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曼]朱砂痣

　　明楼走出拥挤的人群，一抬眼就看见外头候着的汪曼春，他略一颔首，身后拎着行李箱的明诚知情识趣地先走一步，去将他们带回的其他行李安排妥当。

　　“师哥。”等到人走近，汪曼春亲昵地喊了一声。明楼抬了抬手，任汪曼春上前挽住自己。

　　“四五年没见了。”明楼感慨一声，“你都成大姑娘了，真是越来越漂亮。”

　　汪曼春略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嗔他一句：“都是老姑娘了，师哥不用说这些哄我开心的话。”

　　明楼眸色一深，拍了拍汪曼春的手背：“我眼里，你始终如初。”

　　汪曼春双颊微红，不过她今日来机场，还有一半是因为公事。

　　明楼知道自家姐姐对新政府和日本人嗤之以鼻，所以将明镜瞒在鼓里，不去触她霉头。他返沪这件事，只新政府知道。

　　南京那边对明楼这样的高级人才很重视，便派了汪曼春去接他。一方面是因为汪曼春新任情报处处长，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的旧情，表里都给足明楼面子。

　　“我们先去新政府吧。”明楼建议道，“熟悉熟悉岗位。”

　　“师哥说了算。”汪曼春想起明楼的住宿问题，问道，“师哥要不要去汪公馆住，安全许多。”

　　“我已经找好了独栋公寓，再说也要为你的名声考虑。”明楼严肃道，语气里又透出几分无奈，“况且，你也知道我大姐，回上海的事尚瞒着她，如果再……”

　　他话没有说完，但汪曼春神色了然，只当明楼是为她考虑，心下还颇有几分甜蜜。同时又隐隐地生出几分担忧，她已向军统势力“投诚”，若是明楼还安静地在法国教书还好，可他如今回国，又在新政府担任要职，他们势必会走上两条不同的道路。

　　汪曼春心底对他们的感情，多少总有些不舍，明楼是她整个少女时代的隐秘幻想。

　　她仍抱着期待，或许世间可得双全法呢。

　　明楼打量了一眼四周，街道上的人行色匆匆，乍一看似乎与他离开时没有很大差别。但他心知肚明，日本人狼子野心，现下虽是“山河仍在”，却都是表面平静，倘若不奋力抗争的话，人民早晚会陷入水深火热的痛苦之中。

　　天色阴沉，厚云层积，似乎要下雪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明台醒来，已经倒了傍晚，周遭陌生的环境让他发懵，不知道自己究竟陷入怎样的处境里。

　　“醒了？”王天风推门进来，指间捻着一根剪好的雪茄。

　　“这是什么地方？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不顾明台焦急的语气，王天风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古典式样的打火机，用手轻轻擦了两下，才将雪茄点燃，一股辛而微涩的味道霎时散开。

　　“你怎么恩将仇报？”明台见王天风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反而耐心地处理着自己手上的雪茄，低声吼道。

　　王天风缓慢地吸了一口，在烟气中微眯起眼，气定神闲地望向明台。

　　“我大姐很厉害，如果我没有去港大报道的话，她一定会发现的，然后派人来救我。”

　　王天风冷淡地笑了笑：“我已经安排好了替你去报道的人，你不用担心。”

　　“你！”

　　“我现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这里也是学校，不过是军校。和你一起的那个丫头，自然也一起带来了，不过被安置在别的地方。”

　　明台恨恨地望向他：“你把她怎么了？我哥哥姐姐不会放过你的。”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你的小女友做什么。”王天风随手在桌角磕了磕，抖落一地烟灰。

　　瞥了一眼安静下来的明台，王天风继续道：“我劝你不要打什么不该打的主意，既然把你绑来了，要么你学成毕业，要么就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你不要吓唬我。”明台的眼底闪着狐疑的光。

　　“呵呵。”王天风冷笑一声，“我从不骗人，只有死人才能更好地保守秘密。”

　　锦瑟就坐在这间房的隔壁，她表情平静地听着王天风的劝诱。

　　按照王天风的计划，她与明台要先各自受一段时间的训练，再“不小心遇见”。但如果王天风这边不成功的话，锦瑟还是决定再向王天风请求去说服明台，这样两人才更好地瞒住家里。

　　明楼明诚总会知道，明镜怎样她不关心，但她不想汪曼春发现。

　　明台渐渐地喘起粗气，与王天风之间以沉默僵持。锦瑟的手心渐渐地也有汗出来，她的心态不比王天风那么好。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需要钱的话，我可以给我姐姐打电话。”明台似乎语气里有所妥协。

　　在他的印象里，似乎没有不能用钱解决的问题。

　　王天风态度轻蔑地眺了他一眼，明台被他狠厉的神色骇了一跳，仍尽力虚张声势道：“你是犹豫了，还是害怕了，我……”

　　王天风突然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嘭”的一声，别说明台，锦瑟也没防备，手揪紧了椅子扶手。

　　“这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国家正处于危难之际，让你留下来参加培训，是救国救民的事。”王天风厉声道，“国将不国，何以为家，又哪来你现在风流潇洒的少爷生活。”

　　“我……”明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怎么反驳。

　　王天风的话像是灼灼的烈火，在他心头不住炙烤。尽管上海陷落的时候，他还在国外，但从新闻里，也看了不少当时的牺牲惨烈。他到底还是少年人，骨子里总不缺少拯救黎民苍生的热血情怀。可同时他心底又有些犹豫，理智告诉他这不是儿戏，而是可能要豁出生命的大事。

　　明台的纠结，王天风看在眼里，他再抽了一口雪茄，淡淡道：“你先好好想想。”

　　推门出去前，王天风立在门口，头也没回地道：“吃食会有人送来，房间有浴室和换洗的衣服，外头都有人看着，别想着逃跑，我没有什么耐心，也并不是非你不可。”

　　明台心头一震，怔然间，王天风已经把门带上了。

　　直到走到走廊尽头，王天风才停下脚步，看了一下身后跟着的锦瑟：“你不后悔？”

　　锦瑟低着头：“老师知道我的。”

　　王天风面上露出隐晦的笑意：“明楼回上海了。”

　　锦瑟仍旧恭顺地站着，面上的神色未变：“知道的，他在我之前走的。”

　　“他要出任新政府的高官，做汪曼春的顶头上司。”

　　锦瑟维持沉默，但王天风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绷紧心神：“汪曼春不知道他的身份。”

　　锦瑟的牙齿死死抵住下唇，本就纤薄的唇瓣抿成一条细细的粉线。

　　王天风继续道：“日本人那边也怀疑明楼的身份了，不过之前派去调查他的人被他解决，想必还有后手。汪曼春那边的压力也不会小，南田希望她尽快搜查并处决军统与中共安插在他们身边的情报员，借以扰乱国共两边的情报系统。”

　　锦瑟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了，她隐隐有些赌气，希望明台不要太拖自己的后腿。

　　锦瑟叹了口气：“老师，我先回宿舍休息，明天再去训练。”

　　王天风看她的目光深远，又像是透过锦瑟看她身后无尽的远方。他点点头，没再说话。

　　正值冬季，军校里种的都不是常青树，低温下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只剩遒劲生长的枝桠，望去一派萧瑟肃杀。

　　锦瑟走在路上，轻轻搓了搓手。形势变幻得比她想象得要快，怎么看，接下来都不会太平。

　　明台醒之前，锦瑟安顿好了行李，在郭骑云的帮助之下，伪装了港大的线路，在通讯处给汪曼春去了电话，说自己一切都好，让她不必太担心。

　　彼时的汪曼春还在与人商量着明楼的接风宴，加上对待锦瑟，她向来不疑有他，便没太放在心上。

　　这般的顺利，倒让锦瑟觉得有些惆怅，不过眼下不是计较这些儿女情长的时候。

　　锦瑟按部就班地遵循着王天风安排好的规划练习，这期间，明台都被软禁在那间房间里，与外界没有交流。

　　明楼初到上海，忙着厘清复杂的脉络关系，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身份藏匿好，对明台这边也有些疏忽了。

　　只剩明台一人，恍若置身孤岛。

　　原本明台以为王天风会再来说服他，但王天风的身影却并没有出现过，明天这会儿才把他那句“也不是非你不可”咂摸出味来。

　　他终于想通了，在再一次有人进来送午饭的时候，明台叫住他：“我要见那天的那个人。”

　　王天风得到了消息，也没有急吼吼地过来。

　　这就像熬鹰，关个几天，等它熬不住了，自然会来亲近人，但它刚愿意低头的时候，还是要晾一晾，让它认清自己的身份，免得之后恃宠而骄。

　　等到接近傍晚，王天风才面色淡定地推开了门，甩给明台一摞资料。

　　“想明白了？都想好了就把这些签了。”王天风道。

　　明台皱起眉，翻了翻：“这是什么？”

　　“生死协议。”王天风平静的语气却似有千钧之力，明台的身体僵了僵。

　　“怕了？我没有太多时间和你浪费。”

　　“我想和我大姐打个电话。”明台道。

　　王天风闻言，挑了挑眉：“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

　　明台不像锦瑟，他太滑头，不可控得很。

　　“大姐一贯宠我，我很黏她，如果不打个电话报平安的话，久了她会担心我。”

　　王天风眉头锁起，但看明台神色坦然，便带着顾虑带他去了通讯处，叮嘱郭骑云一有异常就想办法切断联系，再安排人补救。

　　不过明台果然很配合，乖觉地向明镜撒娇报平安后，就将电话挂断，并当着王天风的面，在那些文件上都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特工培训比明台想象中的还要苦许多，尽管他身手还算不错，但还是难以负担这样严苛繁重的训练，每天都累得疲惫不堪。

　　男学员与女学员是分开训练的，所以他没有见过锦瑟。私底下向王天风问过几次，但都被找理由搪塞过去。

　　明台甚至想，王天风是诈他的，锦瑟并没有被带回来，而是在港大好好的念书。锦瑟清秀明丽的面容，是他在不间断的训练里的一点慰藉。

　　锦瑟的心思却没他这么多，只集中在技术培训与模拟任务训练上。

　　军校里生活枯燥，不知年岁，她心里默默算着，猜测时间大抵还在民国28年（1939年），年关将至。

　　明楼这边安顿下来之后，终于想到联系明台这个小弟。明诚这才来向他汇报：“明台最近在港大的行踪有些异常，课堂的签到记录上每日都有他的名字，这不太像他的作风。”

　　“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明楼声音里隐隐带着怒气，“要是明台出了什么事，我又怎么去和大姐交代。”

　　在上海已经几个月，明楼都没有回家，他在新政府任职的事情早就被报纸电台宣传得人尽皆知。明镜却一直没有联系他，明楼的心底压力已经很大，又出了这样的事，他更觉得力不从心。

　　“是我的失职。”明诚躬了躬身，又在明楼身边低声道，“我查了一下当日的乘客名单，除了明台和锦瑟之外，毒蜂也在。”

　　“王天风？他不是回湖南去了？等等，你的意思是？”明楼难以置信地问。

　　明诚点了点头：“明台可能在湖南军校。”

　　“我不是让你平时打电话多问问明台的近况吗？”明楼问，“他怎么会在湖南？”

　　“大概是线路被做过手脚，我打的港大，但却被转接去了军校的通讯处。”明诚说，“明台的语气，并不像被胁迫的样子，所以我之前没有发觉异常。”

　　“王天风这个疯子，他的目标不是要培养那个锦瑟么，怎么又盯上了明台。拿电话来，我问问他。”

　　“是。”明诚起身去拨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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