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不过那些

　　第二天早上，若无其事吃完早点，我本欲去父亲店里干些杂活儿，母亲忧心忡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无聊翻着书，示意她有话直说。她神色凄然，叹了口气：“你去贺小忧家看看她吧，她好像不中用了，她妈妈哭得厉害……”
　　有时候我会想，经历得多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种心境是否是因为一个人在深渊中浸泡太久，早已麻木。
　　在去贺小忧家的路上，途经一片稻田，才八九点钟的样子，太阳已经升的老高，秧苗儿是蔫儿的绿，干巴巴无精打采。
　　我惊讶自己多年未曾来过的地方还能寻觅到的时候，门应声而开，是贺小忧的母亲，看到我的瞬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捂着嘴极力压抑着，喉咙剧烈地颠簸，她穿着件青灰色的棉麻袍——像饱经风霜老人的脸，布满褶子；头发凌乱，却还是记忆里的模样。我只静静轻抚她的背，一时沉默。她将我带到房屋最里层的一间小屋，门是从外面锁着的，单独的一把大挂锁，我常在学校的铁门上看到它！布满青筋的手在抖，钥匙在虚空中荡得厉害，我只觉她似在狂风暴雨中的一艘孤舟，顷刻便能颠覆。我本欲握住她的手，她却突然抱住我，泣不成声：“你帮我……帮我……劝劝她，一定……帮我……劝劝……劝劝她，再这样……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她紧拽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开始述说，声音像缺乏润滑的齿轮，脸上表情哀伤急切，让我想起母亲。
　　贺小忧与我算是青梅竹马，她家原租住在我家附近的楼栋里，年纪相仿，又是同班，倒是投契，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她很是亲近。初二那年，她家搬走了，其实也不远，骑车也就半小时，该是不妨碍我与她之间的感情，然初三那年，因为一些误会，我与她曾冷战过一个学期，现在想来，我们都太年轻太固执，谁也不曾拉下脸问个为什么！这以后我们便甚少联系，即便后来她专门给我写了封道歉信，我始知不过一场误会，却也与她回不到从前的亲近，我很遗憾。再后来，高中与大学我们均在不同城市，见得少了，联系便愈发少了，细数下来，确有七八年未见。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大二那年的暑假，某个饱胀的夜里，我一个人在公园里散步消食，远远瞧见她的身影，巧笑倩兮，身边围着三个男生，她老远瞧见我，冲我打个招呼，笑的十分美好，她自幼便很得男生喜欢，是个乖巧伶俐的姑娘，这样子灿烂的女孩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自杀。
　　贺小忧的故事，血淋淋得烂俗！博眼球的大多惨案，无非是个花季少女夜黑风高孤身一人路遇不法之徒被拖进黑巷惨遭□□的故事，对于旁人来说，不过是个司空见惯的社会版头条，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三天，待心满意足地抒完己见，唏嘘不已感慨一番，日子该过过，受害人自身的痛苦是无人能够体会得到的。我理解她的处境却未必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我想竭尽所能安抚她，却明白，我能做的，不过尔尔。穿过那道禁锢的门，见到她时，所能给予的不过是个简单的拥抱。
　　她蜷缩在角落，埋着头，我轻轻拥住她，她些许抗拒，最终没动，只是全身僵硬！没有说话，静静偎着她，我想起坐在台阶上，那个穿白衬衫的女人！我开始懊恼，并为此自责，那个女人如出一辙的悲惨遭遇也不过是大多数人嘴里不怜悯却唾弃的谈资，母亲曾经向我闲谈她的遭遇，眼里的厌恶与冷漠也让我小小地感慨了下世态炎凉，如今想来，我每每见到她时那若有若无的疏离与惧怕，不就是这世态，这炎凉！人们不经意间的指指点点，是刽子手，让尊严成了犯人，在冷漠的断头台上，砍下了骄傲的头颅。而我早知，两年前，我的庸俗就像别人嘴里反复咀嚼的泡泡糖，嚼嚼糖，吹吹泡，直到索然无味，最终被唾弃，带走满口唾沫星子，沦为最能沾灰的垃圾。
　　呵呵，我不过也是别人嘴里受过刺激，精神不甚清明的愚人。想起母亲惊惶的脸，她大概是伤透了心。
　　默默拥着小忧不知过了多久，待我要起身离开时，小忧突然紧紧拽住我的手，抬起头望着我一言不发，眼底是悲伤的坚毅，脸色干沥沥的苍白，因为用力，嘴唇被牙齿咬出一排青印，让人心疼。我拍拍她的手背，轻声安抚她：“我等你电话，好吗？”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许久，最终默默松开我的手……
　　我离开的时候近正午，小忧的母亲挽留我吃饭，我冲她笑笑，谢绝了她的好意，轻声安慰她：“小忧会好起来的。”她见我说得笃定，紧锁的眉头忽地舒展开，脸上的表情像久旱逢甘霖的大地，涩涩湿润起来。
　　小忧终究是个比我坚强的女孩儿，我明白，小忧亦明白。不明白的大抵上都是天下父母。
　　回家的路上，有颗枝繁叶茂的大树。
　　倚着树干席地而坐，树缝里漏下的阳光灿烂温柔，我闭着眼睛享受片刻的清宁。也不晓得过了几久，睁开眼睛，抬头望了望天空，我无法自拔地陷入一种孤寂的思念中，像无法泊岸的伶仃小船，在忧伤的海水中漂泊，没有尽头。曾经也有个人对我说：“我等你电话，好吗？”
　　到家的时候，母亲半倚着客厅沙发正在午睡，我蹑手蹑脚地打算进房，母亲似听到动静，猛地睁开眼，宁了宁神，语带疲惫地叫我赶紧吃饭。我默默吃着饭，母亲似乎陷入沉思，低着头不说话，一时寂静无声，倒叫人分外觉得毛骨悚然。
　　“她还好吧？”叹了口气，母亲不胜唏嘘：“也真是可怜，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啊——”
　　“恩，会好起来的，只是一时想岔了。”故作轻松地回答，我深深扒了口饭。
　　“哎，希望吧……”母亲话似乎未说完，只是拧了半天，最终还是未说，只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今日是个离别的日子。
　　回程的火车晚九点，我本欲独自去火车站，父亲坚持要送我，我便作罢。趁着回程前的空档，我整理了一下我的书房，打算带几本心灵鸡汤去熨帖一下一团皱的小心灵，不经意间，几本蓝皮小书中间夹着一沓纸，我好奇抽出，心忽的觉得有些痛。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