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只是开了一家杂货店

　　我勾了勾豆芽脖子上的木铃铛，思索着送我们离开时神木意味深长的告别：“他回来了，或许我们马上会再见面。”
　　谁回来了，浮游？元清？神木没有解开我的疑惑，挥挥手将我们从裂缝中送了出去，裂缝无声地在身后合拢，一晃眼我们便回到了最初的那间大殿。洁白平整的地面一点都没有裂缝的痕迹。那扇我找不到的门赫然矗立在眼前，太白自如地推开了门，山间的鸟鸣，溪水淙淙流动，隐约可闻的虎啸，从门外流了进来，大殿像被打破的幻境般逐渐模糊，在阳光的照耀下升腾起一阵水汽，烟消云散。我仰头看了看头顶层层叠叠的绿荫，还好，都是正常大小的叶子。
　　太白自从发现自己被姬平坑得差点连裤子都没了后就一直沉默不语，即使知道了神木的身份都没有太大的震动，虽然我一直很想问姬平的事，但碍于他那张生人勿近，熟人更请走远点的脸色，我选择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黑猫高昂着头走在最前面，脖子上的护身符可以让他不被这座山所禁锢，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神木要雕个铃铛的样式，明明是木头。一行默默无话，在白日里金阶山不显山不露水的台阶上移动，太白的脚步略显急促，仿佛有什么催促着他赶紧离开，数次我都想叫住他，走那么快干什么，又没有老虎追你。
　　临到山脚，太白才松了口气，回过头来等我，但他回头的一刹那，脑海中浮云掠影般的画面一闪而过，同样的台阶上，“我”像是在追赶什么，脚不沾地地往上走，而路的尽头，有个人站在两扇门前，背对着我，缓缓将门关上了，“我”撕心裂肺地喊着：“不！”那人回过头来，面容和表情都如此的熟悉——是他！
　　“怎么了？”太白皱眉问道。
　　我若无其事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没有提及自己想起来的画面，弯下身系上一路散过来的鞋带，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走那么快干嘛，我鞋带都没时间系。”
　　“太阳下山了，山上不安全。”喂喂，找借口也请认真点好吗，你是大仙啊，山上有什么能威胁到你以至于要用小跑的速度下山的吗？太白明显心不在焉，但我同样杂念纷纷，两人一猫竟也这样和谐地回到了冷冷清清的杂货店。
　　阎王走时想必十分匆忙，散落一地的报纸和薯片是战场最后的遗骸，想必那群小家伙也是竭尽所能不被阎王带走，上次在地府并不愉快的回忆不是每个人都能安然接受再来一遍的。
　　一室冷清，太白一言不发径自推开后门准备回屋，黑猫跳上吧台，找了块还算干净的角落安然蜷成一个毛球。
　　“喂，你真的不打算解释一下吗？”我还是没忍住，叫住了脸色憔悴的太白。
　　他顿了一下，站在门外，一手抵着门，低低地说了一句：“我累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院子，留我一个人在店里生闷气。
　　气闷的我只能选择打扫卫生，惨白的日光灯落在地上，弯腰拾取地上散落的玩具时，眼角瞄到角落里有光一闪而过。我正要过去查看，却被突然的铃铛声打断了——店门被人推开，门外站着一个老熟人。
　　“小林，这么晚了，要买什么吗？”林婶的大女儿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我招呼她先进来坐着。
　　“陆哥……”林锦言常年在码头接受阳光沐浴的麦色脸庞苍白而毫无血色，原本爽朗的女孩今天却欲言又止，我不在的时候是发生了什么吗？
　　我烧上了水，擦干净吧台，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哥，你、你不是人吧。”林锦言盯着台面下笑得开心的玩偶，避开我的视线，说出让我大吃一惊的话。
　　我面上不显，好笑地反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八年前，你家大白兔在海里，变成了龙。”林锦言这才抬头看我，“我看见了。”
　　虽说我平时出去溜大白兔的时候没有刻意避开他人，但大白兔化形的时候我还是很注意的，竟还是被她看见了。
　　我耸耸肩，不承认也不否认：“所以呢，我家狗不是狗，我就也不能是人吗？”
　　“不……”她似乎被我略带嘲讽的语气刺激了，为自己辩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不歧视神仙，或者妖怪。”
　　“哈，小姑娘说话要当心哦，可能会被妖怪吃掉呢。嗯，让我想想，身份败露后应该做什么的来着……”我絮絮叨叨地转身去拿开了的水壶，回头却见林锦言从椅子上跳开了，大概是被我吓到了吧。
　　我招招手让她坐下，拿出一套茶具，有条不紊地泡起了茶，接着道：“你该庆幸，我不是吃人的那种。你既然看到了，之前也从未对别人透露，今天来找我想必是有什么事吧。”
　　茶水的热气袅袅升起，林家大女儿的面容在雾气中灰败得像刚刚经历过一场刑讯，我相信她来不只是为了揭穿我的身份，能将这个秘密保守那么久，这个姑娘也挺不容易的。
　　捧着茶杯的女子有点晃神，仿佛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家隔壁竟然真的住了一屋子妖怪，我却在头疼要怎么消除小林的记忆，法子是有不少，都挺伤人的，一时也难以决断。
　　“竟然真的有妖怪。”林锦言低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所以我爸他，或许真的是死在妖怪手里。”
　　“什么，你爸没了？”我诧异地问道，到家时天色已黑，我都没有注意到隔壁有什么异样。
　　“我妈还不知道，我不敢和她说，尸首都找不到了。”林锦言声音带着呜咽，一瞬间红了眼眶。
　　“出了什么事？”我正色道，林锦言不是一个软弱的女子，如果是一般的事故，她不会对她妈隐瞒，而跑来找我这个身份不明的邻居。
　　“镇上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找到海龙宫的人，会得到海龙王一半的财产。而海龙宫，在大海最黑的时候，会破海而出……”林锦言抹掉了眼泪，忍住悲痛慢慢说着这个古老的传说，我听过这个传说，在刚到此地没多久后。
　　“咳咳，年轻人，你也是来找海龙王的宝藏的吗？”开茶摊的老头端上一海碗凉茶后，坐在我这个茶摊唯一的客人身边，唠起了家常。
　　“哦？海龙王的宝藏，怎么说？”我好奇地打听。
　　“你不知道？这个村子啊，是龙王转世时待过的地方，他小时候贪玩，整天泡在水里，谁喊也不肯上来。直到那一日，他忘记了涨潮的时间，偏偏那一日风雨大作，他便被卷入了海浪深处。”老头敲了敲烟斗，熟练地填上烟草、点燃，青烟徐徐弥漫，烟雾中好像能看到无助的孩子在海浪席卷下挣扎，不能叫喊，因为一张嘴，海水就会趁机灌入；不能闭眼，因为一闭眼，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孩子拼死睁大了眼睛试图在颠簸的浪中寻找岸的方向，细小的胳膊奋力划动，但每次前进都会被更大的浪带得更远更偏，绝望如同海底巨兽将他吞噬。
　　“后来呢？”吞云吐雾的老头卖的关子我还是忍不住接住了。
　　“那时村里最善水性的汉子都不敢下水救人，有个鳏夫看不下去，驾了条小船就去了，那个浪大的哟，船没驶出去多久就翻了，他们都以为鳏夫和孩子今日都要没命了，却没想到那鳏夫憋着一口劲，硬是游到了那孩子的身边，将他背在背上，又游了回来。回来时孩子都快没气了，鳏夫也好不到哪去，出气多进气少。最后孩子活下来了，但鳏夫却死于力竭。那孩子大了后就离开了村子，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直到——”老头抽了口烟，缓缓吐出，看我关切地看着他，很满意自己的故事引人入胜般继续道：“一日日落后，大家惊讶地发现海边金光大作，原本汹涌的海浪慢慢平息，祥云从远远的海面飘来，绵延千里，一行锦绣仙人踏水而来，前有海兽开道，后有仙女提灯，渔民们聚到了海滩上，等仙人离的近了才发现仙人中间有黄金海马驮着一个珠帘遮掩的坐辇，坐辇后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轻笑声，如是说道‘当年救我那人无福消受，只能把这恩报给你们了，听好了，日出日落的中央，海龙宫将会在最黑暗的地方出现，找到龙宫的人，我将赠予他我的一半财宝’语音落下，仙人们瞬间消失，祥云消散，海浪过了许久才徐徐回到海岸边。目瞪口呆的渔民们这才如梦初醒，朝着大海的方向跪拜，感谢龙王的恩赐。从那以后，不知多少人踏上了寻找龙宫的道路，这消息当年甚至传到了京都，连皇帝都曾派人来寻过。可惜……啧啧。”故事在老头意犹未尽的感叹中落下结尾。
　　老头像刚刚布完道的仙师，向我这位异乡人解说完当地的辉煌传说后，心满意足地溜达回茶炉旁，为我续了一碗茶，坐在一边吧嗒吧嗒地吸着老烟枪。
　　“照这样看来，还没有人找到过龙宫？”想起方才老头误以为我也是为了龙宫而来的，想必还没有人带着宝藏衣锦还乡过。
　　“没有，村子里的人本来都以为这只是先辈们吹嘘的，但今年有人在海滩上捡到了龙王的谕旨，称他等了太多年了，若再无人去，就要将宝藏收回了。这不，村里的人都疯了，一个个又往海上跑，每个都信誓旦旦自己能找到龙宫，得到龙王的眷顾，呵呵。”老头似乎很轻视那些被龙宫宝藏冲昏了头脑的人，自傲道：“老头子我活了五十年，才不信龙王只是为了报恩就甘愿将半数珍藏让出，更何况，若真要报恩，直接给当年那些渔民们一些金银珠宝估计他们就会感恩戴德了，何必为难人，说得玄而又玄，什么日出与日落之间。在我看来，不是当时有人讲大话骗了人，就是龙王压根没想报恩。”
　　其实作为一个知一点内情的妖怪，我还是蛮认同老头的看法的，那个睚眦必报小气吧啦的龙王才不会为了报恩就将自己的宝藏让出，想上次我想问他讨一杯酒喝都是拿情报换的，从那条小气龙手里拿东西哪有那么容易。
　　“那年轻人你是来做什么的？”老头又打探起我的目的。
　　我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笑着回道：“我来见个朋友。”
　　现在林锦言又提起这个古旧得几乎让人忘记的传说，不知又是谁做起了发财梦。
　　“昨天晚上，有个古怪的中年男人来码头找我爸，说想去找龙宫的宝藏，要是我爸肯开船去，出多少钱都可以。我爸本来不想去，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怎么还会有人信呢。但耐不住中年人苦苦哀求，就带了三五个伙计，装了半个月的粮食出海了。早上出去的，中午船就开了回来，但船上空无一人，船长室里满是血迹，警局的人取样验了后说是我爸的，还说按照这个出血量来看，人估计是活不成了。码头的老人说这是触了龙王的禁忌，被大海收了去。我不信，想出海去找他们，但大海茫茫，我要上哪找呢，我也不想相信我爸已经没了……陆哥，你帮帮我！”说到后面锦言又激动了起来，越过吧台抓住了我的手，沉重灰暗的记忆顺着她的手侵入了我的脑海。
　　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在她的记忆中看到了她描述的那个古怪男子后，我知道这件事只能帮她了，那个男的身上的妖气熏得我鼻子疼，还是个老冤家，竟然还活着我也是没想到。当初让他溜了，今日又撞上，看来命里注定他要死在我手里。
　　“你别急，先别和你妈说，把你妈骗出去几日，我明日出去寻一下，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可能……”我迟疑地停住了，那位老相识一向心狠手辣，林大伯很有可能已经不幸了。
　　“我现在只想要个明白，陆哥，只有你能把我爸带回来了。”林锦言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希冀，至亲的莫名失踪让这个坚毅的孩子一时失去了主心骨，眼下看到一丝希望就紧紧抓住不放，或许她明白即使我去，带回来的也只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林锦言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了，我关了灯坐在吧台边，妖邪现世，这世道，又要乱了吗？转念一想，怕什么，他还能上天不成，仙界都没了，这次可没那么容易让他跑了。
　　【打烊日记：初一日，理也理不完的麻，摊手，我好想去死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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