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花羊]歧路灯

　　第九章归京
　　“所以啊——晗璋哥哥，你在听吗？”
　　顾止连忙回过神来，笑着望向了眼前的两人。他此次南下，乃是奉了圣命协助升州刺史处理春耕诸多事宜的，谁知卷入了这么一场乱局。现在虽已处理妥当，身边的两个愣头青却还愤愤于浩气盟抢功之事，一路都不消停。
　　“怎么？骂了一路了，还不解气。”
　　薛凌濯杏目圆瞪，恨不得喷出火来：“当然！平定十二连环坞之事，你我三人当是首功，那个摇光坛的副使不过是做了些抚恤清理的工作，却那般居功自傲，对流血流汗的侠士们不仅没什么好脸色，还时时出言讥讽，更连晗璋哥哥都不放在眼里。此等宵小，竟也在浩气盟中身居高位，围了一圈逢迎谄媚的人。我看这江湖真是一滩泥沼，哪有什么正义可言。”
　　“好啦，消消气，我此次刻意乔装化名，他又认不得我是谁，就是有什么不敬之处，也怪不得他的。”
　　沈砚庐瞟了他一眼，哼道：“现在你是消气了。那个副使对你呼来喝去的时候，你心中明明也有怒意，只不过没有表露出来罢了。小道爷我看不下去替你出头，你个小没良心的倒在其中掣肘，来来来，顾家阿止，你给道爷我好好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得，又扯上我了。”顾止不禁一笑，“我若不拦着，你们两个只怕早将我的身世背景一条不落的说了个遍。圣上命我前去升州，为的是政务，又不是江湖。在下既然奉了圣命，便该专心一志，少去招惹什么别的枝节。”
　　沈砚庐挑起眉梢：“小爷我记性好得很。当时正气凛然要招惹这枝节的，可有你顾晗璋的一份。”
　　“是么。据在下所知，插足此事之人名叫介子攸，是个闲游江湖的寒士，与晗璋公子有何关联。”
　　《诗经》中有“攸介攸止”之语，当时顾晗璋突然被人问及名姓，无暇细想，便随口编了一个搪塞过去，后来细想又颇觉其中自有妙处。在十二连环坞这桩案子里，介子攸只身步入贼寨，临危不惧，以手中墨笔击退水寨十大高手的盛名，早在一夕之间传遍了整个升州。饶是顾晗璋一向稳重沉着，提及此事之时，眼中也露出了几分自得之色。
　　沈砚庐含笑看着他，默默在内心腹诽了一句“自恋至极”。
　　顾止看了看他的神色，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微微一哂，不置可否。
　　三人一路走的官道，数十日车马劳顿，如今离长安已经不远。此时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车外春山绿水，郁郁青青。他支起小窗望了一会，眼眸微动，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仔细想来，我等倒要谢谢那位摇光坛副使了。”
　　薛凌濯的怒气还没消，此刻又被激起，抬手往案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练的是硬功，手劲足，这一拍之下连马车车厢都震动了一下，吓得车夫随从连忙开口询问，得知无事才放下心来。
　　顾止无奈地笑笑：“好啦凌濯……”
　　薛凌濯气得面色通红，脸颊的肌肉也紧紧绷着：“那人百般羞辱，丝毫不讲礼数。晗璋哥哥却说要谢他？这算是什么道理。”
　　沈砚庐是七窍玲珑的心思，略微一转便想通了其中关节，眨了眨眼睛，说道：“我们晗璋哥哥行事，自然有他的道理。明教光明顶一事之后，圣上对江湖势力既有所倚重，也有所猜疑。阿止身为散骑常侍，是可以侧近圣上的近臣，这种风头不出也罢。让浩气盟那个副使抢去了首功，倒也不是什么坏处。”
　　“可是，晗璋哥哥不是早已该换名姓。介子攸这个名字，对知道内情的人而言是明显了一些，但也应当不会有人深思才是啊。”
　　“如今是不会有人深思了。”顾止倚在凭几上，漫不经心地道，“可倘若浩气盟摇光坛并未赶来善后，你我三人的名声必然大扬。到时候天下人便会疑惑，能与即墨侯府的沈砚庐和武安侯府的薛凌濯相伴同行，这个名叫介子攸的寒门敝士，究竟是谁。”他顿了顿，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句：“凌濯说的也对，介子攸这个名字还是太明显了些，以后换一个为好。”
　　薛凌濯愠色稍霁，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闷闷的道：“只是我与砚庐哥哥并未隐没名姓，升州那边，会不会也……”
　　“应该没什么要紧的。”沈砚庐宽慰道，“升州离京千里，虽然贫道联络门阀之时曾被几家家主认了出来，但他们大多是梦溪沈家的旧识，安抚了几句便也够了。至于那些身陷水牢的侠士，他们本就对京城世家大族没什么兴趣，摇光坛这么一搅和，更没有心思细想了。你一开始，不是还为无人听说过薛家千金的事气恼了一阵么。”
　　薛凌濯刚刚褪去怒色的脸上此刻又腾起了一层绯红，强辩了一句：“我没有！”
　　见她如此，顾止和沈砚庐心中都觉得有些想笑，但看在这位薛家大小姐的脸皮吹弹即破的份上，二人只悄悄交换了一下眼色，未加多言。
　　薛凌濯今年刚满十五，正是朝气蓬勃的及笄之年。她虽然不是养在深闺的弱质女流，但对她而言，游历江湖还是头一遭。与在京城和东都天策府的前拥后簇相比，这次壮游的初期她可谓备受冷落，直到她挽了强弓射出那惊天破云的一箭，众人才发觉自己之前真是小看了这位年轻貌美的天策女侠。而后她排兵布阵、杀伐决断的雷霆手腕，更是让一众男儿心悦诚服。后来摇光坛副使前来抢功，也是薛凌濯身先士卒，争着为诸位侠士鸣不平，有几次吵得一双杏目都红彤彤的。众人看在眼中，只觉得既敬佩，又感激。
　　那时化名为介子攸的顾止，只在角落中拢了广袖，静静地看着。
　　凌濯有自立帮派的想法，如今正是拉拢麾下战将的好时机。只不过她气焰太盛，又难免有些豪族清贵的傲气，若不能适当地隐去锋芒，只怕无论是她，还是她的帮派，都难以在江湖上长久的立足。
　　可倘若她能够隐鳞戢羽，用心经营。以她的豪侠之气和砚庐的运筹帷幄，成一番事业自然不是难事。到时候，如果他也能……
　　如果……他也能……
　　顾止眼神微微晃动。
　　那人站在万千松雪中、如剑如碑的身影，蓦然撞入了他的脑海。
　　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心之所向，纵与世道相违，亦无怨怼。
　　可他明白，纵是陆子珩这般的冷若冰霜孤天高月，心中也一样流淌着炽热的血液，也一样希望能有一个无拘无束，任他仗义执言的天地。倘若此处能令他心安，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思至此，顾止忍不住展颜一笑。
　　薛凌濯看他坐在一侧意味不明的兀自哂笑，忍不住和沈砚庐说起了悄悄话：“晗璋哥哥这是怎么啦，怎么自己一个人在那傻笑。”
　　“他啊。”沈砚庐抬了抬下巴，“得疯病了吧。”
　　“你净胡说。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得了疯病。”
　　沈砚庐心绪一动，坏心眼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弯了眉眼戏谑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一别经月，想来阿止得的不是疯病，是相思病呢。”
　　薛凌濯不明所以，睁大了杏目嗔了一句：“什么啊，我在京城那么多年，怎么没听说晗璋哥哥相中了谁家的姑娘？你可不要信口胡说。”
　　沈砚庐心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不是姑娘。”
　　“不是姑娘？”薛凌濯大吃一惊，转头看了顾止一眼，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晗璋哥哥他，他，是看中了哪家的夫人，还是……”
　　沈砚庐被她逗得捧腹大笑，眸子里波光流转，像是能荡出水来：“哈哈哈哈……坊间的那些话本故事，你还是少看的好，贫道方才也就是随口说说，凌濯妹子，你别放在心上啊。”
　　薛凌濯哪里会善罢甘休，又缠着沈砚庐软磨硬泡了许久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最后秀眉一挑，一拳打在沈砚庐胸口，气鼓鼓的别过头去不再理他了。倒苦了沈砚庐，原本就是个弱不胜衣的主儿，哪里受得了她带着雷霆之怒的一击，当即就捂着心口打起滚来，口中不住的叫道：“哎呦，可打死贫道了，阿止阿止，你快看看贫道，是不是心脉都被这丫头震断了……哎呦……”
　　“你啊……”
　　顾止在一旁双手拢袖，云淡风轻地道了一句：“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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