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花羊]歧路灯

　　第七章变故

　　“叶不信？”长安茶肆里，小乞丐歪了头，疑惑道，“这人名字好奇怪，好像在哪听说过，又好像……”
　　提及此人，薛羽眼中已经浮起了几分森然肃杀。好在小乞丐并没有在这籍籍无名的人身上投注太多注意力，他一笑，一双梨涡又嵌在了脸上：“管他是谁呢，不说这个。小道士，你讲的故事还真稀奇古怪。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心沉似海、运筹帷幄，江湖人称“七窍玲珑”的沈侯爷，年少之时是这样顽皮散漫的人。真是好玩。”
　　薛羽弯了眉眼，又换回了一贯的和煦：“心沉似海？原来，坊间是这般评价他的么。”
　　“自是如此。沈侯爷辞锋所向，常能决古人所未决之疑，开今人所未开之口。若论及声望，沈侯爷的名气只怕远在顾晗璋、陆子珩二人之上。”此番说话的是刘阿九，他轻捻胡须，缓声说道，“在他的治下，青州诸郡县物阜民丰，风化大行。如今长安朱雀大街上的沈氏府邸，比及当日顾宅的威风，也是不遑多让啊。”
　　薛羽闻言，眼底的笑意更浓。沈砚庐少年时的孟浪懒散，薛羽并没有亲眼见过。可是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出身道门的小侯爷每次现身，都是手里摇着精工纨扇，额间点着朱砂，一双杏目波光流转，也不知在思量什么坏主意的模样。真是十成十的纨绔子弟，哪里有半点儒家的克己复礼，或是道家的清静自然。至于什么“决古人所未决之疑”，实在是与他八竿子也打不着。
　　心绪一转，薛羽收敛笑意，恭谨问道：“不知坊间，又是如何评价恩师的呢？”
　　“陆道长呀——”小乞丐思量片刻，笑道，“落星剑客持身秉正，嫉恶如仇，与晗璋公子更是相视莫逆。当年晗璋公子屈身在恶人谷之时，只有陆道长一心相信他是蒙受冤屈，数次为他以身犯险。此等肝胆，当真世间无两。”
　　他语声一顿：“可惜就可惜在，他的脾气实在是坏得很，若是平易近人一些，倾慕他的人还会更多。——哎，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说的不对么？”
　　“哪里。小兄弟所言句句不假。”薛羽眉眼一弯，恭身答道。心中却浮起了一丝怅然，暗暗思量道：恐怕师父心中，恐怕并非如何相信顾止蒙冤。而是不管他是对是错，是坏事做尽，是身负骂名，那个外冷内热的落星剑客都会不计一切地站在他的身边，竭尽全力去回护他。
　　只可惜……
　　他轻轻摇摇头，将几乎滑落嘴边的一声叹息咽了回去。
　　一旁刘阿九又道：“唉。小兄弟说的是近几年的事了。五年前，晗璋公子的冤屈尚未昭雪之时，江湖中人提及陆子珩，免不了要骂上一句‘为虎作伥，冥顽不灵’的。小兄弟若不信，不妨问问那位厮杀汉。”
　　他说的正是方才与小乞丐缠斗的彪形大汉。自薛羽掷盏解围之后，他也和众人一起拥火围炉，饮酒静听。此时被人提及，他微微一怔，随即恶声恶气地说道：“可不是吗。顾晗璋纵使当年身不由己，坏事还是实打实的做了不少。难道一朝平冤昭雪，那些枉死在他手下的人命就作罢了？还有那个什么落星剑陆谌，他为了袒护顾晗璋，在神池岭不知打伤多少浩气义士。按小兄弟的话说，这世上单他有侠肝义胆，那些誓诛宵小的浩气侠客便没有了吗？”
　　一见到此人说话，小乞丐就怒火中烧，拍了桌子站起来叫道：“听见你说话就烦，闭嘴闭嘴！我就说陆子珩义薄云天，就说晗璋公子卧薪尝胆，你奈我何？！”
　　“好啦……”眼见二人又是剑拔弩张、一战在即，薛羽连忙抓住小乞丐的手腕，缓声道，“再闹下去，就没有故事讲给你听了。”
　　小乞丐哼了一声，狠狠剜了那彪形大汉一眼，末了，又刘阿九龇牙咧嘴了一阵，道了一句：“就你多嘴，以后不许提他！”直瞪得那佝偻老汉连忙低下了头，连连称是。
　　收拾完这两个，小乞丐明目一转，又盯上了薛羽。他一屁股坐在席上，双手抱臂，神情倨傲地说道：“刚才讲的那些太平淡了，你讲点刺激的给我听听。昆仑雪域之上，顾止十步杀一人的事，与雪魔王遗风击掌为誓的事，通通都比刚才那些有意思多了。”
　　刚才还念叨着“稀奇古怪，真是好玩”，现在便开始嫌弃无味，这小乞丐的喜怒无常也算是至臻化境。席间有人看不下去，站起身来厉声说道：“你个小乞丐好生狂妄，屡次三番口吐狂言，也不害臊。”
　　“道长的武功远在那毛头小子之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般唐突无礼，道长为何不惊不恼？”
　　薛羽闻言眨眨眼睛。面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容色淡淡，只慵慵笑道：“嗯？唐突无礼么？贫道有一个朋友，性情与他颇为相似，相处多年，倒已经习惯了。”
　　众人不禁在内心啧啧称奇：朋友？习惯？这位小道长还真是好涵养啊。比起恩师陆谌的冷冽孤高，这份从容温润，宠辱不惊，倒更像顾晗璋多一些。
　　那边厢薛羽却未曾思量众人心中所想。屋外天地肃杀，寒雪将至，劲风卷起尘沙，将茶肆的竹帘吹得四处摇晃。薛羽沉吟片刻，默默将目光移到了手中茶盏里，喃喃说道：“那日家宴过后，数载无事。直到……”
　　他语声一凝，再开口之时竟然多了几分憾恨。
　　“直到，天宝十一年。”
　　天宝十一年，冬，故金紫光禄大夫顾山遭人陷害，斩首弃市。其女顾云峤贬入乐籍，命弹唱于城东平康坊；其子顾晗璋流放昆仑。其余顾氏宗族，尽遭贬斥。
　　一夜之间，那座在长安城中岿然挺立的顾氏府邸，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轰然倒塌了。
　　薛羽捧着茶盏，静静地凝视着那双倒映在水中的眼眸。那双眸子常含温雅，此刻却显出了一股难以掩盖的哀恸。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