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花羊]歧路灯

　　楔子

　　有道是“褭褭风出浦，容容日向山”，如今正是九月肃霜的时节，长安城草木凋敝，更为这残阳夕照中的帝京平添了几分凄凉萧索。郊外茶馆里聚了几个行走江湖的少年郎，正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品着清茶暂浇渴吻。
　　耳旁忽得传来了几声拍板相碰的声响，薛羽循声望去，但见茶馆里站定了一名身形佝偻的说书郎。那人双鬓斑白，瞧着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说话却中气十足，丝毫不见疲态。且听他将手中拍板一碰，朗声唱到：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乡国不知何处是，云山漫漫片月斜。——看官，小子今日说的一节，乃是晗璋公子一路单骑北走昆仑的故事。且说那顾止顾晗璋，原是金紫光禄大夫顾山之子，玄宗朝的散骑常侍。彼时顾氏遭难，晗璋被两名皂隶押解着去昆仑受那流刑。出了城西金光门，忽见一个眉目清朗、身着道袍的青年在官道上候着。顾晗璋定睛一看认出那人，竟不觉失笑起来。”
　　手里拍板一摇，说书郎神采奕奕，说道：“诸位侠士，你道那身着道袍的青年是谁？原来就是那落星逐月、仗义任侠的纯阳道子陆谌。那陆谌表字子珩，与顾晗璋俱是才华绝世、名噪一时的侠客。他二人幼时即有钟期之遇，及长，更是交情甚笃。一时间无论庙堂江湖，皆将他二人视作双璧，有道是——”
　　他方欲敲起拍板，便被座上一名满肩刺青的小乞丐抢先道了出来。
　　“有道是，清骨风流顾晗璋、落星逐月陆子珩。”
　　被这脆生生的嗓音抢了先，说书人倒也不恼，反倒是拈了胡须笑吟吟地接了下去：“正是。且说顾陆二人于金光门外折柳话别，斗酒十千，留下诗篇无数，风光无两。那押解顾止的皂隶头儿却不耐烦，斜着一双三角眼骂骂咧咧地前来催促。那陆谌原是个孤高傲慢之人，哪里听得他的污言秽语，登时便拔剑而起，几欲发难，却被顾晗璋先一步按住了手。陆谌冷哼一声，咬牙切齿道：‘此人这般辱你，晗璋如何能容？’顾晗璋但笑不答，只振了黑衣，转了手中的文曲岫玉笔，端的是一派温煦儒雅、清骨风流。”
　　“谁知那皂隶二人，原是受了佞臣杨氏的指使，打定主意要在半路取下顾止头颅，去换那功名利禄的。至飞沙关时，这狼子野心便再也遮掩不住，二人趁着顾晗璋安睡，一人一刀朝他心口刺去。料想顾晗璋自幼拜入万花谷，一十五岁便将那百花拂穴使得出神入化，怎会在他两个无名小辈手中失了性命。说时迟那时快，顾晗璋双目未睁，只袍袖之中手指微动，信手便是一招商阳指。那二人尚在狂喜，谁想下一瞬便被顾晗璋一指截断心脉，登时七窍流血绝命在地，竟连一声惨叫也无。”
　　众人听到此处，无不唏嘘赞叹。忽听得一彪形大汉“啪”地将一把连环大刀拍到桌上，直拍得案上的碗碟杯盏都一齐跳将起来：“这两个皂隶怀了贼心，杀了便也杀了。可万花谷的韦先生、天策府的杜将军，并上一众惨死在他手下的浩气盟义士，可有半点对不住他顾晗璋？可怜那韦鸿雁韦先生，不过是念在同门情谊劝他半句，何至于被残害致死？”他冷笑一声，怒喝道：“此等贼子，若是被我捉住了，定要他血债血偿！”
　　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直教茶馆里一阵沉默，连那舌灿莲花的说书郎也没了主意。一片静寂之中，却有一人嗤笑出声，薛羽侧目望去，只见一名小乞丐抱臂站在人群中，不羁笑道：“谁人不知晗璋公子五年前便已身故。若他还在人世，冯大侠恐怕不敢将这话说出口。”
　　那彪形大汉怒目圆瞪，盯着那小乞丐一字一句地道：“我还怕他不成！”
　　小乞丐的脸颊上笑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怎么不怕？我听闻冯大侠曾在战场上与晗璋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只可惜还未及交手，冯大侠便落荒而逃了。是或不是？”
　　此言一出，那彪形大汉唇间登时抽搐了几下，他面子上挂不住，憋红了脸爆喝一声，抄起连环大刀朝那小乞丐砍去。他这一刀出得飞快，二人离得又近，纵是一众江湖客前来相助只怕也晚了半分。眼见刀刃将至，那小乞丐却毫无征兆地化作了一道影子，趁着大汉旧招已老、新招未出之时，以一个颇为吊诡角度将竹棍插向大汉的胸口。
　　大汉断未料到他竟有此等身手，一惊之下连忙横刀回护。谁知那小乞丐看似年幼孱弱，其实力道非同小可，一棍下去震得那彪形大汉手心发麻。还不待他回过神来，便见那小乞丐身形一晃，手中竹棍又鬼魅般地击出，硬生生打在彪形大汉的右臂之上，若非他吃痛抓得牢，只怕现今宝刀已然脱手飞出了。
　　一时茶馆众人哗然，已有人忍不住暗自叫好。
　　薛羽望着对峙的两人，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中的青崖白鹿剑。
　　那小乞丐见自己占了上风，不由得面露得意之色。他转了转手中的竹棍，两个浅浅的梨涡嵌在脸上，甚是可爱：“可还打么？”
　　彪形大汉面色铁青，他自知不是那丐帮弟子的对手，只是方才被他一激，现下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临阵脱逃的话了。他兀自冷哼了一声，只绷紧了浑身精神，将一双眼睛瞪得恍似铜铃，死死盯着那稚弱的身影，不敢移开半分。
　　“哼，再来战过！”
　　言罢，只见那小乞丐将手中短棍一甩，目光如炬，咄咄逼人。彪形大汉不敢稍有怠慢，内息排山倒海，只将手中连环大刀震得泠泠作响。
　　眼见刀棍相交，势不可挡。但闻“当啷”一声，竟是一个青瓷小盏凭空飞过，在刀棍之间轻轻一碰，顿时格开了两刃，兀自稳稳落在了柜台之上，盏中顾渚紫笋一滴未洒。那轻薄小盏亦是丝缕未伤。
　　二人各自惊诧了半晌。方才那瓷盏恍似清风一般拂面而过，好不舒服，手中兵刃竟也向后退让了半分。自道这不知是哪位世外高人的功夫，竟将内力付诸于一单薄小盏之上，不着声色地卸去了刀棍相交的气势。众人齐齐转头望去，但见临窗的位置上坐着一名眉目如画的青年，身上一袭道袍浆洗得发白，手旁放着的三尺青锋亦是浑俗和光、不露锋芒，正应了那极风雅的“青崖白鹿”四字。
　　一柄青崖白鹿剑，落星逐月玉阶寒。
　　一时众人心中不约而同，皆闪过了一人的名姓来。
　　耳畔忽得传来几声欣快的大笑，众人回首一望，只见那说书郎弯腰施了一礼，竟从那佝偻的身躯中现出几分儒士的风姿来了，他拈须笑道：“小子说书数载，未成想竟有一日得见青崖白鹿重出江湖。今日能在贵地遇见陆道长，实乃平生幸事。小子刘阿九，这厢有礼了。”
　　那人闻言稽首回敬，莞尔笑道：“不敢冒恩师名讳。贫道纯阳宫剑宗弟子，薛羽薛隐戢，见过诸位侠士。”
　　还不等众人往来礼毕，那小乞丐早就鬼魅似得晃到了薛羽身侧，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他：“你是陆子珩的徒弟，想来是认得顾晗璋的。他的消息，你多讲一些给我听听？”
　　许是少不经事的缘故，这小乞丐口中说出来的话总是唐突刺耳的很，让众人听了好一阵眉头紧皱。薛羽倒不以为然，只略点了点头温雅笑道：“自是无妨。只是不知小兄弟，想从何处听起了。”
　　小乞丐咧嘴一笑，一对浅浅的梨涡又嵌在了脸上：“呆瓜。那还用说，当然是越早越好。你从哪开始知道，就从哪开始讲起了。”
　　是时日暮西山，天色向晚。店家殷勤地给众人点了油灯，又在炉中拢了炭火。此情此景颇有几分围炉酌酒、促膝夜话的意思。薛羽接过店家递来的茶盏，微一哂笑，不紧不慢地道出一段二十年前的往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