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猛士

　　047太上无情

　　晨光初露，群山险峻向缓、河流湍急回旋，铁道对岸的公路悬在半山。左守常跨骑着呼啸而过的偏三轮搭载着两个朴素结实的行囊，挎斗里半路收留的土狗、挎斗前端喷涂的‘九州疆域图’和竖在后座小小黑红王旗上‘虞’字、车头上加装的‘紧急联络用’手台……好一副在摩旅之时也不忘展示‘对于千秋一系再虞王朝的忠诚’的愤青模样。

　　丘陵河岸边的近水县城，胖掌柜顶着一只被击打得乌黑肿胀的眼眶生起一孔煤炉，望向往日屠子挂着猪肉的地方空空如也，痰音浓重的喃喃道：“先烧水吧，水烧开了再叫老白去买个斤把瘦肉来炖……”

　　九成新的轿车喇叭鸣笛，那个说过要给牛彪子‘租门面、开财源’的半老徐娘驱车而过，不知有意无意。

　　老白被喇叭声惊醒，英俊脸蛋上的剑眉之间残留少少的皱褶痕迹，看一眼窗帘透入的晨光、看一眼身旁憔悴安睡的初孕美人，轻手轻脚起床、抱起衣服蹑手蹑脚出门，身材线条是无可挑剔的恰如其分——女人突地睁开眼睛，眼光闪烁着无法读懂的波动，又在老白转身轻轻关门之时突地闭上双眼，洗尽铅华的面目上残留着似乎是舟车劳顿的苦楚。

　　老白下来后，先是默默的将门脸里面的竹椅摆置整齐，等到胖掌柜从河堤上下来了，这才凑上去道：“掌柜的，如果今天再有东州帮的人来找麻烦，你还是让我去应付吧。他们要的不过是从咱们堂口收保护费的名声，咱给点小钱应付一下就罢了，不该硬扛受罪。其他的事，还是等九爷回来做主好了。你觉得呢？”

　　胖掌柜横着抹了一把额头上密密麻麻的豆大汗珠，扶着柱子埋怨：“爷总是这样，时不时便人间蒸发，这回的事能和往回比吗！唉……算了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先去买斤把瘦肉回来给你家那位炖上。”

　　“行。我马上就去，”老白顿住，又很不好意思的汗颜一笑，调低了声音，“掌柜的，那个，兄弟手上没钱了。”

　　“啊？”胖掌柜意外得简直愣住了，汗津津的肥脸上两颗眼珠子滚圆。

　　老白舔舔嘴唇，笑得稍微牵强：“那个，不瞒掌柜，小弟的那个女人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出身，只是家道中落……”

　　“哦，不是不是，”胖子身子一震，连忙摆手，“快别说了，我这就去给你拿钱。”

　　胖掌柜转身像是逃命般急速，浑身肥肉一颠一颠的可笑，口上痰音拉高解释：“爷交代过，南来北往的好汉们难免一时落魄，一不能打听人家失意的缘由、触人伤心事，二不能打听人家的根底、做得像是想要挟恩图报一样……来者不接不问，去者不送不留。”

　　胖掌柜说着赶到柜台，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拿了一叠大钞出来，合上抽屉一顿又咬牙拿出一叠来这才锁上抽屉，完事了刚好说完话，扶着柜台对还站在门口的花白头发男人道：“老白，过来拿啊！哦，懂了，你先放在抽屉里，你去买肉回来自己来拿。”

　　老白徒步去往菜市，捂着眼睛忍不住咕哝一声：“唉，吃他一拳罢。”

　　二楼的孕妇无声无息的站在客厅窗后，玻璃和窗帘都被拉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羊彪子还在搂着一个小太妹呼呼大睡，露在薄被外的四肢手脚干瘦。狭小的出租房刚被滚过涂料，光线的明亮反倒使得墙面的斑驳愈发显眼；小太妹将自己的房间收拾得还算大致整洁，挺大的一只崭新毛绒玩偶‘名贵’，且透着可以想象的柔软……

　　于渊早醒，在租下的房子客厅里活动身体，动作大开大合的将整条手臂甩动得虎虎生风、乍一看像是劈挂的套路。就住在楼上的老芋头来访，端着点缀咸菜的稀粥和两个包子，神秘兮兮的问道：“于渊，你说，如果今天，东州帮的又去堂口上找茬。”

　　于渊以一个外地人的身份，能混到张宿城张老爷的近侍美差，除了功夫与本事、脑瓜子自然不差，坐上餐桌道：“叔，少打听，放宽心。”

　　老芋头不傻，只是好奇心太重，伸头道：“这样，你捡点边边角角无关紧要的说来听听。”

　　于渊久未接触过这样的状况，既有无奈也有亲近，失笑，想想道：“我在东南那边帮衬的那位张老爷，和这里近水县的王老爷一样，都有张半城王半城的称号。他们上面，还有喘口气就能把他们全家拍死的世家，世家之上还有门阀。那个太叔家再如何能耐，就算胜过什么张半城王半城想来不费力气，也不过是一只强壮的蚂蚁——那边的堂口和虞氏皇家、和吴氏门阀都有恩怨——叔，您老也是在江湖上打滚还能全须全尾活到今天的人物，什么时候该把严口风，无需侄儿提点了吧？”

　　于渊自顾自喝粥，老芋头想了许久，沉沉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最近，我就不去堂口喝茶了，我来找找附近有没有能落脚的房子。不拘贵贱，最好能买，给你家、给我幺弟留条后路以防万一。你刚才说的那些东西，全是内斗，想起江湖上那些陈年旧事……唉！”

　　于渊很快吃完早餐，从兜里掏出一叠大钞推过去：“有劳叔代为跑腿。”说罢便掏枪抽刀检查，麻利收拾、推门而出，不久便坐上了河堤上的露天茶座。这里视野开阔，莫名的闲适，看顾一个小小的堂口毫无压力。

　　艳阳爬升，茶馆里客来客往。坐定喝茶的老江湖们少了，各路地头蛇派来的小年轻多了，倒是受到过提点的样子、不提掌柜的那只熊猫眼，牛彪子也来帮忙坐镇、和小年轻们说着属于流行风格的笑话……

　　一辆车莽撞的冲到茶馆门外，急刹后鸣笛，于渊起身、缓缓往下走去。

　　车上下来的便是昨天过来给了胖子一拳的那四人，也是再上次吃瘪的那四人，四人显得人高马大又气势嚣张，二话不说、直冲冲就往茶馆里面大步冲去。

　　老白见状暗叹一声：肯定是因为昨天的重手试探没有遭到报复，今天这是加骂来了，唉，躲不过啊！

　　老白笑脸迎了上去：“几位大哥……”

　　为首的那人扬手就是一个重重的耳光耳光，‘啪’的一声像是同时打在在座众人的脸上：堂口是本地江湖大哥们的脸面，更是这些聚集在大哥们手下的小喽啰共同的脸面，被这帮无能抵御外敌的‘亡国奴’骑到脸上欺负……

　　牛彪子作为新晋扬名的年轻一代，顿时拍案而起！

　　来找茬的四人都认得牛彪子，昨日那是没有碰上，今日这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仗着人高马大将牛彪子拎过来便是使尽浑身力气的一个大耳刮子。

　　牛彪子瘦弱，当场便被打得头晕耳鸣，失去平衡，一头栽倒爬不起来。

　　老白的昏厥感过去了，擦了擦嘴角的血沫，很平静道：“做人留一线，日后……”

　　又是一个耳刮子打来，老白稍微旋身卸力，借势后退、装作使了平衡、跌跌撞撞退后。

　　“狗日的！老子忍不了了！”

　　“干他娘的！”

　　“操……”

　　小流氓们群起大骂，抽刀扎到桌上‘梆梆’响，将四人唬住！

　　胖掌柜靠着柜台畏畏缩缩的揉着眼睛的乌青，欲图掩饰惧怕的颤音微弱：“爷，爷说，以和为贵……”

　　领头找茬的那人惯于弄险，无愧于‘鲁男子’之称，大步冲上去飞起一个耳光将胖掌柜掀翻，指着跌倒在地的胖子发狠：“老子管你他娘的是谁！只要是在这近水县城里做生意，敢少了老子的保护费，老子让你每天……”

　　“钱，钱在抽屉里……”胖掌柜躺在地上指着柜台……

　　趁乱落座的于渊没有出手。

　　将刀子扎在桌上的小年轻们终究也没有出手、无论他们如何愤慨得眼睛喷火，仍是由东州帮的这几人将一抽屉零钱打包带走而再无阻拦——混江湖的比的就是一个狠字，软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东州人身形高大在其次，离乡背土的‘团结’和故土失陷于外敌的‘破釜沉舟’和无路可退才是真正的原因。

　　小年轻们顾忌的不但是大哥们没开口，也顾忌自身小命，更顾忌如牛彪子那般、抵死亡命之后，那些被保护的商贩们不给好处不说，还在私底下议论是个‘傻儿’……

　　东州帮四人趾高气昂的驱车而去，还有附近受到波及的商户摇摇指着茶馆开骂：“没那本事就别他娘吹牛逼，陈情书递上去了，所有留下名字的商户都遭了灾！害得老娘一屋子百货被泼粪，这要是用来交保护费，够老娘交好几年了！要不是有一群混混流氓帮着你们，老娘不把茶馆给你砸了……”

　　屠子倒是没有这些忧虑，为贴身保护滟滟连杀猪卖肉的正事都暂时抛下了，晚上享受着女人的百般手段、白天睡到中午才醒，神仙般的日子。

　　但是，今天中午的状况不对。

　　近水城王氏，雅号王半城的‘王大爷’带着他的车队杀了过来，一水的高档汽车堵住小巷两头，堵住居民楼和对面门脸的后门。早有准备的手下们直接动手撬门，打开了二楼房间的入户门。

　　屠子和滟滟被直接堵在床上。

　　王半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少女将手卷的香烟小心翼翼的放到他嘴里，用纯金制成的打火机点燃……

　　一个穿着朴素，手捻名贵佛珠手串的老年人站到门口。

　　滟滟失声惊惶：“钱，钱老板？”

　　屠子看得来者不善，穿着大裤头一跃而起，往那人冲去！

　　“砰！”的一声枪响振人耳膜！

　　屠子退步护在滟滟身前，不发一语。那位钱老板身后两人黑洞洞的枪口，刚才只打了一发！

　　王半城随意打量着客厅的摆设，打发无趣的时光。

　　钱老板慈眉善目的一笑：“小艳艳，你该想不到，钱爷还能找到你吧？”

　　屠子感觉到滟滟的发抖，大手向后，握住了他的一手。

　　钱老板悠然捻着佛珠，言语从容：“真是怪了，也算你本事。不但能从我手上逃出来，还敢去招惹太叔家的人！呵呵，小艳艳，还记得钱爷的手段吗？”

　　屠子沉下心等待机会，那两个枪手的枪口稳如泰山，看局势的阵仗，心里底气渐消、

　　钱老板一顿，笑意盎然：“在问话之前，咱还是跟你回忆一下，敢逃出我销金楼的人，都有什么惩罚。第一步当然是抓回来砍断手脚做成人干了，第二步便是拔光头发牙齿，第三步便是用大便尿液喂养着、即使是用昂贵药物也要吊足一年的命，第四步便是在一年之后开始剥皮、在那身上养蛆……”

　　滟滟已经吓得尿液失禁，嘴唇含不住口水，一头靠在屠子身上急剧颤抖。

　　屠子吸气，咽下口水，吐气握拳，强打精神道：“说正事吧！”

　　钱老板很客气的朝着屠子点点头，对着滟滟轻声细语温和道：“小艳艳，别怕。说说，关于那位劳什子‘九爷’，你都知道些什么？说说，是谁给你们胆子，让你们胆敢冒犯太叔世家的？说说，陈情书的事情。都说出来，钱爷也不是不能放你一马。”

　　屠子束手无策，只能拖延着等对方出招，单手握紧滟滟一臂。

　　有人为钱老板搬来一把餐桌边的椅子，钱老板坐下，不慌不忙的等着；滟滟恢复得很慢，钱老板打量屠子一番道：“不错，只样子就能镇住场子，用来杀猪卖肉真是可惜了。要不，来跟着钱爷混？这身形就值当一年十二万，如果会点拳脚和火器，那就要翻翻再翻翻了。屠子是吧？手上有过性命吗？”

　　屠子将钱老板视作待宰的肥猪，再将经年累月杀生积累的杀气往外一放！

　　钱老板捻动佛珠那手一顿，随即笑开了花，豪气道：“好好好！销金楼正需要这样的人手，年薪五十万，奖金再算！我那楼中，比艳艳妖媚十倍百倍的女子都有，只要你勾搭得上，钱爷都认账！”

　　屠子很冷静，恢复了瓮声瓮气的雄浑声调：“钱老板，如果您别再吓唬滟滟，如果您别再问以前的事儿，我倒是不介意……”

　　“混账！”钱老板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怒气勃发，杀人的杀气远胜于屠子杀猪的杀气：“混账东西！给脸不要脸！”

　　屠子也不知道受过什么样的刺激、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生际遇，这才选择了和滟滟这个大他好几岁的老鸨保持这种半姘居的关系，总之，心情渐渐的沉下来了，就和听到那些乡邻关于姘居老鸨的闲话和嘲笑一样，将那杀气和外物当做了耳旁风，握稳了身后的手臂，淡淡道：“你既然知道九爷，我也不瞒你，他老人家取你项上人头，比我杀猪容易多了。你有什么居心想法，都可以坐下来慢慢谈，这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就好比撕破了脸。江湖上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想见。”

　　“哈哈。”钱老板一笑，眼中多少还是有些戒心。

　　王半城倒是轻松，轻巧疑问道：“那个……屠子啊，你说的是咱们县城堂口上的，嗯？”

　　屠子看不到那边是谁，也管不了那么多，阴阳怪气道：“咱们县城，呵呵，外面那位爷，您这是帮着外人来欺负本乡本土的乡亲啊？”

　　“呵呵，”王半城一笑，“没办法啊，我一个乡下土财主，怎么敢搞太叔世家、又怎么敢和东州钱家对着干啊。为了咱们近水城的平安，只好委屈你们一下了。”

　　屠子观察到钱老板眼角一跳，看得出这是外面那位故意点出东州钱家的身份，稍微正经了声音：“外面那位爷，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还请放小弟两口子一马，他日定当回报！”

　　外面不吭声，钱老板也不是省油的灯：“罢了，直来直往吧。我这个姓钱的、贵宝地的王半城王老爷，咱们都不是做主的人，”钱老板暗指太叔家，又坦言道，“咱们两人不玩你们泥腿子那一套，不会动刀动枪脏了手。刚才的套路没有吓唬住你，算你过了第一关。后面便只剩一关了。”

　　“看来，你们多少也知道一点九爷做的事，所以，不想把事做绝？”屠子有着和粗糙外表不相称的敏锐嗅觉，出言试探。

　　钱老板一笑，小小的赞赏、翻江倒海的鄙夷，道：“不知道，也不关心。照着上头的意思做事而已，就这么简单。”

　　“太叔？”屠子将信将疑：“说吧。”

　　钱老板就等在此时，虐笑道：“或许你们杀人有一套，不过，有人希望你们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让你们见识一下世家的手段——是如何杀人不见血，是如何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屠子想到了这人刚才吓唬滟滟的那些话恐怕并非虚言，后背滚过一股冰凉寒意。

　　钱老板一顿，阴森森道：“看你这个样子，对艳艳很是在意啊？”

　　滟滟一个哆嗦！

　　屠子眼色一横：“□□夹没夹卵蛋！朝着我来！”

　　钱老板悠悠然击掌，大幅度的动作、小小的声音，一脸得意：“看来，太叔家的人找我来，还真是找对人了，不愧为上品世家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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