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山纪事

　　一百五十年前，自在山上发生了一场恶战。与其说是恶战，不如说是屠杀—— 一场近乎单方面的屠杀。
　　江湖中人的修道练武本是强身健体之良法，但是总是有人在这条本来是光明无限的大道上走歪，走进岔路，误入歧途，而且再也回不了头。
　　其实说到底作祟的还是人心底的欲望，你战胜不了自己的欲望，任由它无限膨胀，那么就会被欲望驱使，变成欲望的傀儡，丧失人的良知和本心，行惨无人道之事。
　　因此，也就不能再称之为人——魔就是这样产生的。
　　所以魔，本来也是人，只是被欲望吞噬殆尽了的人。
　　一百五年前，自在山上的寒音寺还没有出现，山上只是有个破庙，名曰：听禅。听禅庙里有两个年轻的和尚，一个法号一清，一个法号一觉。
　　“叶正清你快出来！”莫流风感觉自己要被气疯了。
　　好好的干嘛非要做和尚！真是中了邪了，五年前还是好好的叶正清，怎么现在就成了一清法师？！
　　“谁允许你出家做和尚了？！我不承认，你快出来见我！你干嘛不敢见我？你是不是怕你自己会后悔？你明明答应了我要等我回来的！”
　　“叶正……”

　　门被拉开了。

　　门后站着一个白衣的和尚。低眉敛目，面带微笑。

　　莫流风一肚子的气就这么散了。
　　“那个……我师父说我出徒了，让我不要再跟着他，我一早醒来就不知他去哪了，我，我没地方去了。”
　　“施主，听禅庙虽小，但也能避风雨。如不介意，可以在此逗留几日，再想他法。”
　　“能想什么他法……总不能让我也做和尚吧……”莫流风小声嘀咕，见到叶正清他就是大气都不敢出，好像怕把那人吹跑了。

　　叶正清和他都是孤儿，从小一起□□娘养大，干娘本是江湖中隐退的高人，很有声望，临终之前把他托付给神医花悬月，而把叶正清送到了自在山上的听禅庙里拜普慧大师为师，因为那时他二人都还小，所以连干娘叫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那被他俩称为“干娘”的女子名叫沈红莲，性格豪爽、行侠仗义，江湖人称“凤楼侠女”，是北冥长老左则天的结发妻子。
　　她和左则天结婚后的第二年，诞下一子，名唤东贤。第三年，又生一女，名唤文英。一子一女，正是一个好字。却不想就在他俩婚后的第四个年头的元宵夜，她竟然发现了左则天的秘密，所以连夜带一双儿女逃走。结果，就在逃亡的途中，东贤和文英都病死了。沈红莲因为这件事开始精神恍惚，永远消失在了江湖人的口中。
　　她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自在山的听禅庙里，将十岁的叶正清托付给普慧大师。
　　儿女的死亡之于母亲的痛苦是旁人永远也无法想象的，就好比被人生生挖了心，日夜流血。沈红莲那时隐居在了自在山上，终日恹恹，本来以为自己会命不久矣，却不想遇到了莫流风和叶正清，两个婴孩儿都是一出生就被人送了过来，这于一个丧子的母亲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弥补。
　　但是她知道，这两个孩子都是有自己的使命的。
　　所以她卧薪尝胆，终于将两个孩子养到了十岁，将一个送去学医。医者，医人身体者也；一个送去学佛。佛者，渡人精神者也。

　　莫流风跟着花悬月学习医术的前五年没有离开自在山，而是就在听禅庙附近的悬月楼上研读医书。师父给他做的是十年出徒的规划，前五年将自己毕生所学用书面的形式传授于他，要他五年之内，熟记于心。后五年带他下山历练，学以致用。

　　所以直到十五岁，莫流风和叶正清俩人才是真正的分别，那时候，莫流风逼着叶正清答应他不能真的做了和尚，要等他回来，叶正清也没说不同意，可是五年后他回来了，这人却是真的做了和尚，说话不算数。

　　原来，十五岁刚好是该剃度的年龄。一来，师命不可违，二来，叶正清只是觉得自己仿佛天生就是该做和尚的。所以想都没想，他就剃度出家了。

　　叶正清真的做了和尚的第一年，他师父普慧大师圆寂了，只留下他和他的师兄一觉。他做了和尚的第五年，莫流风跑回来“兴师问罪”了，然而他也只是自己心里不满，他终究是拿叶正清没办法的。
　　他甚至连自己为什么不让人当和尚的原因都不能说。莫流风心里苦啊……毕竟暗恋本来就是一件很劳心劳力的事。

　　莫流风回来自在山的这一夜。

　　月黑风高。莫流风不知怎么就是感觉今晚应该和叶正清好好谈一谈，他跑到了叶正清的禅房门口，对上那窗格上依稀的影子，鼓起了平生没有过的勇气。

　　他要表白！
　　“清哥哥，我知道你在里面……也许你已经知道了……只是…………你也还是选择真做了和尚……但是……我还是想对你说……我”

　　“……救命啊！！救命！！！”

　　“……救！……命………………”这人已经没了命。

　　看衣着是个男人，横在听禅庙的门口，下腹被利刃横切，头上不知伤了何处，紫红的血流了一脸，死不瞑目。
　　顺着男人的来路看，斑斑驳驳，满是血迹。想来定是山下有难。
　　二话不说，闻声赶来的一觉、一清和莫流风，整个庙里唯有的这仨人，再来不及细想，一齐往山下冲去。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只见路边到处横七竖八的躺着残缺不全的尸块，有的少了头颅，有的没有下半截，有的断了胳膊，有的只是一条断腿……鲜血像一条条黑红的游蛇从尸块下面爬出，然后汇聚在一起，连成巨莽，爬向漆黑的荒野。仿佛这一夜，自在山上的草木都流出血来了，生灵涂炭。

　　问题是，自在山上往日并无这么多的人，而且这大晚上的更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忽然在山上出现，然后再以这样的方式被残杀，这，不合逻辑。

　　仍旧一路向下冲，因为还没有遇见活人。

　　忽然一清站住了，他发现了不对，这些尸块都是凭空出现的，你前脚刚刚走过，后脚那些尸块就又多了起来，眼看着身后的尸块已经快要堆成小山，这到底是什么秘术？能在此处杀人，而尸体却会出现在千里之外？

　　一觉和莫流风看见一清停了下来，也回头来看，只见那他们刚刚走过的路已完全被那些尸块堵死，已经望不见听禅庙的影子了。

　　而一清却闭了眼睛，仿佛入定，八风不动，莫流风不知怎么就是觉得眼前的一清不是他熟悉的叶正清了。

　　突然，一清抬起左手迅速地朝虚空中打出一掌，那掌波像一汪在烈日下忽然荡开的湖水，在漆黑的夜色里打出一圈金色的圆波。紧接着他的右手中指屈起合在大拇指上，指腹相接，做了一个拈花的动作，待一道金光从他的指尖一闪后又立刻变中指的指腹向下回扣在大拇指的指腹下，然后向着刚刚打出的掌波中心就是一弹。

　　这一弹威力不小，只见那掌波的中心像受到了巨大的震动，再也承受不住，忽然就炸裂开来，轰的一声，仿佛整个自在山都跟着颤抖，“你，还不现身么？”一清的声音在轰鸣声之后传入耳际。

　　莫流风看不出一清在跟什么人斗法，他只是蓦然明了此时的一清绝不是他记忆中温和俊逸的清哥哥。

　　“哈！哈哈哈！小和尚！你最好少管闲事，我左则天做事还轮不到个黄嘴丫子都没退净的小娃娃来管！”莫流风不知那声音是何人从何处传出，他只是感觉到这声音应该是出自一具苍老的身体，但是却带了让人不可抗拒的威力，仿佛一只来自地狱的幽灵，带着被死亡侵蚀透了的冰冷，到人间索要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一清不再说话，他合拢双掌，嘴里念起了莫流风听不懂的佛门咒语，两眼精灼地盯着前方的虚空，只见一缕金光从他的两手掌的指缝里一点一点流溢出来，然后放大，整个笼罩住他的双手，然后随着他嘴里的念词，这金光继续放大，直到将他整个人都照亮，再亮，然后就看不见一清的身影，仿佛他本身也化作了金光的一部分，正像那午时的太阳出现在了子时的夜空里，照亮了不该被照亮的一切。
　　那鬼蜮里的声音终于被赤裸裸的逼了出来！
　　原来那声音来自一团巨大的黑气，黑气慢慢聚成一个人形，但只是空有人的轮廓，并无血肉，甚至没有头脸，根本看不清这是什么人，长得什么样。

　　“不知你是何方妖魔，但你既然屠了这山下的城池，便接受惩罚吧！”

　　“呵！简直做梦！”

　　这黑气大怒，纵然起跃，不管不顾地对着一清身周的金光横冲过来，岂料他根本没办法靠近这金光，甫一着边，就听见成千上万的厉鬼嚎啕惨叫的声响，而黑气就相应地减少一圈，而一清身周的金光就长起一层，再撞，嚎啕再起，金光更胜，黑气又减。
　　终于不敢再动。

　　“妖僧！你如此多管闲事，可就莫怪本座不客气了！”只见刚刚因为碰撞而骤减的黑气开始在原地打转，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而且越转越大，直卷起了莫流风他们背后的尸块，像一个凭空出现在夜色中的黑洞，吸引着周遭的一切。

　　莫流风本没什么武功，这会已经有点站不住，眼看着脚下一晃就要被卷进去，一觉赶紧抓住他的双臂，将人定牢。

　　“师弟！快念咒！对这家伙不能再手软！”

　　一清这会已经完全被金光包裹住，师傅临终前将这佛门降魔的秘法传给了他，刚刚蓦地就感觉到周遭满是戾气，想不到一试竟然真将那家伙给试了出来，这也是他第一次使用这功法，不知自己的内力能支撑到何时，确实该是速战速决。

　　眼看那黑气将尸块吸过去，像极了饿狼在狂吞着送到嘴边的羔羊，其大小马上就快要恢复成刚才的原样，再不耽搁，在心里默默催动起《大悲降魔咒》“哪芜挪厄啵醍唶嗼唶……”。

　　咒声一出，金光轰地一下炸开，向黑色大漩涡的四周散去，霎时间黑夜亮如白昼，刺得人不敢睁眼，金光如一把利刃，斩断了黑漩涡吸引断尸的道路，但势头仍不减弱，越来越亮，直到快将整个自在山都笼罩其中，才骤然回缩，四周的金光仿佛忽然有了灵性，分毫不差地朝那团尚在旋绕之中的黑气袭去，只见这金光像亿万根芒刺纷纷刺下，厉鬼的嚎叫声也像尖利的刺针，传入听者的耳膜，震耳欲聋。

　　少顷，周围渐渐暗了下来，挣扎声也渐渐弱了下来，随着金光的刺入，黑漩涡一点点缩小了，可是金光也随之消失掉，待最后一点光亮和黑气融为一体之后，一清的面容终于清晰地出现在莫流风的视线里，刚刚被金光刺的不敢睁眼，此刻一睁眼就对上和尚面如薄纸。

　　一清的双眼还是如开始时候一样精灼地盯着漆黑的前方，一动不动，只是整张脸都仿佛透明一般，几乎不见半点血色，许久，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戾气还剩下最后一息，终是让他借着阵法逃走了。”身后再没有什么尸块，有的只是还没流尽的血水，仍在执着地蜿蜒向前。

　　“师弟小心！”

　　一觉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句，下一刻，一清已经被身后突然闪出的一道黑气正中后心，眼前一黑，一口血溅在了前襟。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妖僧，你活该不得好死……”

　　………………
　　“流风师弟，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

　　“就算要拿三百年来换？”

　　…………

　　“就算他醒来再不记得你？”

　　…………

　　“如此，我一觉助你便是。”

　　“一觉师兄，这九瓣莲灯是清哥哥之前常带在身边的，也是我最喜欢的，你帮我转交给应涯吧。我俩从小就和他做邻居，只他这么一个好友，交给他，他就全明白了。”

　　“放心吧。”

　　“还有……还有就是……他既然不会记得我，请师兄也务必信守承诺，决不再提起今日之事，我莫流风心甘情愿，绝无半点怨言，从此，世间再没有莫流风。”

　　一百五年后。

　　落日的余晖总是过早地散尽，哪怕是盛夏也毫不留情面。应涯也不恼怒，一个多世纪都这样过来了，早都习以为常，谁让他的小茅屋建在自在山的东坡上，这不，依旧早早地点起了九瓣莲灯，看着灯火安静地照亮小屋，就像看见了黑暗中燃起的希望，应涯想“我该知足”。

　　忽的，有一股厉风从窗口直入，九瓣莲灯灭了。

　　“你这白毛老怪还挺能活啊！”

　　“呵呵，不及北冥长老。”看见莲灯被灭，应涯的心头紧了一下。不过也知道他来者何意，紧张过后，应涯反而笑了出来，伸手再拿火折子将灯点燃了，还是那一团暖融融的灯火，和一非、莫心两个投宿的那晚并无两样，好像完全感觉不到屋子里腾腾的杀意。

　　“怎么，没有什么话对本座说么？”左则天黑发黑袍，和应涯站在一处，正像黑白无常一双。只是他两眼的戾气，而应涯却是眼带笑意。

　　“老夫无话可说。”笑意不减。

　　“哦？怎么本座在那死鹦鹉嘴里听说有俩寒音寺来的弟子前不久才来过你这呢？想好了再回答我哦，人命可只有一条！”说着，左则天缓缓回身坐在了桌子旁，两眼却一直盯住应涯。

　　左则天故作从容的语气让应涯更加肯定了他依旧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应涯此刻的笑意更深了。

　　“长老说笑了。”应涯仍站在原地。

　　他铁了心不多说一个字，一百五十年了，他就是为了这一口气，才忍受这一个人独对青灯的寂寞，如今到了要出气的时候，怎么会忽然贪生怕死？对他来说，死，就是胜利。

　　“好，本座这就成全你！”

　　左则天两手一伸，一团黑气凭空出现，将应涯死死围住，好像无数条黑色的绳索，将人越捆越紧，越紧，那被捆之人也就越痛，只消片刻，那无形的捆绑中就已经有鲜血渗出。

　　“呵！怎么样？可有点想法了？”一想到应涯此时该有的痛苦就燃起了他心中嗜血的戾气，左则天有点兴奋，不自觉地身体后仰靠到椅背上，翘起二郎腿，然后将左手搁在大腿上，轻轻撵动着食指和大拇指的指腹，似乎在很享受地等着应涯乖乖投降。

　　“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只是有人死了也注定要做只糊涂鬼……哈…………”

　　不待左则天动作，应涯抬起右手，拍上自己的天灵盖。无声地倒地，鲜红的血在他的白衣上拉着丝，一点点蔓延，触目惊心。然而，应涯的脸还是笑着的。

　　桌上那一盏九瓣莲灯的灯芯在灯油里摇了一摇，再也不动。随后，“铛”一声灯油全部洒在了桌上，一团黑气闪出了茅屋。下一刻，自在山东坡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一直向东烧到阳春城的西边才止住，所过之处，草木成灰。

　　一百五十年，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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