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

　　殿上，帝王的目光含笑落下来，叶祯慢悠悠地喝完杯里的酒，视线在祁晟帝口中的庾岭侯脸上一扫而过。
　　庾岭侯，大祁始皇帝时期沿袭下来的王爵，祖上出过三朝元老，也不乏开国名将，几十年前曾是帝京最光辉瞩目的家族，然而在经过接连几代的内部争斗以及子孙不肖后，原本的帝京第一家族渐渐演变成了现在只依仗朝廷恩荫混吃等死的末等王侯，而今代的庾岭侯本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她采取了很清奇很不一般的求生方式——生儿子，然后通过联姻给家族注入来自亲家的资源与生机，然而可惜的是，如今庾岭侯府的地位太尴尬，往上，人人避之不及，往下，怕堕了侯府的颜面。于是乎，庾岭侯府现今儿子一堆，但嫁出去的却没几个，更别提嫁的好，两方人都称心如意的了。
　　心念电转，一瞬间心头滑过无数主意，叶祯放下酒盏，以生平最缓慢的速度站起身来，此时层层主意只筛落成一个，她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忽然瞥到皇后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一股寒气沿着脊椎骨爬了上来，慌乱中，叶祯有些口不择言：“臣，臣多谢陛下指婚……”
　　话音刚落，席上传来解意的笑语声，白胖的庾岭侯激动的满脸通红，祁晟帝挑挑眉，脸上的笑容几许得意，几许阴冷，唯独她身旁的皇后，依然还是那副端庄宽和云淡风轻的模样。
　　“……不过。”叶祯忽然开了口，席面上的笑语声顿时像被一刀切断般沉寂下来，祁晟帝脸色微沉，眉宇间却散发出一丝喜意，她转头瞥了皇后一眼，眼角流露出赞赏。叶祯拱手静立，在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清声说道，“不过臣看中的并非庾岭侯府的二公子，而是大公子宋静言。”
　　此言一出，殿内像被投下一枚深水炸弹，顷刻间燥腾起来，祁晟帝面色一变，几乎都有些控制不住要掀桌子的冲动，皇后眼疾手快地按住她，转过头来看向她的脸孔带着沉冷微微的笑意。
　　叶祯很满意自己制造出来的这副场面。男儿闺阁之事，向来是她欠缺的，也是她最忌惮皇后的地方，因为即便她熟知整个大祁朝臣的底细，也万万没可能对人家后院了若指掌，而皇后正是利用了她对这方面的概念模糊，才再一次在众臣前公然指婚——她上一个结亲对象已经“焚火自尽”，尸体烧的连渣都不剩，她也因为这个缘故被冠上了“命硬克夫”的帽子，等闲权贵莫敢将娇儿送入青阳王府。
　　然而时间已经久远，她在朝中的影响力也与日俱增，不少家族透露过强强联手的意思，但都被叶祯婉拒了回去。笑话，以青阳王府现在的地位，再强强联手，祁晟帝还敢不敢睡觉了。再者说了，树大易摧，若想保得青阳王府这棵大树，唯有跟皇家扯上关系，到那时，祁晟帝为了顾及自己的帝王形象以及平衡各方势力，怎么着也不会大下死手，那样，青阳王府才可以真正松一口气。
　　可是，看如今这个形势，她这一心一意想要攀亲的念头怕是要被皇后给掐了，当然她也可以抗旨，但相应的她要承担起抗旨的罪责，也许训斥，也许罢黜，也许牵连到青阳王府，而这些，都是她担待不起。
　　“臣仰慕宋大公子刚毅品行，结亲的心思由来已久，如今陛下开了金口，臣想把握机会，娶得自己心上之人，还望陛下成全！”
　　叶祯一身决然地跪在殿前，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照见她唇边若隐若现的笑，周围是海潮一般此起彼伏的议论声，祁晟帝的目光含着煞气和冷，刀刃一般投掷在她身上。
　　宋大公子，庾岭侯府的嫡长子，曾是帝京有名的才子美人，还未出世便与忠义侯之女结下姻亲，可惜之后的庾岭侯府渐渐没落，约定的亲事也被一拖再拖，直到宋大公子亲自上门问询，忠义侯府才给出答案。那日宋大公子站在忠义侯府前，万丈金光兜头洒落，千人之前慷慨陈词，他言两家之约，言承诺之贵，言青梅竹马深厚感情竟敌不过炎凉世态，最后他言：忠义侯府不忠义，帝京才子是第一蠢材，若双目看不清浮沉人心，还要之作何？此言落，他取出银针，忠义侯府前自刺双眸，从此闭门不出，再不言嫁。
　　此事在京都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大祁原本就民风开放，此事经口耳相传，俨然制霸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的街尾热议，忠义侯府因此颇受侧目，朝堂之上也备受冷待——此事颇有映射陛下与皇后现状，虽然帝后还在举案齐眉，但内里的龃龉却比那两人还要决绝惨烈。陛下心里不舒坦，忠义侯府自然没有好果子吃。
　　也亏了宋大公子在帝京享此“盛名”，叶祯今日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庾岭侯府的二公子有什么猫腻她不清楚，但大公子刚烈果决秉性，最是不容易为他人所控制，她是不敢抗旨，但那并不代表她会心甘情愿地钻这个套，所以她要在最安全最合理的范围内，打乱帝后的算盘，顺便刺一刺两人。
　　或许祁晟帝的脸色太过难看，殿上嗡嗡不绝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下来，有人目露不解，有人察觉不对，噤声沉默，也有人恍然明了，看向叶祯的目光充满着“后生可畏”——宋大公子贞烈，举国皆知，有这样的夫君在侧，何愁做不出高洁坚毅的名士形象，何愁拉拢不了心气傲岸的清贵学子？但只有几个跟庾岭侯府有私交的人望着叶祯心怀惴惴。那二公子本人确实没什么异常，但其父却是从一个卑贱的侍人抬举成当家主父的，因而以二公子如此令人诟病的出身，若是真做了青阳王府的王夫，只怕以后青阳王府要在众人心中贴上“血统不纯”的标签了。然而这并不是她们畏惧叶祯的地方——青阳王世女违拗旨意，定是也知晓了庾岭侯府的底细，想她一个衰弱没落的家族都能掌握的分毫不差，怕是整个帝京朝臣的前后院都在其股掌之间了。一想到自己睡觉的地方正有人不停地往外传递情报，几人背后均不由得一凉。
　　叶祯端端正正地跪着，视线却微微偏移，沿着那几道惊惧戒备的目光看去。她本来皮肤就白，此时大殿内阴气沉沉，愈发衬得她肤如白瓷，眼若深潭，几人心中一紧，忙不迭地掉开目光，然而背后的凉气却变成了彻骨的寒气，一时间竟难以回转。
　　见状，叶祯稍稍放下心来，她给端坐在席的刑部尚书使了个眼色，对方眼风扫过，不慌不忙地端着酒杯附过身去，跟邻席的御史咬起耳朵来：“世女真是恃宠生娇，陛下待她这般好，她居然还挑三拣四，真真的罔顾君恩，任意妄为！”
　　两人虽是窃窃私语状，但音调却一点也不窃窃，尤其是为官清廉公允，号称本朝一朵奇葩的御史大人，因为自诩行的正坐的直，嗓门向来洪亮：“大人此言差矣，陛下指婚是好事，但世女有心仪之人，成全于她岂不是更好？反正都是庾岭侯府的，用大公子换二公子也算不得抗旨！”
　　“呃……这样做真行得通？”刑部尚书做伏低做小状，声音呢喃近乎引诱。
　　“那有什么行不通的！”御史的嗓门因为义正言辞愈加洪亮起来，她拍拍邻桌官员的肩膀，将一张刚正不阿的脸凑了过去，“郑大人你说是不是？”
　　郑大人被她拍的浑身一颤，哆哆嗦嗦地往旁边夫君的位置挤了挤。御史大人惊愕地看着她的反应，刚想再说什么，就听到头顶上传来帝王沉冷无比的声音：“行了，都别吵了！为一点小事就争论成这样，成何体统！”
　　满殿朝臣顿时收声，一个个像被霜打的寒鸦般，呼吸都捏的细细的。
　　叶祯依然跪的端正，她垂着头，感觉祁晟帝的目光刀割似的切下来。这是有史以来，她第一次承受帝王暴怒，只感觉无形的威严沉沉地从上方压下来，直压得人脊背弯曲，呼吸都要憋回腹腔。
　　她不发一言的等，脸色在迷离的灯影下雪一般的苍白。
　　“既然叶卿看上的是庾岭侯府的大公子，那寡人也不愿做坏人姻缘的恶人，寡人准允你们成婚，七日之内，寡人来喝你们的喜酒。”
　　言讫，殿内众臣不约而同地吁出一口气，不少看向叶祯的目光都带着灼然的佩服，有的是佩服她有胆量违抗圣意，金殿前悍然承接帝王之怒，也有的是佩服她强硬的裙带关系，都拆台拆到这份上了，陛下还是允了她的心意，不仅如此，还要亲自前去观礼。然而一些目光长远的，却在思量陛下最后定下的期限——七日，如此仓促，倒不像赐婚，而像逼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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