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山纪事

　　莫心听到问话，直直看定了那黑袍子。心知那人一定知道些自己不知道的过往，不然不会盯着自己不放，怕是刚刚问和尚的话都是引子，探问自己的身份才是正题，想来自己身上必是藏着什么重要的秘密，只是自己如今尚且蒙在鼓里。“保护自己”，这是第一要做的，不能总让和尚给自己出头，何况如今他还有伤在身。

　　不知怎么回事，对上这黑袍子，莫心就是突如其来的勇敢。

　　略一抱拳，莫心先是笑了，仿佛春水经风，就两个字：荡漾。

　　“见过北冥兄长！在下莫心，就是一个江湖大夫，和一非法师有点交情，他来东海游历，所以跟来有个照应。我可不会武功，哪比得南海众师兄们，不懂什么门派。哈哈……让您见笑了。”

　　“哦原来是这样，那这往后有个大病小情还要莫大夫多多关照。”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人笑得如此，若还穷追不舍，反倒显得自己心虚了。反正这人只要威胁不到自己的计划就行，他到底是哪个到真是无妨。

　　“那是自然。”嘴里答得不卑不亢，脸上还是春水拂风。

　　一非此刻还是半低着头，脸上也是和众人一样，浅浅微笑着，袖子里紧紧握成了拳的手却直到这一刻才慢慢舒展开。

　　想不到刚刚莫心竟然抢在自己开口之前就主动接了话，好在他给顺了过去，不过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因为那北冥问话的人分明不是什么好惹的，也许是因为佛家的功法讲求的就是一个中正平和，所以对杀伐之气过重的人他们有一种直觉上的感应，一非刚刚就是如此，他甚至隔了船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人身上散出来的凝重的杀气。

　　“兄长，既然遇到了，不妨我们就同路走，今天一齐登陆莲华山罢！”周子彦笑道。

　　“也好，左右今日也该到了，那就同路！哈哈哈！”

　　“北冥”是江湖上最有名望的门派之一，虽然不同于魔教，但是他们所修的功法却是杀伤力最强的，所以尽管北冥弟子的数量并不庞大，但江湖上却没人不惧惮。

　　特别是这个北冥长老左则天，他的身份更是具有传奇色彩，江湖人都说他是死而复活的，但是通过什么方法？这人到底多少岁？没人知道，而且他似乎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多少年了，无论是教中弟子还是江湖众人，从来没谁见过他衰老的样子。

　　所以，此刻这南海船上的众人都跟掐死了一般，无不夹起尾巴，不敢妄动。倒是莫心从刚才开始就笑得极自在，这会儿也还是在笑，不过不是对着左则天，他是对着和尚笑。

　　如果说对着左则天，莫心的笑是自在，那么此刻，对着和尚，他的笑便是欢喜。只是他单方面欢喜了，一非却并不欢喜，他仍是在思忖刚刚那人针对莫心，绝对不是偶然，到底是什么秘密藏在他二人中间呢？可是那人却也没有深入追究，如果不是真的没什么，那就是那人故意放过他们两个了，一非有一种预感，他马上就接近事情的真相了。只是心中那莫名的沉重让他有点畏惧真相的到来。

　　莫心也仿佛看透了一非的心思，只将两眼略略一狭，只道等上了岸，到了一处再从长计议。一非虽然仍是担心，但见他十分自信的样子，也就放心了许多。只转过头跟众人一齐望向了东面已经看得见郁郁葱葱的菩提树的莲华山。

　　两队人马到了莲华山时，已经接近午时，这山上和海上吹的风都是一个味道，依旧是潮湿中略带了一点咸味，但是风软了很多，好像绵绵的细丝，斜斜地飘过来，也不正对着你的脸，就那样羞答答地过去了。

　　最高兴的依旧是绿绮和离箬两个，好像终于放开了一上午的压抑，蹦蹦跳跳地走在他们四人小组的前头，“终于到咯！终于上岸咯！”。

　　长风紧张地看了一眼并肩一处的周子彦和左则天并没有不悦的神色，才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拿这俩丫头没办法。

　　众人上岸也还是原来的方向直走，因为知道双城派就在莲华山的西侧山坡上，大概走了一刻钟，果然见到双城派的界碑出现在路的南侧。下一刻就见东南方向飘摇而来一袭墨蓝色的身影，只见这人身轻如絮，转瞬而至，正是双城掌门耿一庭。

　　其实刚刚这群人到莲华山的时候，耿一庭就感知到了，双城派这些年对莲华山的守护本来就是处处设有机关的，只是不知这些人到底是不是来双城派的，所以直到他们来到了自己的界碑处，他才动身过来。

　　“在下双城城主耿一庭，各位兄台一路辛苦了，有失远迎。”耿公子恭敬地抱拳，却又正气凛然，很有一派掌门的风范。

　　“有礼了。”左则天先开口，这毛头小子，竟就是掌门。

　　“见过耿城主。”其余众人齐声。

　　“大家不辞劳苦，远道而来，真乃我双城派一大幸事，还请各位先随在下前往住处，稍作安顿，改日再跟各位详细说明比武事宜可好？”

　　“有劳”左则天颔首。

　　“有劳耿城主。”周子彦再次抱拳。

　　南海众人都分在了水字号，从水字二号到水字十号，每间房两人住下。

　　出于礼貌，耿一庭并不好直接指名安排，所以是让大家自己选择，想不到南海十八人竟都是这么爱“水”，还如此团结，耿公子心里有点哀怨了，他的萧寒可是在水字一号啊，他可是不想太多人过去打扰啊。看来自己以后难有机会和美人独处了。

　　北冥九人选择了火字号，左则天在火字一号，其余八人从二号到五号每间房两人。

　　最后剩下一非和莫心，来到这，首先不得不表明立场，他们从自在山来，本来不属于南海，加之北冥又来者不善，所以他二人两边都没有加入，而是选择了木字一号。

　　之所以这样选择，一非和莫心两个还有自己的考量，一来不想参加他们各派内部的纷争，一非此来并非单纯为了比武，对那九色莲也不是势在必得的心情；二来，北冥众人特别是左则天的出现，让他们二人同时感到了危机，一定有秘密掌握在左则天的手上，若贸然和南海众人一队，只怕万一遭人出卖，到时候防不胜防。所以最理智的选择就是两面都不加入，至少来得清净。

　　众人分好客房都各自回去休息了，也没人对一非和莫心两个问起“为何要单独出去”的话，连向来耿直的古峥嵘都只是看了看他俩，微微点头就走水字号方向去了，看来大家的情商都不是一般高啊。倒是弥陀峰的江犹是别有深意地向莫心望了一眼，不明所以。

　　“和尚，你上面还是下面啊？”回手关上门，莫心终于放松了下来。

　　“嗯？什么？”走在前头的一非被问的一楞，回头看他。

　　“我问你上面……还是下面啊，这不是两层楼嘛……”莫心忽然就有点不好意思支吾起来。

　　“都可以。”一非微微一笑。

　　“算了，还是你上面吧，万一我晚上来回起夜什么的，上下楼就不方便，怕打扰你休息。”

　　“也好。施主有心了。”

　　原来他还是叫我施主啊…………莫名地心里很受伤。

　　深吸一口气，莫心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开口叫住了已经开始上楼的一非，“和尚，我早说过，你跟我别这么客气了，我会不好受的……”

　　那人语调是哀伤中又有点寂寞的，仿佛这世上除了自己再没有一个他能说话的人。

　　还是第一次听这人这样说话，一非正要登楼梯的脚步顿了一下，再次回过头去看莫心，果然见到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再次水汽蒙蒙，分明就是哭过的样子。

　　眉头不禁轻轻皱了起来，一非终于走下楼梯来，一步一步走到莫心身前站住，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见不得这人哭，怎么好端端的就哭了呢？想不明白，所以才皱起了眉头。

　　“这一路你做得很好，以后的路我们也要一起好好走。”一非认真地说。

　　且不说这人是出语夸奖自己“做得好”，单就看看他的措辞：不是“施主”而是“你”，不是“贫僧”而是“我们”，就这样两个词便足以安慰人生在世的所有的孤独，不是么？仿佛那日应涯处见到的莲灯，小小茅舍，一座深山，却因为那一豆暖黄的灯火而不再孤寂，哪怕要等一个世纪，也在所不惜。

　　莫心又感觉心酸的滋味上来了，这是他遇到一非以来的第二次心酸，也还是牵连着眼睛的酸痛，却无处发泄，哭不出来，一时无法忍住，拧着眉头，低下头去。

　　一非忽然有点不知所措，刚刚这人是让自己改个口而已，自己也是照着做了，顺便安慰一下他，岂料适得其反，这人好像更难受了。

　　正在纳闷，感觉自己肩上忽的一沉，竟是莫心靠了过来。

　　莫心实在受不住和尚这样说话，就着难受的当空，索性就大胆了一回，把头抵在了和尚的肩膀，但是又怕一非多想，靠过去便不敢再动了。

　　和尚身上有淡淡的檀香，隔远了闻不到，只感觉他周身笼罩着宁静的气韵。可是这样近距离闻，却又让人在宁静之中生出一团火，就是想将这檀香烙印在自己的心上。

　　可惜不能。

　　这样一想，莫心忍不住苦笑起来：求不得。原来自己这酸楚的痛便是求不得。

　　忽然就想抬头看看和尚的表情到底怎样？

　　莫心犹疑地抬起头来，他矮了一非半头，站直的时候刚好是到一非的耳垂，所以这面对面的一抬头，莫心的睫毛就像两把轻薄的小刷子刷地蹭过一非的下巴。这一蹭，一非终于发现自己心里刚刚升腾起来的感觉是什么，是的：有点痒。

　　眼睫一垂，那人一双水汽蒙蒙的灰色眼眸正在打量自己，竟然离得如此之近。心脏砰砰砰地越跳越快，一非不知自己怎么了，也不知到底要怎样才能将那七上八下的心按住不动，愣愣地站在了那里。

　　莫心抬眼就看到和尚傻愣愣地站着，只道自己心酸，却不知一非那头也一颗心好不自在，两只大眼睛眨了两眨，原来自己靠过来和尚是这样的表情啊，也不能怎么样，干站着做什么，他正要退步，却因为一直是抬眼看人，就正看见了和尚的喉结上下一动。

　　他是在咽口水————没等脑子想出这一层，莫心的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张口含住了和尚的喉结。

　　一非的心跳已经不能再快了，他根本不明白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只是脖子上湿凉的触感却是真实的，那人一吻上来就轻轻地舔他，像一条乖巧的鱼儿，嘬着河岸上鲜嫩的水草，又像只贪吃的小猫反复舔舐着碗边残余的美味。

　　心里的痒进而变成了酥麻，一阵强过一阵，好像自己还坐在船上，飘在苍茫的东海，船在波涛中一上一下，自己的心也跟着一上一下，荡呀荡，就在那一上一下之间，酥酥麻麻，席遍全身。下意识地，他捧起了自己面前的脸庞，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人起初也愣了一下，刹那之后，却是贴上了自己的唇，好像人世间从来没有哪样东西有过类似于这样柔软的触感。

　　呼吸忽的一窒，一非被自己吓到了，他终于发觉自己有一处已经近乎炙热，他终于明白自己这感觉叫什么——情.欲。

　　“施主，请自重。”几个字已经说得十分艰难。

　　回身已经落在二楼，挥手关门，席地而坐。开始一遍一遍地念《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

　　一非确实给自己吓到了，从小在寺院里长大的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他甚至只在戒律阁中接触过情欲二字，所以此刻，他以为情欲之于自己是洪水猛兽般的东西，避之不及。

　　一非还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他就会发现————真正能毁灭他的洪水猛兽并不是情.欲，而是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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