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花羊]歧路灯

　　话说回顾陆二人。顾家以“中和仁厚”闻名天下，宅府之中布置摆设大多雍容大气，却不落入奢靡之弊。院中假山湖石、水塘草木安排得当，更平添了几分江南小景的别致和清幽，在这贵胄云集的长安城中，殊为少见。
　　峰回路转，二人转至一处别院。院中奇花异木，不一而足，水塘之畔种着一丛萱花，正悠悠地吐着清幽的香气。墨衫女子正在院中掌灯读书，听见二人足音，她站起身来展颜一笑。影影绰绰的灯光在她脸上悠悠地晃动，更显得她的笑容温婉淡然。
　　顾止见了她，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语声里都带了几分少年人的快意。
　　“阿姊！”
　　这女子便是顾止的长姐，江湖人称“澄针妙手”的顾云峤。她比顾止年长七岁，幼时曾问学于万花谷，乃是花间离经双修的武学奇才。此时她已淡出江湖多年，但无论是在庙堂之高，还是武林市井，提及顾云峤的名字仍是赞誉不绝。
　　见顾止意气风发向她走来，顾云峤轻轻颔首，淡然一笑。举手投足之间颇具大家风范。
　　“父亲呢？”
　　“父亲说了，今夜乃是你们年轻人的宴饮，他若在场，反倒让你们拘束了。现下大约已歇下了。”
　　她语声又柔又缓，温雅之中却带了几分威仪。顾夫人谢世多年，膝下仅有一子一女。自她离世之后，家中诸事多是顾云峤一手操办。顾云峤的性子本就矜持守礼，数载历练之下更显端庄。哪怕是顾止这般持重沉稳之人，在她面前也稍逊了几分，显出些许少年心性。
　　顾云峤微微一笑，又移了目光到默不作声的陆谌身上，缓声问道：“这位是……”
　　顾止说道：“阿姊，这位便是落星剑客，陆谌陆道长。我曾与你提起过的。”
　　陆谌恭身稽首：“贫道陆谌。”
　　顾云峤款款敛衽行了一礼，微笑道：“原来是陆道长。当日凛风堡一战，落星逐月之名威震天下。今日一见，果真出尘脱俗，别有风骨。”
　　此话并非是恭维。顾家高门望族，且不论顾止与顾云峤一身锦衣，就是家中的仆役也身着一件可值百金的火浣衫，端的是雍容华贵。而来访的客人中，沈雍犷野，沈砚庐又多了一丝散淡，倒与天宝年间泱泱盛唐的那股慵懒惬意颇为相称。唯有陆谌一袭秦风道袍，清傲凌厉，如同宝剑出匣，令人不敢逼视。
　　顾云峤谛视良久，小声道了一句：“倒也相配。”
　　“什么？”顾止一愣，疑道。
　　那边厢顾云峤却一笑未答，只向左右使婢吩咐道：“去石渠阁取剑匣来。”
　　婢女垂首称是，半晌后便抱着木匣款款归来。展匣一观，只见一柄长剑正静静地躺在其中，寒光轻闪，秋水微寒，墨玉制成的剑格上刻着一只灵动无比的夔龙，陆谌持剑一挥，只觉此剑颇称其意，再以内力催动，更觉剑气和鸣。一时心中激荡不已，不禁脱口赞道：
　　“好剑。”
　　他说这话的时候，眸底闪过了一缕明亮的光彩。恍若洒在夜幕中的亿万星辰，在那一瞬间，通通映入了他的眼眸。
　　只是转瞬之后，这点星芒便化作了一道凌厉的剑意。手中龙吟之声乍起，寒光直指院中那株开得正好的杏花。
　　杏花丛中，不知何时藏了一名墨蓝衣衫的唐门小童，年纪约莫七八岁，正皱着眉头，颇为不悦地盯着他。纵使年幼，这名唐门少侠的逼人气势却不输与身经百战的陆谌。二人目光一合，皆从心头猛然闪过了一丝杀气。
　　半晌过后，那唐门弟子终于躲闪似的移开了目光。似是对在气势上输给了陆谌这一点颇为不满，他站在树梢上猛地一跺脚，震落了一树的花雨。随即怒气冲冲地喊道：
　　“不许给他！”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要说这院落之中高手辈出，却偏偏谁也没捕捉到那小童来去的踪影。顾云峤初时亦是讶然，随即眉目轻舒，暖声道了一句：“原来是杏花回来了呀。杏花，这位陆道长乃是府上贵客，是你阿止哥哥的朋友。你当和他好好打个招呼才是。”
　　“不要，我不和他说话。”
　　话音未落，那个名叫杏花的幼童已经身影一晃，颇为诡谲地躲到了顾云峤背后，露出一颗小脑袋机警地盯着陆谌。顾云峤眉眼微弯，牵过了杏花肉乎乎的小手，轻拍几下算作安抚。一面又向陆谌言道：“杏花年幼无礼。还望陆道长见谅。”
　　那边杏花嘟着嘴道了一句：“他是坏人，不要他原谅。”
　　陆谌眸子一黯。
　　“……坏人？呵，是么。”
　　轻慢张狂、阴鸷狠心，此子生性恶劣，定成祸患。这样的话陆谌早已听得多了。饶是如此，他却从未想过会在顾家内宅听见此语。心中腾地起了一股愤懑不快，他不由得森森冷笑，刺骨冰寒。
　　“敢问，贫道何错之有？”
　　被他这么一问，杏花更是吓得连头都不敢露出来。顾止听出他语声不善，连忙握住他的手宽慰了几句，又转头正色道：“杏花，你与陆道长初次相遇，怎可说出这般无凭无据的失礼之语。快些过来，给陆道长道个歉。”
　　杏花分毫不让，一双圆润的眼睛此刻已蒙上水雾，微微泛红：“我不去！不给他道歉！他就是坏人！云峤姐姐说了，使剑的那个是坏人，他使剑，那他可不就是坏人嘛！”
　　这是什么说法。顾止顿觉好笑，又问道：“砚庐哥哥也是使剑的，他也是坏人么？”
　　杏花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对啊，他最坏。”
　　正说话间，一人沉着稳健的脚步声从回廊后面传来，随后便是那个聒噪散漫的人在高声叫嚷：“哎哎哎，我和小雍随随便便打这经过，就听见你们在背后编排我。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杏花儿，你个小兔崽子怎么回事，我们纯阳宫剑术天下一绝，贫道更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坏蛋了。枉我还逢年过节的想着给你带点新鲜玩意儿。真真儿是气死我了！”
　　见沈砚庐来此，杏花忍不住肩膀一缩就要闪躲。可现下左有阴寒冷傲的陆谌，右有表面嬉笑，其实内里一肚子坏水的沈砚庐，左右不知往哪去躲，只得“哇”地一声扑在顾云峤背上，将那人娉婷的腰身环得紧紧的。
　　这位素来持重的墨衫女子此刻也没了主意，只得无奈地笑笑，敛衽行礼：“原也是我不好，怪不得杏花。还请陆道长、沈道长看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莫要怪罪于他。云峤在此有礼，还请诸位恕罪。”
　　既然顾云峤恭谨致歉，陆谌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暗暗收了沉炽的目光，抱臂站在一旁蹙眉沉思。顾止心细如发，见他眸中略起涟漪，便知他心中多少有些在意。开口劝慰了几句后，那人紧锁的眉头才渐渐舒开，冲他略微点了点头。

　　正说话间，几个婢女手捧食盒酒具款行而来，屈膝一拜，说是酒菜已然备好，将一碟芡实糕、一碟桂花藕、一盘鲈鱼脍、数碗莲子羹安排在庭中石桌上。酒坛封泥一揭开，顿时清冽的香气四溢，闻之，颇有羽化成仙、脱胎换骨之感。
　　沈雍最是好酒之人，此刻鼻尖轻嗅，咧嘴笑道：“莫不是李花换骨醪？今日来此，可真是大饱口福啊。”
　　顾云峤浅笑道：“知你贪杯，不得不提醒几句。此酒味极寡淡，后劲却是不浅，当量力而行才是。”
　　众人各自落座。陆谌自持守礼，讲求食不言寝不语，甚是安静。沈家兄弟则是出了名了吵客，一个已是聒噪，两个凑在一起更像是养了一大群鸭子一样嘎嘎不停。逗得顾云峤忍俊不住，院中的丫鬟也是笑吟吟的。
　　酒过三巡之后，沈砚庐倚在自家弟弟肩膀上打了个饱嗝，醉醺醺地开口道：“哎，如此枯坐当真无趣，我想出了个点子，何不游戏一番？”
　　听见要玩，杏花是第一个拍手称快的：“好！要玩！”
　　沈砚庐嘻嘻一笑，眼睛一闭差点从沈雍的肩头上滑了下去。好在苍云校尉眼疾手快，一把就将他捞在了怀里紧紧抱好。沈砚庐舒服地哼哼了两声，痴痴一笑：“贫道见此地芍药开得正好，诸位又皆是习武之人，若是玩起击鼓传花，不知有多有趣。鼓点一停，输了的那个人便要乖乖受罚。”
　　顾止摇着纨扇笑道：“你这又是从哪学来的把戏。好吧，你说罚什么？”
　　“当然是因人而异了，若是千篇一律，还有什么意思可言？”
　　见他兴致勃勃，众人便只好依了他。不一会鼓声哒哒响起，一朵娇滴滴的芍药送到众人指尖，最初几个回合大家多少还有几分矜持，陆谌也颇觉无聊。直到沈砚庐眸子一转，顽皮似的将花越过桌子扔到了他的眼前，陆谌一愣之下，以指代剑，迅疾如风，顷刻间便推到了顾止手里。众人这才使出了十八般武艺，推让抢夺，繁花吐蕊，好不灿烂。
　　鼓声一停，沈砚庐捧着手中的芍药，无奈地扁扁嘴：“怎的又是贫道。你们一个人是长了八只手不成？晃得我连看都看不清。唉……肚子里的笑话讲都讲腻了，不如给你们略卜几卦，以问流年吧。”
　　“兄长卜卦？还是算了吧……兄长算的十卦里有九卦是不准的，也就吓唬吓唬人罢了。”
　　沈砚庐狠狠冲他甩了个白眼：“满口胡言。你不信问我陆师兄，贫道卜算阴阳的本事，是不是得了上官师叔夸赞的？”
　　被他猛地提及，陆谌微微一愣，随即沉声答道：
　　“……是。上官师叔曾言，沈师弟的易学，在平辈中可称佼佼。”
　　落星剑一言九鼎，绝无戏言。见众人心悦诚服，沈砚庐得意地简直要上了天，哈哈一笑道：“陆师兄待我最好，这第一卦，我便给陆师兄算算姻缘。”
　　陆谌立马皱了眉头：“我帮了你，你却要戏弄我，这算是什么道理？”
　　“冤枉冤枉！这世间万物，谁人没有因缘，何事不是际会。怎么能称是戏弄呢？莫不是陆师兄想到什么风花雪月的……”
　　“住口。”
　　“好好好。贫道这就住口，给陆师兄好好算算。”言罢，他从怀里掏出六个铜板，甩手一掷，又煞有介事地掐指算了半晌。最后一拍掌，大声叫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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