无震撼，尽管在留生骨中早已见过这似曾相识的无尽虚空，但亲眼看到磅礴的海水宛若泄洪直直地落入裂缝中，被拖入水流中的鱼群奋力摆尾试图摆脱未知死亡，白浪咆哮着跳下，然后寂然无声，像跳进了魔法师的口袋消失不见了。
　　禄榭听闻过也阅读过很多关于黑暗深渊的传说，神族的开天论认为这是创世神未完成的作品，是无花界的缺口，下面是将一切事物还原为最初始形态的虚无；圣族则坚持除无花界之外，还有一个双生界——无叶界的存在，黑暗深渊是两界交战后的遗留战场，深渊的另一头，就是无叶界，尽管他们从没有拿出证据来；而在凡人间，黑暗深渊是神族关押罪人的监牢，被关入的人要生生世世受无尽之水的冲刷，洗净他们的罪行。
　　禄榭沿着黑暗深渊的绵长边线行走了十天十夜，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跳下去一探究竟，就在决定的前一瞬，她感受到了一股奇异的力量从深深的海底传来，再无犹豫，她将深渊抛之脑后，一头扎进了海里去探寻那吸引着她的奇妙感觉。
　　阳光渗不过层层海水，禄榭身边聚集了小小的光点，跟随她往深海游去。海洋生物好奇地望着陌生的发光体，幼年的鲸鱼离开母亲在她身边打转，亲昵地用胸鳍和尾巴轻轻触碰禄榭，光点一哄而散，又小心翼翼地回到原位，新奇的变化让幼鲸追逐着禄榭不肯离去，直到母亲唱起了古老悠长的歌，幼鲸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一群小鱼模仿着光点将禄榭包围在鱼群中央，时而变化队形为她领路，时而枪峰一转躲开进攻的掠食者，时而消失在光圈外，隐形在漆黑的海水中，又俏皮地露出点尾巴似乎在说“嘿，我还没走呢”，海水的强压让小鱼无法再跟随明亮的小太阳，只好甩甩尾巴回到自己的安全区域，寻找下一个乐趣；发光水母见到了路过的禄榭以为是同类，一摇一摆地也想过来打个招呼，但终究追不上她，只好遗憾地摇摆着触须……
　　禄榭心无旁骛地下潜，往日她都会陪这些活泼的家伙玩一阵子，但今天却无心恋战，一门心思想探个究竟，那种奇妙的感觉越是接近就越是强烈，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仿佛是去见自己失散多年的青梅竹马。
　　接近海底时，禄榭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某个神族的海底宫殿，柔和的白光远远传来，驱散了四周沉寂的黑暗，但范围远远超过了一个宫殿的大小。禄榭疑惑地加快向下，慢慢呈现在她眼前的海底景象几乎刷新了她对海底的认识，连绵的白色山脉覆盖了目所能及的区域，山脉散发着白色的光，照亮了这片海域。白色的石头上寸草不生，别说鱼了，连只螃蟹都看不到。
　　禄榭拣了个高一点的山头落脚，落地的一刻，方才那种神秘的感觉顿时消失不见，她置身于一片白色的山脉中茫然自失。放眼望去，高高低低形态各异的白色山峰占据了视野，不见一丝其他色彩，莹白的石头散发着柔光，在漆黑的幕布上格外耀眼。禄榭将手掌贴在石壁上，却一无所获。或许是因为发着光，石壁微微发烫，禄榭正要将手拿下来，意外地感觉到手掌下传来微微的震动，重新贴紧的手掌又再没有感到任何动静，几乎让她疑心刚才是自己的错觉，但在耐心等了一会后，果然又感觉到了动静，仿佛心跳一般，每隔一段时间都跳一下。
　　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忽然闪过，禄榭都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了——这一整片山脉，莫非就是一个活物！闻所未闻的事情，真的有可能发生么，这个念头攫住了禄榭的心，她几乎已经相信这里正在发生一个奇迹，活的石头！
　　很快禄榭又纠结了，如果真的是石头活了，算什么呢，不是神族，也不是人族，而是石头，拥有了生命，这是什么东西？她一面担忧着一面兴奋着，若真是石头活了，那自己可是第一个见到这种东西的人呢！
　　激动的禄榭在白石山脉中转悠了几个月才确认了跳动最强烈的地方，不是山脉中央，也不是最高的山，而是在边缘的两座山之间——一片什么都没有的空地上。禄榭站在上面几乎都可以感觉到跳动，缓慢的跳动。禄榭十分确认这里就是石头人——她决定这么称呼活的石头——的核心所在，但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进行，石头人要怎么交流呢，它能听懂自己说话么，它能和自己打招呼么，疑惑又不安的禄榭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没有什么石头变活物的奇迹，只是奇特的地理现象或者失落的遗迹而已，却被自己异想天开当做神奇的事情。
　　苦思冥想的禄榭并没有什么好主意，苦等了三天后也不见什么动静，她决定把山脉再逛一遍，如果再没什么新发现，真的只能当做是自己想太多了。
　　禄榭细细地搜索了这片方圆占地足足有几千亩的山脉，越到最后越是沮丧，除了会发光会跳的白石头以外，再无任何东西，禄榭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当初认定一定有什么的空地上，又惊又喜地发现平地上多了一块巨石。半透明的白石内可以看到一个黑黢黢的影子，禄榭小心翼翼地将手贴到巨石上，“怦怦”——清晰而稳重的跳动让她惊愕之余喜极而泣，身为禄榭，她已经看够了相似的人生，当一件前所未有的事发生在自己眼前时，这简直是对禄榭最大的嘉赏。
　　她耐心地等候在石胎附近，随着巨石一点点缩小，石壳变薄，她几乎可以看见包裹在其中白玉般的人儿的眉眼，小小的，看上去很乖巧的样子，小拳头紧攥着，胸膛微微颤动，那里面，有一颗活的心在跳动。
　　白石山脉随着石胎的孕育渐渐黯淡，短短几个月时间，原本几乎照亮了整个海底的山脉光圈已经缩小到石胎附近方圆一里，到最后几日，石头的光芒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仅有石胎的光芒依旧耀眼，仿佛将一整个山脉的光芒都吸收了，石胎附近已经过于炽热，禄榭却坚持不肯离开半步，看着似乎已经到了破壳时机的石胎在四周沉寂下来的黑暗中大放光华。
　　终于，山脉完全暗下，唯余一颗浑圆的石胎熠熠生辉，禄榭紧张地盯着自己守了好久的石头人，期待看到那个眉眼都很可爱的小家伙，不意石胎闪了闪，也熄灭了。一刹那的黑暗让禄榭有些惊慌，她手忙脚乱地召集光点，还不等足够亮，就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咔嚓”，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慢慢得蹲下身借微弱的光靠近石胎原本的位置——一个幼童坐在一地碎壳上，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小眉头紧皱着很不开心的样子，抬头看见了她，四目相对，幼童惊恐地“啊”了一下，原地顿时不见了他的踪影。
　　禄榭被突然消失的幼童吓了一跳，赶紧点亮周围，寻找着突然不见的小孩。空旷的平地上除了一条黑鱼之外什么都没有，最近的山脉少说也离了三里路，难道那小孩一转眼就跑那么远了么？不对，那条鱼！电光火石间禄榭想到白石山脉之前可是连只螃蟹都不会进来的地方，这条鱼怎么会在这里，莫非——这是那个小孩变的？
　　禄榭觉得自己的精神一定出了问题了，当初以为石头会变成人就已经很异想天开了，如今又觉得人可以变成鱼，以后是不是还会觉得花花草草也可以变成人？但苦恼的禄榭又觉得除了那条鱼之外找不到小孩突然消失的理由了。
　　她试着靠近那条慢悠悠往外游的鱼，精神像分裂了一般，一半在鄙视自己“你真的相信那是小孩变的？你是不是水里泡太久脑子进水了？”，一半还是犹豫着问那条鱼：“请问，你是那个小孩么？”悠闲的黑鱼从她接近开始就一直很紧张，加快了游动的速度，但看上去好像还没学会怎么游，鱼尾和鱼鳍配合得不好反而在原地转起了圈，听到她的问题后，也不挣扎了，翻了个白肚，让自己静静地漂在水中装死。
　　禄榭放松了绷紧的心弦，戳了戳鱼肚子，“我又不吃你，跑那么快做什么。”
　　被戳的黑鱼很生气，索性变回了人形，捂着肚子磕磕巴巴地为自己辩解：“谁、谁知道你，你是谁啊，吓死了！哼。”
　　“我是你娘啊！”禄榭笑眯眯地回答。
　　是的，那条没用的黑鱼就是我——七代禄榭，一代石头精，无花界的第一个妖怪。我娘的好奇心让她意外地捡到了我，她也是没想到。而让我始终无法释怀的是在海里明明可以变做鱼，我却依旧学不会游泳，即使是鱼形，我一直认为是娘当初把我吓到了。
　　娘最后把她的留生骨给我时说让我不要送她，禄榭之间如她和我这般关系紧密的真的很少见，从我出生开始就遇上了她，她很担心她的离开会对我造成不好的影响，其他禄榭都是在自己生活了很多年后才遇到自己的前辈，而我娘却与我多了这么多年的牵绊。我当时安慰她：“我是条石头鱼啊，娘你还担心这个吗？放心走吧，享受你的最后旅程吧，我不会跟着你的。”
　　但我说谎了，我一直跟着她，亲眼看着她终于跳进了那个黑暗深渊，那个她好奇了很久的深渊，那个她禁止我接近的深渊，我在深渊边留了很久，久到真的确信娘再也不会回来时，我才决定回去打磨自己的留生骨，尽快找到下一代禄榭，然后跳下去看看下面到底有什么。
　　【游记：廿五日，“娘”是什么？不会吃掉我吗？好吧我认你当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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