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猛士

　　007话不投机

　　平安行驶了三天，选择的道路足够安全也足够颠簸，期间只经历了一大一小两次夺路而逃的杀过大桥，两辆吉普车神奇的连一点油皮都没擦破，唯一的消耗便是食物、油料、和不多一点子弹而已。

　　沿路见闻：选择路过的荒野道路两侧完全没有了人迹，或许只有无路可走的深山密林才能让人感到少许安全；路过的大桥上堆积‘食物’为路障的惨状，车轮压过，腐烂胀气的人腹爆炸，漫天飞舞的……

　　夏点书选择开始认真研读之前忽略的资料，把它当做情报来梳理重点、来研判形势，从最基础的社会结构开始。

　　午间休息，腊肉炖野兔，夏点书问道：“九州名义上归属天子，实际上各自为政的状况已经很多年了？”

　　左守常饭后一支烟，闭着眼睛：“是啊，听宣不听调。如果还是铁板一块，朝廷下令各州出兵齐心驱逐外敌就是，哪还有什么不战而退的破事啊？”

　　夏点书明白：“你是说他们各自为政，害怕自家的兵力消耗在了抵御外敌上，然后自家的势力范围被吞并？”

　　“谁知道呢？我又不是上面拿主意的人。”左守常面容之上没有表情，顿了一顿补充道：“我倒是知道‘谋不密则不豫’的道理，上面那些人是绝对不会让你轻易猜到他的心思，怎么说来着，天心难测啊！”

　　“门阀也罢了，连什么样的人穿什么样的衣服都有规定也罢了，毕竟看起来大家都还活的下去。只是……这外敌入寇，掌权的人都是按兵不动，遭罪的人……”夏点书心里失望的情绪蔓延。

　　左守常弹飞烟头：“门阀，有钱的是钱阀、有权的是权阀、有兵的是兵阀、有商的是商阀，学阀有民间私塾补着、医阀有赤脚郎中补着……只感念建国君王立下的‘凡我生民必有一块粮田、必有一片山林或水面’规矩千年未移，生民再怎么苦楚也有一口饱饭吊命、不可能舍了父母妻儿亡命，所以那些闹什么‘再秦再楚’的才成不了燎原之势，才有了这千秋以来同一个‘再虞’的国号，才有了九州之主如何折腾也起不了风浪——这可是普天之下有识之人的共识。可如今……”

　　夏点书不喜政事之论，却也听得懂如此简单易懂的说辞，但却没有共同语言来谈论，只是想到这人沿路之上表现出来的聪明，问道：“你觉得，现在该怎么办呢？”

　　左守常转眼看了夏点书一眼，毫不掩饰失望的眼神，还嘟了嘟嘴才意兴阑珊道：“猜呗。权柄者定有所谋，我只希望他们能早点如愿，让咱们这些被他们牧守的生民，可以少受一些罪——靠你啊，看样子是不行了。”

　　“难道靠你啊？”夏点书不是受气的脾气，有仇当场就报了，顺便看看能不能激将激出一点东西来：“我有一分力出一分力，不像某些人那样就想着缩回龟壳里去藏着躲着。”

　　“呵呵，”左守常一声冷笑，“你是我救出来的，你做的好事老天爷看到了，怎么也得分我一半功劳才是吧？你就这样跟你救命恩人说话的？你才乌龟，刀来了还伸着脖子。”

　　不欢而散，亡命奔逃。

　　次日，东州境内约定的地点寻找到无人看守的油料，小畜检修车辆中，两人再度交锋。

　　左守常懒懒挑衅：“千岁啊，快则两天、慢则三天就出了东州进了东南州了，那边还是太平光景，咱们也该散伙了。你看，你这一路上除了消耗粮食也没啥用，你可怎么办吧？”

　　“要你操心？”夏点书被戳中心事，全无头绪之下，哪里还有好话回应？

　　左守常‘好心糟了驴肝肺’：“女人啊，没一个好东西，吃我的和我的，还搭我的车，转眼就成了白眼狼……”

　　夏点书按捺着性子，因为已经听出来一些东西了、做出了决定了，先对付着：“你有什么建议吗？”

　　左守常暗自得意占了便宜，将心里的打算和盘托出：“虞家和吴家现在都在东南州，你自个儿看看他们的资料、想想他们的行事做派，再想想你自个儿有什么打算。想好了告诉我，我尽全力帮你安排。当然，其他州也可以。咱左家虽然落魄已久，帮不上你什么大忙，送你入门，免得你少走些弯路还是可以的。”

　　左守常说着说着严肃了起来，夏点书体会得到所谓帮忙的分量，古往今来、送一个没有来路根底的人进入军中或是官场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在一个门阀纵横的社会。看着左守常严肃后的眼神变为仰慕，夏点书顿时猜到了在他心中自个儿又恢复了‘祖宗奶奶’的身份，在前人的光环笼罩下真是享受不了这样的目光，顿觉索然无味。

　　片刻沉默，气氛大变，仿佛分道扬镳的急迫感突然出现。

　　左守常点支香烟掩饰，夏点书去照顾后座那个开始偶尔清醒的女人。

　　小畜忙完过来接烟，不大不小的声音很诚恳的咕哝着：“爷，新嫂子这么漂亮不说，那本事可不比我差啊，拳脚、枪法，嗯……眼看乱世来了，多个人多个帮手呗。万一祸乱到了中州，是屠子能顶事还是掌柜能顶事？九娘，哦，不是不是！也没人能派上用场不是！除非您老还在哪里藏有人手。”

　　夏点书上次过桥的时候也趴在车顶上露了一手，不比小畜差，上次夜里的拳脚也通过目镜看得清清楚楚。

　　左守常一手搭在小畜肩上，没了夏点书的目光脸色自然许多也凋零很多，淡淡道：“畜啊，不瞒你，也不怕那个女人听到。喏，那个雕漆就是祖上藏在那边的人手，各州都有个把吧，也就那个样，你都看到的。随手布下的闲棋暗子，哪能当做大龙来用？能像今日这样随手行个方便已经是给足了香火情分了，再有危难之时能帮扶一把那简直布下万千棋子才能收获那么一枚。我自个儿本事不济，更没有什么只手挽天倾的壮志，救出那女人就算是尽了心力了。道统传承，肉食者谋之。咱们兄弟回到乡下去，相依为命就好了。”

　　风吹过，北地山岭荒芜，夏点书知道那些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自己也被感染，也有无能为力的无助与萧索，只不过自己的选择是迎难而上。

　　小畜眼底深处坚若磐石的落落寡欢初见天光，大口吸烟、惬意倾吐：“对啊，简单轻松的日子简直享受。爷开着茶馆、咱还是修车，每日收拣几个小钱，得空便山里河里寻野味来打牙祭；也不去勾搭祸害谁家少女怨妇，发情了便去关照屠子姘头的生意；偶尔扮猪吃老虎、吓唬初来乍到的小太妹和恶少年，兼顾耍着大哥派头调解邻里纠纷，为南来北往的江湖人物指点门路、收获几句奉承……赤条条无牵无挂、潇洒洒快意独行，不伤人也不会被人伤，怎么着不比刀口舔血的日子舒坦？”

　　夏点书坐到后车盖上默默看着听着，想着他们说的那种生活，臆测着那种情绪由来的故事。这才想起，是这两个男人在野人寇关又两州沦陷之后，经过缜密的路线和补给等等算计，驱车数千里赶来，从敌占区‘救出’自己。

　　想想他们做这计划时所耗费的心力，想想他们改装车辆购买武器花费的钱财，想想他们布置油料补给所花费的人情，想想他们面对沦陷区驱车千里的勇气，想想他们一路之上从粥食到资料所做的万全准备……

　　他是不是把我当成了救世主，然后又发现我不过如此，觉得失望？

　　夏点书暂时还不想问左守常是怎么找到地下秘密基地的，他的言语中透露出来信息至少不是一个普通人的谈吐，谨小慎微的个性也不需要别人为他的生命安全操心。如果有一天，自己拥有了一定的能力，如果，如果发掘那处秘密基地的机会到来……

　　左守常还在说着，凋零的口吻像是说给肃杀的深秋，也像是喃喃自语，同样也像是说给夏点书：“这次怎么算都是做的亏本生意啊，死在半路就毁了名声，活着回去又要面对一堆债主。路上的关卡肯定越来越严了，这一车的家伙什怎么办呢？”

　　这话听在夏点书耳里就是左守常在邀功自己之前就没想着可以活着回去，几乎是冒着必死的风险来‘救人’的。

　　小畜倒是洒脱，闻言笑吧笑吧，拆穿道：“雕漆老头那里收了不少好处，我又不是没看见。藏家伙什的活交给我就行了，反正你们都不像干活的人，还要跟我来这一套？”

　　嬉笑一阵，又上路了。

　　夏点书上车后想想问道：“九爷的名号很响吗？我以后怎么找你。”

　　左守常点点头：“算你还剩那么一点良心，喏，”左守常拿出地图抖开，指了一个盆地边缘往里的位置，又划了一个极小的圈子，大言道，“在这附近，尽管报我的名号。”

　　夏点书哭笑不得：“就这么一小块地方啊？”

　　左守常启动汽车，揶揄道：“那一片地方我是三老爷，上面还有大老爷二老爷呢？”

　　“谁啊？谁能骑到您老头上？”

　　“傻呀，州牧家的狗腿子呗！”

　　毕竟是沉睡千年之后苏醒过来遇到的第一个人，面对即将到来的分道扬镳，大家都有意回避了理念上的不合，尽量开开玩笑。夏点书又尝试想要从左守常手里掏点小畜的八卦，轻易失败；再试图从小畜嘴里套出点左守常的八卦，被一再的诚意挽留。

　　夕阳变成朝暮，朝暮向晚，再一轮夕阳斜照。

　　沿路的景色渐渐变迁，绿意渐浓，空气里的水汽在北地归来的鼻孔中显得那么湿润，仿佛已经看见那水乡密布交织的河流和水系，即使这只是秋天。

　　林中煮粥，炭火上的小锅里腊肉被切得细碎而丰盛，这是送行么？

　　左守常掌勺，香气渐起，悠然道：“想好了没？”

　　夏点书自然知道问的是什么，早已想好了答案：“既然有皇帝，那就投奔皇帝去吧。其他的地方，名不正言不顺。另外，军伍之中是最好的。”

　　“跟我猜的一样，”左守常反正是这么一个说法，“军伍这东西是各门阀立身之本，控制得那是最严，也唯有此时可以一试。除非是哪个家主脑袋坏了，我想，此时的军中绝不会出现什么冒领军功的事儿。捷径是了，危险也是了。明日，我们再往前走一段便离开山区，具体怎么操作还是要到了地头再随机应变，别急。”

　　“不急，不急……从战斗到战术再到战略，总要一点一点慢慢来……”夏点书有些迷茫，只能如此自己安慰自己。如今的世界并不是预案中直来直往杀戮的末世，自己这样按照末世模式培养的‘种子’究竟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呢？

　　粥香，粥暖——

　　正似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吉普车从山岭中穿了出来，景色里的湿润和细腻扑面而来，愈行愈加浓烈。渐渐一望无际的平整田野，仍是白墙青瓦的民居，却多行动迟缓的超大只水牛。炊烟、溪流、河流，大河上的船只……以及公路上的红绿灯斑马线和错身而过的轿车中隐约的面庞——即使似乎隔着一层难以看透的面纱，仍然是和前世那么的相似。

　　吉普车风驰电掣，与之前小心翼翼的行驶速度天壤之别，却少了之前的颠簸。

　　风从车窗吹进来，吹湿了眼眶——山河无恙，那些写血书请战赴死的男儿啊，你们看到了吗？

　　“活着回来了。找个小店，喝一杯去！”左守常的话真是说到心里去了。

　　“我要喝百年陈酿女儿红。”小畜也开了一把玩笑，触发了三人此起彼伏的笑声。

　　小店老板娘蓝印花布的衣裤，温的花雕放姜丝放糖、喝起来甜甜的醉人，蒸的米饭一粒一粒雪白饱满、喝一口米汤齿颊留香，真想大醉一场。

　　三人喝了一斤花雕，两个男人浅尝辄止，倒是夏点书略作迟疑便放纵了自己：分道扬镳之后，恐怕又要恢复那种睡觉也要留着一根神经放哨的日子了。

　　有黄梅戏的婉转唱腔隐约传来，唤醒了吉普后座女人的些微神智，雕画精致美甲的指尖深藏污垢，缓慢轻柔的抚摸过那胸腹之间长长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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