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花羊]歧路灯

　　第六章剑客

　　正思量间，一个跳脱的声音忽然出现在了耳边。只见眼前白光一亮，一个道人的身影仿若白鹤一般，迤迆然落在了席上。沈砚庐抄起一盏酒仰头饮下，快然笑道：
　　“方才你们在说我什么呐，怎么连击鼓传花也不玩了——哎？那芍药呢，我们再度来过。”
　　顾止收起了眼中的肃杀，莞尔一笑，平日里的温文尔雅又重新回到了脸上。他纨扇轻摆，倚在凭几上戏谑道：“砚庐，你不觉得少了点什么吗？”
　　沈砚庐眼珠一转，随即了然，口中含着块桃子含混说道：“少了什么呀！从小到大，我给你和云峤姐姐算过多少回卦了，你不嫌烦我还嫌腻呢。再说了晗璋公子，你如今是朝中的散骑常侍，又得圣上青眼相待，可谓是登峰造极，功成名就，还有什么可算的。小道爷我今儿个可累着呢，不操那个心了。”
　　顾止摇摇头，笑着说道：“论及耍赖，真是谁也比不过你的。”
　　沈砚庐瞪了眼睛刚要发作，却听陆谌在一旁低声道了一句：“贫道失礼。只是卜算之法极费心力，沈师弟气血不足，实在不易过多亏耗。这问卦之事，今日不如罢了吧。”
　　既然陆谌出来打了圆场，旁人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沈砚庐歪着头眨眨眼睛，心中纳罕道：奇怪奇怪，真是奇怪。今日的陆师兄到底是怎么了，不光听话了许多，倒还学会心疼人了。难道这顾宅里藏着什么迷药，能让平日里凶巴巴的人，都像顾家子弟一样温柔么……
　　还是说……
　　思至此，沈砚庐咧嘴笑笑，索性不再去想，直道了一句“看招！”便将手中的芍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投向了顾云峤。众人你来我往，纷离厮杀。然而在沈家兄弟刻意而为之下，鼓声一停，那朵娇滴滴的花还是停在了墨衫女子指尖。顾云峤无奈地摇摇头，将芍药轻轻合在掌心，缓缓说道：“砚庐，你可是有话想问？”
　　话到了嘴边，沈砚庐却忽然有些迟疑了。他思忖了片刻，才提起口气，朗然说道：“……贫道只是好奇，像云峤姐姐这般温柔矜持，风仪清雅，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哪有不倾慕敬仰的，”他眉头一皱，轻哼了一句：“倒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睛的剑客，竟然惹得云峤姐姐不高兴了，若让贫道知晓，定要将他一顿好打。”
　　说着挥了挥拳，好巧不巧正打在沈雍的盔顶，换来那人一阵喊疼：“兄长打我做什么？又不是我！”
　　见他二人打闹，顾云峤也忍俊不禁了起来。
　　“我就说砚庐今日，怎地忽然想起击鼓传花了，原是为了此事……”
　　她说到末尾的时候，羽睫忽然轻颤了一下，眉宇之间也不自禁地闪过了一丝落寞。只是这份落寞如同蜻蜓点水，只一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抬目之时，顾云峤得眼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安稳沉静。
　　“也罢。并不是什么说不得的往事。你们若想听，我说出来倒也无妨。”
　　顾止心细如发，方才顾云峤那一瞬的失神如何躲得过他的眼眸。他沉吟片刻，方想开口说些什么，便先一步被顾云峤轻轻按住了手腕。耳边是顾家长女温柔细缓的声音：“不要紧的。此人虽与从前的事脱不开干系，却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今日杏花提起了也好，江湖凶险，此等小人虽不值一哂，却不得不防。”
　　见顾止双眉蹙起，她抿唇一笑，语声中似是扬起了一股傲然：“好啦，阿止也不需这般担心。我虽归隐多年，百花拂穴的本事多少还是在的。凭砚庐和小雍的本事，若想让我在这击鼓传花上落败，还得问问我这双澄针妙手答不答应。”
　　顾止眼眸一颤。
　　澄针妙手……
　　此话虽被她说的轻描淡写，但在顾家姐弟心里，无不泛起了一阵难以忍受的悸动。
　　顾云峤踏入江湖之时，顾止尚且年幼。在他懵懂的记忆里，只有那日晴好的天气，朱雀街上成荫的槐树。墨衫女子在耀眼的日光中翻身上马，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才刚刚长到她腰身的幼弟，随即扬起了眉梢。她笑起来的时候，一双明眸闪亮亮的，就是天上的星辰通通跌入眼眸，只怕也逊色了几分。
　　这是顾止最后一次看到，她这般欣快的笑容。
　　数载之后，本应是一个无比寻常的夜晚。朱雀门上的建鼓声绝，厚重的城门缓缓关闭之后，偌大的长安城便陷入了低沉的梦境。顾止吹熄了灯方要入睡，忽然听到庭院中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外面人声嘈杂，他越过人海凝眸望去，看见灯火通明之中立着一个墨衫女子，正微微侧过头来，冲着他浅浅一笑。
　　温婉的笑意明明与往昔别无二致，但是不知为何，那一刹那，顾止却从她的眼眸里，读出了深深烙印在心底的空茫。仿佛那站在灯火之中的，并不是那个在阳光下笑着朝他挥手的、长安城中最明亮而温柔的女子，而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在她坚韧心智的掩盖下，名冠天下的澄针妙手顾云峤忽然退隐江湖、拂衣而去的缘由，并没有人能够知晓。就是与她最亲近的幼弟顾止，也不过是偶尔在她的眼中捕捉到了一缕稍纵即逝的悲伤。
　　除此之外，便是那位性格刁钻、身法诡异的唐门少年了。
　　关于杏花的身份，顾止曾不止一次地向顾云峤问起，得到的却只有她温软的浅笑。春日里的熏风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颊，顾云峤望着窗外和自己双手互博玩得正开心的杏花，缓缓答道：“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是一位故人的幼弟，我见他父母双亡，实在可怜，便带回来了。”
　　顾止眨眨眼睛，心中一动，又问道：“那位故人呢？他现在哪里？”
　　“那个人呀……”顾云峤眸子一黯，缓缓闭上了双眼。半晌之后，才抿唇笑道：“自然是不在了。”
　　正说话间，窗外树影摇动，一个墨蓝色的身影带着满院异香，猛地扑进了顾云峤怀中。杏花仰起圆嘟嘟的小脸，将手中的一朵桃花轻轻别在了她的鬓角，一双眼眸明澈水亮。见了他的笑容，顾家姐弟心中终于也轻松了些许，顾止弯着眉眼拿扇子逗了他一会，忽然问道：“嗯？杏花儿，你的名字就是这个么？”
　　“不是！”杏花小嘴一抿，想了想，又好像泄了气一样地说道，“唔，好吧……杏花就叫杏花。”
　　顾止忍俊不禁，眸子中春水轻晃，倒映出了唐门少年欲说还休的模样。他轻勾唇角，又问道：“小杏花，你的轻功这般好，想来你的师父，也应当是江湖上独步一时的人物。”
　　杏花眉梢一扬，眼角现出了几分傲然：“当然！阿姐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了！”想到此处，他又突然多了几分失落踟蹰，扁着嘴紧紧抱住了顾云峤，委屈道：“云峤姐姐，阿姐她是不是不要我了……她和那个用剑的叔叔走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那位用剑的男子，究竟是谁。
　　顾止眼眸一动，望向了垂眸沉思的顾云峤。灯火摇曳之中，顾云峤抬起头来，自嘲般的轻轻一笑。那双含着春水的双眸里，却忽然显露出了一抹悲戚，仿佛有什么难以忍耐的洪流正呼啸而上，直要将那柔弱、却比任何人都坚韧的身影拍入茫茫巨浪。她略微收拾了心绪，淡然言道：
　　“此人出身藏剑山庄，现在恶人谷中，为人极是心狠手辣。往后你们行走江湖，若是遇见了，定要避而远之。”
　　顾云峤双眸凝起，注视着不远处摇曳的灯火，视线竟有了些许模糊。
　　“此人姓叶，名为，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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