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猛士

　　005单骑万里

　　夏点书手中：打印的等高线地图之上，曲折线段繁复的逃亡路径预案和节点遍布，哪一条不是千山万水？

　　左守常手中：再虞王朝官方发售的九州地形图谱之上，城市甚至城镇的的选址，哪一处不是风水宝地？

　　夏点书收起地图：“帝都建在唯一无险可守的北州，那是太古九州膏腴之地门户，破门则长驱直入千里，历来为外敌进犯所选择之捷径。”

　　左守常收起地图：“先人开疆拓土，取天险之地戍守九州为心腹、唯有北面不得，故背靠三面建都镇守之。看全局，帝都实得天下风水宝地之最。”

　　休息片刻，吉普车再度启动。

　　前路漫漫，也不过只是‘逢山夺路、遇水夺桥’——夺路而逃而已。

　　很多人都在逃命。

　　嵩太后也逃了。

　　嵩太后带着英年早逝先皇的灵牌，带着英年早逝先夫的灵牌，带着十二年之前在襁褓中登基的儿子，带着代九州之主‘天子’‘垂帘听政’的名号，‘带着’虞家完好无损的禁军亲军等等，逃到了娘家的地盘。

　　娘家东南州城是以‘虎踞龙盘’风水闻名的‘东南佳丽地、十朝帝王都’，雅士闻名才子风流、美人多情瘦马销金，曾留下过‘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千古名篇，却鲜少进取之君……

　　嵩太后今天并没有扬起她精美的皮鞭优雅鞭挞她的禁脔，也就没了其他的娱乐，只是将一只毛皮温顺的白猫抱在怀里不时抚弄。猫咪闭着眼睛享受颈部被挠的愉悦，看不到畜生眼中瞳孔竖线。

　　座下的这个白鳞野人穿的是小袍袖的深衣，外露的体表之上并无明显的鳞片、只是依稀隐约的鳞片状痕纹，眼中的竖线瞳孔业已撑圆、将太后囊括其中，拱手为礼、字正腔圆：“太后殿下。神说，要惩罚、要赏赐；神说，要战斗、要仁慈。释曰：凭借慈悲心肠，驾驭妖魔手段，赏罚分明，方能有望天下大同矣。”

　　嵩太后黑底镶红的宽袍大袖乃是高贵的虞氏皇家专用色系与款式，高贵莫名，温吞吞的眼神扫过邻座十二岁出头的小男孩，与之慈爱道：“简，记住了吗？”

　　小男孩抬手一抖大袖，面目温文尔雅、动作莫名气韵，回道：“母后，知了。慈悲心肠，妖魔手段，赏罚分明。”

　　“陛下何其聪慧！”白鳞夸赞。

　　嵩太后垂首抚慰白猫‘呼呼’憨声，轻道：“赐饮。”

　　太后座下，白鳞落座右首。

　　左侧两人宽袍大袖。为首老者须发皆白，余威煌煌；次座老者面色红润，笑颜浅浅。

　　白鳞坐后，还有一个黄皮累赘得略显浮肿的矮个站着、罗圈腿藏在深衣下摆中不甚明显，拱手字正腔圆：“在下代我族天王，谢太后和陛下赏赐。”

　　白鳞眼中瞳孔忽的抽成细线，垂头掩饰；白发余威老者当即垂下眼帘，闭目遮挡。

　　嵩太后挠挠白猫，雍容缓道：“区区几支药剂，何足道哉？勿言……且坐。”

　　矮鬼试探过便不再多说，行礼落座。

　　嵩太后递过一个眼神，名为天下九州之主的十二岁小儿从容扶袖自斟，举起特制的超小号白玉酒樽，童音以皇家言语的缓慢节律说来：“两位州牧、两位使节，举杯，饮胜。”

　　殿上词锋隐晦往来，殿外时光从容流逝。

　　半山处的行宫禁卫巡行，还在熟悉着这陌生的领地，以及这湿润温柔的风土和人情。

　　北地‘荒郊野外’，吉普车倒车回来停在沿街而建的民居旁。男人抽烟等候，夏点书巡视着落荒而逃的痕迹，查看着和‘前世’一般无二的家用电器，无法想通坐拥如此科技的再虞王朝为何不能给予他的子民有效的保护？

　　悲哀？愤怒？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为什么会有不战而退的事情发生？真的是战略大局的转进？

　　战略的事情真的不是一个小小少校所能透彻明了的事情，真的超过了，夏点书复杂的情绪又增加了浓重的无力感。如果是预案中那种在暗无天日的末世里真刀真枪你死我活的拼杀，或许更适合自己吧。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已经恢复的光荣、恢复了科技的民族，还要遭受这样的劫难？在各种预案和休眠前的培训范围中，找不到这样的答案，没有相关的内容。

　　左守常选择的逃亡路线避开了大小城市，连城镇也是想方设法绕路通过，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几个野人。这样并不能让夏点书无法猜测失陷国土之上的惨剧，因为在末世里已经司空见惯……

　　太后行宫之下的州城，市井间弥漫着野人寇关、九州沦陷其二的惶恐与愤愤，街头巷尾充斥着举家逃难而来的‘北人’面孔，列车轰鸣着运去物资和运来那些有本事买到车票的能人，还有自驾甚至徒步而来的难民陆续驾到——城市里混乱了许多，不时便有因为商品涨价或者这样那样的缘故出现吵架斗殴。

　　一列名贵轿车组成的车队横穿闹市，随行护卫的巡城司兵丁并没有多费一点手脚，因为这是东南州之主、吴氏家主的座驾车队。

　　吴氏家主穿着朴素的大袖宽袍，被低调的仪仗迎进了虞氏家主临时居住的院落，院落就在太后和陛下暂居的行宫之下不远，明里暗里的护卫力量绝不逊色于那个顶着‘天子’和‘太后’名头的孤儿寡母。

　　后院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两位垂垂老矣的‘普通老人’坐在水榭楼台之上低声小谈，少少几句末了，各自抬手唤来亲信耳语……

　　奴仆成群，侍卫明暗。

　　天色渐近黄昏。

　　昏黄洒在行宫和富庶州城，也洒在北地旷荡的山野和河流之上。

　　吉普车隐藏在河边的林中，左守常看罢望远镜中的桥梁，踩下脚下开关：“小畜，明天日出前碰头，太阳出来时强行过桥。”

　　“收到。”喇叭回以懒洋洋的男声。

　　夏点书利用手腕上的表盘和太阳的位置再度确定了方位，淡淡道：“嗯，不错，明天早上正好那头逆光。”

　　左守常脸上的得意深情有些僵硬：“也不骗你，本军师谋划这事不是一时半会了。逃跑的路线事关小命，一点马虎不得。”

　　夏点书意识到这句话里可能还有更多的其他信息，却不愿深入思考，郁郁的情绪一直浓重的压在心头，无处发泄的压抑感需要抒发——开开玩笑也好，杀杀野人更好。

　　喇叭里传来小畜一声装模作样的咳嗽，左守常踩下开关：“说嘛。”

　　“爷，明天早上，过桥的时候是敌人逆光，别人追我们的时候可就是咱们逆光了呀。你看这事？”

　　“对呀，”左守常挠下巴，“呃，畜啊，野人跑得过汽车不？”

　　“傻子才不弄路障，随便堆几块石头就够烦人的了。”小畜不急不缓。

　　左守常迟疑一阵，终是放弃了权威：“行了行了，这种小事还是依你的，你看着办吧，我只管大事。”

　　夏点书勾勾嘴角，催眠自己缓和情绪，对即将见面的那位小畜有了兴趣。

　　太阳泻尽最后一丝光芒，一辆几乎一模一样的吉普自个儿寻了过来。车上下来一个穿着半新工作服的干瘦男人，看起来三十约莫的年纪，和左夏两人都差不多大。

　　夏点书看着这人绕道走了过来，对自己拱手道：“嫂子呃，小畜这厢有礼嘞！”

　　眼光扫了过去，左守常一声咳嗽：“那个啥，畜啊，还没追到手呢。人家还需要一点时间，嗯，对，人家还没忘了她前男友来着。”

　　小畜绕道回去趴在窗上：“爷，给取的什么艺名？”

　　左守常稍想：“我左手长，那她就右手短呗。”

　　小畜笑：“翻翻书起个好听点的呗。”

　　左守常发烟点火，伤感挥手道：“随便啦，没几天就得散伙。”

　　“我叫夏点书，夏天的夏，点将的点，兵书的书。”夏点书本来没有心情搭理的，想着要一路同行穿越敌占区、再想起之前那一发迫击炮，也不想听别人拿自己开玩笑，伸手向小畜一握。

　　“江湖雅号小畜，密云不雨的小畜，易经上面的小畜卦。”小畜握手一触即放，夏点书感受到恰如其分的礼节，也感受到与之不符的粗糙皮肤，还注意到小畜挂在脸上的面具笑容以及靠近了才能观察到的落落寡欢在其眼中沉淀出一片礁石。

　　左守常不甘寂寞：“醉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好名字！好名字！”

　　夏点书变脸相挟：“说正事。”

　　左守常被噎后哈哈一笑：“天下大事也不过吃饱喝足，再要痛快便只能替天行道、大秤分金——对了，道爷给你取个小名，就叫‘千岁’吧。哈哈哈……诶呦！”

　　除了玩笑，好像不需要太多的交流，说不清是默契还是防备，或者两者兼有。似乎是聪明人之间的游戏，许多试探和回应都在玩笑中传达。或许是因为野人寇边的阴云笼罩，或许是因为这乱世来临的真切预感。

　　总之，先填饱肚子再大秤分金。

　　不能生火煮饭，饼干肉脯什么的填填肚子。夏点书苏醒后第一回没了粥喝，矿泉水泡饼干被塞到手上‘养胃去’，吃完了再给后座的女人稀释一点点流食灌进嘴里，然后就看到左守常接过枪来递给自己道：“拿着吧，这个口径的弹药车上有补给。顺便，把我的古董枪给还我。”

　　古董枪支沾了沾手便落到了识货的小畜手里，左守常又拖出‘属于自己’的背包。夏点书接过小畜车里搬来的半箱弹药和一摞弹夹，再走过去看看后车里的迫击炮和长枪，回来就很自觉的开始对小畜讲解背包里大部分器材的用法，越讲越是暗自心惊，几乎可以肯定小畜的单兵能力绝对不在自己之下。

　　左守常又准确的挑出一袋流食和战场急救包裹递给小畜。夏点书这次讲解得仔细了很多，包括手术缝合和紧急截肢什么的，也包括体能管理和强效生理刺激针剂的使用，甚至包括捕俘后的审讯以及解剖后变异器官的样本采集——仍是一点即通，既是更深的试探，也是诚意和信息的传达。

　　大家心里都有数了，即使不是标准答案也差不了太远。

　　左守常看得差不多了，把剩下的包裹一收扔给小畜：“我们的油料和补给，可能还包括医生和药品都在对岸。我只能负责开车，其他事你们俩商量。”

　　小畜一笑：“野人头，我全包了。嫂子给我当观察手，爷把车开慢点开稳点就行。”

　　夏点书点头应承，怪怪的感觉升起，好像距离预案中那种孤军奋战的惨烈和血性越来越远：好像突然有了参谋部的支持，又有了后勤部的支持，还有了友军的冲锋在前——不小心忽略了称呼。

　　左守常还在墨迹着“万全准备”：从后箱拖出一块明显拆卸自旧车侧窗的超厚防弹玻璃，三人合力安装到了驾驶座前面；两车硬牵引连接，接上电气接头；小畜扛着长枪爬上车顶，通讯测试中半是玩笑：“嫂子呃，你看咱家九爷把小命看得多重，一个乡下小桥上能有几个像样的货色？啧啧……”

　　“还是叫我千岁吧。”夏点书笑笑，眼中寂寞升腾。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从此不近女色。”左守常草草挽起发髻，借着弦月和环月的微光闭灯驾驶缓慢。

　　其实无需什么观察手和如此万全的准备，小畜一个人全部包揽。

　　一个点射三发掀飞脑瓜壳，两个点射便迎来黑毛鬼跪地投降，然后挨个的点射爆头，再将探头观察露出行迹的兜裆矮鬼射杀——逃命一般的离开这里。

　　桥头散乱堆积着已经开始渐渐腐烂的‘食物’作为路障，野人已经开始挑拣着只吃‘细嫩’的部分，残缺的尸首和腐烂的味道啊……我的族人！

　　更多的沉重压在每个人心头。

　　“接应你的人，会知道一些东西吧？”夏点书嗓子已经干哑。

　　“或许吧，”左守常自嘲的口吻，声音压得极低，顿了顿提醒道，“大家都多留一个心眼，还是小畜跟在后面留个后手。畜啊，稍微跟近点，遇事别迟疑别留情面；千岁怀里多揣一把枪，多藏两把刀，上前面趟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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