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花羊]歧路灯

　　第八章隐鳞阁

　　窗外的风声一阵紧过一阵，茶馆之中的众人却都是屏息静听，一丝声响也无。炉火突然发出了一声噼啪的爆响，薛羽双眸一晃，这才从长久的沉默中回过神来。他自嘲般的微微哂笑，抿了一口盏中的淡茶，缓声言道。
　　“顾氏蒙难，虽是朝中奸佞作乱之故，但自始至终，皆与江湖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知在座诸位，可曾听说过‘隐鳞阁’的名号？”
　　此言一出，茶馆中顿时吵杂了起来。一名江湖少年忍不住腾地站起，惊声问道：“道长所说的，可是，可是那个眼目遍布天下，蛰伏数十载，而后一朝鸣镝，四方响应，搅动了天下风云的隐鳞阁？”
　　“正是。”薛羽面不改色，轻轻颔首。
　　见他点头，另一个少年郎也按捺不住，高声说道：“我听闻隐鳞阁中藏龙卧虎，除去武林诸派弟子之外，更有寒门文客，甚或是鸡鸣狗盗之徒，或是身有一技之长的奇人异士。大家都说，隐鳞阁不像是一个寻常的江湖帮会，倒有些春秋时期君子养士的意思了。”
　　“可不是吗。当年平叛狼牙兵祸，隐鳞阁的诸位侠士浴血拼杀，保我大唐河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可称是乱世中的一柄利刃。近年来，听闻即墨侯沈砚庐襄助陛下改革弊政，所用寒门士子，十中有五是出于隐鳞阁的。如此说来，倒也算得上是治世之良佐。我等少年江湖客，出身贫寒，资质平庸，却仍有一腔报国热血无处倾洒。只盼有朝一日能跻身隐鳞阁，一展胸中抱负。”
　　茶馆之中一派慷慨激昂，薛羽不禁莞尔，手指却忍不住在茶盏上摩挲了起来，心中思量着：如今可不是“士无常君，国无定臣”的春秋战国，为人君者最忌结党营私，沈师叔大力起用隐鳞阁中寒士，虽然政绩斐然，但君子养士之语，难免已经触动了圣上的逆鳞。此次入京，还当提醒他一番才是。
　　想到沈砚庐，薛羽心底又有些欲哭无泪了起来。沈侯爷在世人眼中心沉似海，雅正稳重。可是在他面前却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不仅赤口毒舌，还总想些恶作剧的法子来欺负他，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也罢。他眨眨双眼。沈师叔一向如此，贫道也习惯了。只不过，往后得了机会，可得好好向他问问缘由。
　　正思量间，耳中传来了刘阿九压低了的声音，薛羽瞟了他一眼，只见他眉间蹙起，沉声问道：“薛道长，有一事，在下不知当不当问。”
　　薛羽收敛目光，恭敬道：“先生请讲。”
　　“道长表字隐戢，又单名一个羽字，正与‘隐鳞戢羽’四字相合。敢问道长，可是这隐鳞阁中之人？”
　　被他说破，薛羽也无意隐瞒，笑着道了句“是”字。
　　刘阿九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又迟疑着问了一句：“方才提及顾家旧事之时，我见道长神色有异，想来是与顾氏有所渊源……只不过，不知薛道长……”他顿了顿，拱手道，“唉，此言唐突，还望道长勿怪。”
　　薛羽微笑道：“贫道是落星剑客门下弟子，自然与顾氏有所渊源。不瞒先生，这‘隐戢’二字，便是晗璋公子所取。”
　　“原来如此。”
　　见刘阿九眉间仍未舒展，薛羽目光微动，随即明白了刘阿九话中所指：“先生是想问，贫道这薛姓，可是出自当今天下门阀兴隆的武弁世家，武安侯的河东薛氏。对不对？”
　　“是了，道长聪慧。”
　　薛羽垂下了眼帘，气定神闲的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他虽然表面浑不在意，但内心早已是一片翻腾煎熬。他无声无息地愣了半晌，这才淡淡说道：“不错。先父讳澄，正是当今武安侯薛池的二弟，凌濯将军的兄长。贫道幼年之时，就是在武安侯府长大的。”
　　不只是刘阿九，此时茶馆中的诸人心中也闪过了一丝好奇。如今的朝堂之上，武安侯薛氏是与即墨侯沈氏齐名的中兴力量，可是在数十年前的开元年间，与武安侯并肩而立的则是晗璋侯顾氏。那时顾薛二家世契交好，不仅两家的长辈同朝为官，在朝中相互扶持，小辈之间也有大公子薛池与顾云峤之间的婚约。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自从顾云峤从江湖归隐以后，两家便退回了婚约，关系也淡薄了许多。后来顾止流亡昆仑，追捕之人中赫然有薛家小妹薛凌濯和她的夫君。其中秘辛，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而这位薛羽道长，分明是武安侯府的后人，却并未如其他的薛氏子弟一样出自故天策府，也没有投身刀盾苍云军，而是拜入了纯阳宫内最不讲世故人情的落星剑客陆谌门下，与顾止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真不知这位薛道长身上，还藏着多少秘密。
　　一时间茶馆中又恢复了寂静，方才鼓噪的少年郎也都瞪大了双眼望向薛羽，期待他揭开尘封的往事。
　　薛羽看着他们期许的目光，摇首笑笑。这件事对他来说牵扯了太多的伤心哀痛，他还不想提及，故而此时便以一个笑容揭过了。好在最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小乞丐对宗族门阀之间的犬牙交错没什么兴趣，反倒是一个劲儿的催着他多讲讲隐鳞阁的事。薛羽便顺着他的话头，继续说了下去。
　　“提及顾氏旧案，隐鳞阁是绕不过去的。诸位可知，这隐鳞阁是何人所设，为何而设。”
　　答话的是那名冯姓的大汉，自落败以来，他一直面色凝重，目光如铁，此时竟也显露出几分恭谨和柔和，闷声答道：“在浩气盟中之时，我曾听人称呼顾云峤姑娘为阁主，想必隐鳞阁的主人，便是她了吧。”
　　提到顾云峤的名讳，小乞丐的双眼蓦地一亮：“原来是澄针妙手！”
　　薛羽却摆了摆手：“怕是要败了小兄弟的兴致了。”
　　“不是澄针妙手……”小乞丐鼓起了腮帮，认真考虑起来，“我知道了。当年一箭鸣镝，调动四方势力之人是顾晗璋，定然是他——”
　　让他语声猛然停滞的，是薛羽眼中难以捉摸的笑意。小乞丐被他软绵绵的堵回去两次，心中大为不悦，叫嚷道：“你瞎卖什么关子！又不是澄针妙手，又不是晗璋公子，我倒要听听这世上还有谁能比他们两个更有能耐的！哎，你们一个个瞪我做什么，难道你们就不想听吗？”
　　“好好好，是我不对，不卖关子了。”面对他这样冲撞冒犯的话语，薛羽非但不怒，反是展颜而笑，颇为快意。茶馆里一众人原本为他愤愤不平，此刻却一下子一头雾水了起来，心中想着：这位薛道长好生奇怪，怎么好像别人对他越无礼，他就越高兴了呢？
　　他们心中的疑惑，薛羽无从知晓。他想起这桩往事的时候，眼中神采奕奕，似是也对往日的激荡心生向往：“数十年前，十二连环坞侵扰升州，焚烧农田村舍，肆意烧杀抢掠，搅得民不聊生。奈何升州武备不足，无以为战，江湖侠士虽奋起反抗，但大多深陷十二连环坞水牢之中，命悬一线。”
　　“正逢此时，有三名少年郎途经此处，不过数日，便解此危局。”
　　小乞丐瞪大了双眼：“竟还有这样的事，你快说说，这三个人是谁？”
　　薛羽莞尔一笑：“小兄弟不妨猜猜了。这三人兵分三路。一人词锋如剑，寥寥数语之间便将升州一带的江湖势力和门阀宗族笼络起来，形成合围之势。一人身具逸群之才，只身踏入十二连环坞水寨，虽刀斧临身而不惧。还有一人，着红衣，跨白马，弯弓而射，百步之外一箭便射中了贼首的咽喉，而后率兵压境，大获全胜。”
　　“我知道了，这第一人，想必是七窍玲珑心的沈侯爷。论及巧舌如簧，他算是一流的了。”
　　“正是。”
　　“有道是乌衣年少，芝兰秀发，戈戟云横。这般只身赴险、沸浪奔鲸的气度，只怕非晗璋公子莫属了。”刘阿九轻捻胡须，满面赞叹之色。
　　“先生慧眼。”
　　“可是这第三人……”刘阿九眉头蹙起，“故天策府中确实有不少射艺超凡之人，可是与晗璋公子和沈侯爷交善的，就也只有……”
　　想到那位如烈火一般壮怀激烈的巾帼将军，薛羽眼中浮现起了一抹怀念的神色，他轻轻颔首，恭恭敬敬的说道：“不错，是我的姑母，武安侯府的凌濯将军。隐鳞阁最初的掌舵之人，便是她了。”
　　薛凌濯，武安侯薛池的幼妹，当年狼牙兵祸之时，她凭借手中一杆银枪，面色如铁，统率千军一路护送玄宗入蜀。此等英姿，确实是天地间一名难得的奇女子。
　　刘阿九啜了一口盏中粗茶，不禁回想起了那年京城之中的红妆排场。薛家嫁女，京中万民攒动，里三圈外三圈将武安侯府围了个水泄不通。韦鸿雁长身玉立站在府衙之前，文思泉涌，口吐莲花，一首首催妆诗念得周围百姓无不为之绝倒。一个是天策府青春年少的女将，一个是万花谷中少年成名的文雅公子，那时的西京长安，何人不称他们是一对璧人。
　　可谁能想到，多年之后，两人并辔策马，一同前往昆仑擒拿顾止。归来的时候，却只有一身寡素的凌濯将军手扶灵柩，身边是如同漫天大雪一般的纸钱。从此之后，孤坟茕影，孤枕难眠，纵然是铁血冷面的军中名将，又如何不在心中时刻感受着憾恨与煎熬。
　　而杀害韦鸿雁的凶手，世人皆知。正是晗璋公子，顾止。
　　思至此处，茶馆中的众人都陷入了难捱的沉默。直到一名少年疑惑地说道：“可是，以区区三名少年郎击溃十二连环坞这样振奋人心的好事，怎么从来没听人提起过？”
　　“当然不会有人提起了。”薛羽唇角勾起一丝冷笑，“这件事的功劳被浩气盟的摇光坛占了个干净，哪里有人知道什么三名少年郎，什么只身犯险，什么百步穿喉。经历了此事的江湖豪侠多少都有些愤懑不平，再加上升州乃是前朝故都旧地，龙盘虎踞，人杰地灵，凌濯将军又有意拉拢，隐鳞阁的根基便是由此而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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