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花羊]歧路灯

作者:青溪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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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初识


      第一章初识

      二十余年前,华山纯阳宫。
      其时正是日出时分,鸦青色的天空中忽然降下初雪,迤迤然落在了低垂的檐角上。从莲花峰顶远眺望去,依稀可见天街上影影绰绰的灯火,少年清朗的笑语由近及远,慢慢隐没在华山呼啸的朔风之中。
      “阿止,往这边来。”
      彼时的顾止,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尚未被冠上日后威震朝野的“晗璋公子”的名号。他一袭黑衣,沿着纯阳宫积雪的台阶不紧不慢地拾级而上。天梯的尽头,一个年轻的道士正笑吟吟地负手等着他。
      待到走近了,顾止忽然展颜一笑,指了指道士眉心的一点朱砂。
      “数月不见,砚庐,你怎么还点上守宫砂了。”
      小道士叹了口气,无奈地笑道:“别提了,前一阵发了场病,本也没什么的。小雍知道了以后,非要给我脑门上弄个辟邪的红点。这傻小子也不想想,贫道身在纯阳宫,百鬼不惧,哪里用得着什么朱砂来辟邪。”
      此人姓沈,名渐,字砚庐。他与同胞兄弟沈雍出生的那一日,恰逢祖父加封即墨县侯。一时双喜临门,沈侯爷大悦之下,当时便以即墨之意为家中新添的一对兄弟起好了表字。故而早在沈渐年幼之时,身旁的同辈便以他的字号“砚庐”来称呼他。
      顾止与他从小一处长大,知道他素来体弱多病,若不是幼时一场时疫几乎夺去他的性命,沈家也不会让他离开长安,到这银装素裹的华山纯阳宫修习紫霞功,以求调养内息,益寿延年了。现下见他面色苍白清癯,精神倒是分毫不减,顾止便暗暗放下心来,调笑道:
      “虽然如此,到底是沈校尉的一点心意。沈家双璧兄友弟恭,当真让人羡慕。”
      沈砚庐闻言不禁弯起了眉眼,一双杏眸亮晶晶的:“这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我真是要开心得不行,道上一句正是正是。可要是你说的,我总觉得还有什么后话等着损我呢。”
      “怎么?在沈道长心里,顾止就是这般赤口毒舌之人?”
      沈砚庐微微挑起眉,哈哈一笑:“赤口毒舌?你可比赤口毒舌过分十倍,不,百倍,百倍还有余呢。”
      晨光熹微,为素来冷寂的华山添上了些许金碧光彩。二人并肩同行,一路穿过渐近熙攘的太极广场。顾止少年成名,十五岁时便成了万花谷年轻一代的翘楚,加上出身望族、家世显赫,这一路上免不了有慕名而来的纯阳道子前来拜会寒暄。顾止一一行礼谢过,双眸不经意地一瞥,望见两极门下一个道子正抱剑沉思,一袭秦风道袍被浆洗得笔挺,更衬得他的身姿好似山间白鹤一般傲骨脱俗。
      太极广场的人流如织,他站在热闹之外,孑然一身,无垢无尘。
      许是察觉到了顾止的目光,那人微微侧过头来扫了他一眼,略一点头算作致意。随即收回了目光,抱剑而去。
      好一派孤傲清寂,目无下尘。
      顾止微微一愣,随即哂笑不已。“此人倒是风骨不俗,着实有趣。”
      沈砚庐“啧”了一声,说道:“你眼光真毒。方才那位,乃是清虚门下的剑纯弟子,江湖人称‘落星剑’的陆谌陆道长。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贫道不得不奉劝你一句:此人可是纯阳宫中数一数二的臭脾气,当年他声名鹊起之时,不知有多少江湖侠客慕名求见,全被他那一张冷脸打了回去。就是在纯阳宫中,年轻一辈的师兄弟也对他颇有忌惮。你若想结交陆师兄,只怕要费些心血。”
      “原来是落星剑。”陆谌的名号,顾止早有耳闻。十五岁那年,他凭借手中墨笔名满江湖之时,陆谌恰也在同样的年纪,斩下了凛风堡主的头颅。彼时凛风堡内血流漂橹,陆谌一手持剑,一手提头,独自在漫天的肃杀风雷中蹀血而行,杀伤无数,恍若地狱中走来的恶鬼修罗。自此之后,落星剑陆谌一战成名,风光无两。
      初闻此事之时,顾止心中便有了结识此人的心思,今日见他风神秀朗,更是心悦不已。沈砚庐看在眼中,在一旁袖了手颇为风凉地道:“也罢也罢,想来贫道也拦你不住。顾少侠且去撞那南墙吧,贫道先走一步,不作陪了。”
      顾止倒也不急着去拦他,只双手拢袖立在风雪之中,微笑不语。不一会便见那个瘦弱的身影又折返了回来,唉声叹气地道:“贫道心地善良,放心不下你,特来提点两句。顾家阿止,附耳过来。”
      顾止轻笑出声:“砚庐,你这人颇不坦率。”
      那人在耳边“嘁”了一声,慢悠悠地道:“贫道不坦率?你这是没遇着我陆师兄。你听好了,他这人傲慢至极,做什么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偏偏又生的冷峭,就是展颜一笑,也带了几分难以亲近。”
      他挑起眉梢,转了转一双澄澈的眸子,咧嘴笑道,“只不过,陆师兄外冷内热,倒不是什么不近人情之辈。你切记住一点,他这人若是真要拒绝,便是斩钉截铁不留情面。若是冷着张脸不作言语,或是末了吐出个冷哼,便是想要又不肯言说。这才是真真儿的不坦率。”
      顾止道:“你倒是懂他。”
      沈砚庐哈哈笑道:“那当然,他是我同门师兄,数十年来朝夕相处,如何不懂。”

      二人在纯阳宫中兜兜转转了大半日,眼见日头偏西,天地昏黄。沈砚庐素来好吃懒做,早嚷嚷着要往天街寻些点心吃食,祭奠五脏庙府,这一番坐下来便是一阵狼吞虎咽。顾止端着茶盏轻呷一口,水汽伴着霰雪映着他如同冠玉的面庞,更凸显出几分如画的风采。
      忽然,他放下茶盏,微微一怔。
      呼啸寒风之中,一道迅疾如电,清冽如水的剑气破空而来,直让顾止心中没来由地起了一阵寒意。回首望去,只见霞光万丈之中,落雁峰刀削锯截,气象森森。一缕不可捉摸的剑光宛若银霜,又似雪泥鸿爪,只一刹,便消失在了华山百丈冰锋之中。
      好一个“一剑光寒十九州,落星逐月玉阶寒”。
      顾止莞尔一笑,拢了袖子不知在思量着什么。沈砚庐从饭碗中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箸尖轻轻一打,嗔道:“哎,不吃饭不喝茶,在那阴笑些什么呢。话先说好,小道爷我今天带着你山也爬了路也走了,可算是仁至义尽,还请顾少侠大发慈悲,别又想出什么阴谋诡计什么鬼魅伎俩的来捉弄贫道。”
      顾止眨眨眼睛:“顾某是这样的奸诈小人么?”
      “不清楚,不知道,更不敢乱猜。”
      顾止敛了广袖,不作声色:“顾某自认行事磊落,砚庐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沈砚庐干笑两声,摆出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干巴巴地说道:“对对对,贫道是小人,顾少侠是真君子。从前那些着了道的蠢事,可不都是贫道自己挖坑自己跳的么。”
      他咽下一口臒汤,含混道,“对了,丑话说在前头,我那陆师兄最是不苟言笑之人,你那些风流不逊趁早收好,免得被他手中长剑捅了个对穿。”
      顾止莞尔:“你怎知道我要去见他。”
      “我怎知道?”沈砚庐白了他一眼,“贫道第一不傻,第二不瞎。怎么就不能知道了。”
      一阵寒风蓦地吹过,顾止浓墨一般的长发随之飘举。他转过头去,意味深长地朝着陡峭巍峨的落雁峰望去。那一道剑光恍若惊鸿渡空,落星逐月。
      他兀自哂笑,一双明眸沉若静海。
      “也罢。那我,便去会会这位名满天下的落星剑客。”

      落雁峰上,陆谌孑然一身,满襟霜风,执剑而舞。手中的寒刃带着肃杀,骤然斩破了雪光天色。
      好一招剑飞惊天。恰似银瓶乍破,竟让天地都为之动容。
      忽然,他眉峰一凛,一双冷峻孤高的眸子中已然现出了杀机。手中三尺雪嗡的一声鸣响,剑气纵横寒意森然,好似急不可耐地想要饮血夺魂。
      剑锋所指之处,一个黑衣男子正闲适地倚在一棵迎客松的枝桠上执着茶盏饮着茶,腰间的文曲岫玉笔映着霞光,分外和煦。被陆谌一剑指着,他不惊不恼,只眨了眨那双含着春水的眸子,轻轻一笑。
      在他身边,轻盈的小雪正合着暮色无声地落下,融入华山亘古不化的冰霜之中。
      陆谌沉着眸子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缓缓吐出一个名号。
      “万花谷,顾止。”
      黑衣男子展颜一笑:“正是在下。”
      陆谌剑眉一挑,满是孤狂冷傲。他弯了嘴角,冷声说道:“听闻顾少侠一招百花拂穴出神入化,可惜贫道深居华山,始终无缘得见。”
      顾止轻轻拢了墨色广袖,目中含笑:“惭愧惭愧。我观道长剑术上可落星,下可游龙,亦是举世无双。”
      “既如此,”陆谌冷冷地抬了眸子,左手掐起剑诀,右手剑锋一凛一回收在身后,扬起下颚,恭恭敬敬地做了一个“请赐教”的姿势。
      “此等良辰美景,你我何不一战解忧。”
      万千流霞渐渐黯淡下去,到最后,唯一一缕金光也被无尽的黑暗吞没。
      雪下得愈发大了。
      一朵莹白的雪花掠过眼眸,顾止微一哂笑,手中温润和煦的文曲岫玉笔登时击出,正迎上陆谌手中的潋滟寒光。剑笔相交,只在群山之中留下“铮”地一声绝响。
      这一瞬之间,两人已经连过三招。
      三招过后,陆谌那双素来冷峭的双眸里,忽然现出了一抹难以名状的笑意。
      在这软红千丈之中,得遇此等意趣相投的对手,何其有幸。
      许是顾止心中也作此想,一双明眸波光流转,泉石生辉。紧接着他双眉一沉,指尖精光微现,十二路截脉指法接连击出,直取陆谌膻中、脉门、气海几处要穴。
      一年前,十五岁的顾止名噪天下之时,用的便是这一套百花拂穴的武功。彼时的名剑大会之上,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折在他的墨笔之下。便是师出同门的数十名万花谷高手,也鲜少能独自接下他这一十二招。
      陆谌得知此事之时,正在千里之外的昆仑以血洗剑。他看着手中染血的青锋,暗暗思量。
      倘若有一日能与顾止交手,这三尺秋水,又能胜他几分。
      谁知这交锋之日,来得竟这样快。
      他眉峰一凛,暗自冷笑。手中寒刃“叮”地一声龙吟,战意勃发。
      孰胜孰败,今夜的落雁峰上,便见分晓。
      只见陆谌左手剑诀一引,龙吟之声未绝,手中寒光已然化作万千流星,夹带着霹雳般的怒吼,直取顾止要害之处。
      至于那一十二招百花拂穴,他浑不在意,也无须在意。
      只因他早已看破,那眼花缭乱的一十二式尽是虚招。他若腾挪闪避,便会落入顾止精心布置的后着之中。
      昔日名剑大会的武场上,不知有多少江湖侠客堪堪躲过这一十二招,却见眼前墨笔一甩,反应过来之时已经是一败涂地。
      招式固然精妙,然而顾止这一颗机关算尽的七窍玲珑心,才当真是可怖之处。
      另一厢顾止长身玉立,已写至了“快雪时晴”的末笔。见陆谌这一招气吞山河的万剑归宗奔袭而来,他略一勾唇,轻描淡写地道上一句:
      “好眼力,好剑法。”
      正说话间,剑气已至,盏中的茶水一圈圈散开,初时是涟漪,随后便要化作惊天骇浪。
      若是寻常人在此,只怕早被这排山倒海的剑势吓破了肝胆。顾止却仍是一派风流写意的风姿。手中端着的茶盏滴水未洒,潋滟水光,更映得他眉目含情。
      所谓清骨风流、渊渟岳峙,正是如此。
      寒风荡起了他的墨发,青碧色的束带在风中恣意狂舞,眼见便要被这凌风剑雨斩作数段。顾止竟无半点慌张。只将手中陶盏不着痕迹地一送,迎向那刚猛无边的天道剑势。
      “啪——”
      只一瞬间,那粗陶制成的小盏便为太虚剑意所破,化作齑粉混入风中,余下了一缕茶香,落在了长剑锋芒之上。顾止抬目望去,却在那纷离烂漫的剑光之后,看见了一双静海无波的眉眼。
      那人恰也在看着他。

      数十年后,顾止独自斟酌、举杯望月之时,不知为何,忽的想起了那人双眸中映出的雪光剑影。不由得暗自哂笑。

      原来那日在华山落雁峰万千松雪背后,彼此之间不着意的一瞥,竟可抵得上永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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