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猛士

　　045剖腹见心

　　所谓气场和气势，许多人都认为那是虚构的东西，特别是听来夸张的部分。

　　唐氏门阀武力昭昭，以西北之州的贫瘠之地独守昆仑关一线、再守七连山一线，其历代家主之能力魄力可见一斑！战阵军争之事少有余地，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任将军临阵决断之权、许官员专横搜刮之因，用人处事无不悍然、杀伐决断轻描淡写。死在历代家主手中的外敌堆尸成山，被送上外敌内敌之口行诱敌、骄敌、资敌之计的军伍和平民同样无法计数——同样视人命如草芥，却在平日将杀气内蕴、威而不怒，突地释放出来，恍若实质般的针刺皮肤，给人一种一言不合心意便要当场打杀的气势。

　　左守常的气质像是蒙着一层面纱，看似寻常，剥起来却是一层又一层，每一层都像是真的又像是伪装。无论是在伪装还是在迷雾中穿行，总是触摸不到真实，或者触摸到了也是滑不留手的一闪而过，再不就把真实当做了迷雾。夏点书和他一起做过出格的事，直觉带来的信任感很坚定，便依照自己的信念去猜测推倒，几近真实却又不敢相信、即使相信又无法理解通透——左守常以辟谷催逼智慧，体肤外表日渐萎靡、脱发日盛，心智却被锻炼得更加敏锐坚定，一双眼睛睁大后的神光灼灼，迟钝面对杀气，平静的看着唐氏家主。

　　夏点书心中震撼，放开心神感受对面袭来的杀气，却将唐氏家主之孙的挑衅无视。

　　花厅古朴厚重，唐家主杀气充盈渐如实质。

　　左守常不耐了，仰头靠上椅背闭目养神，露出喉咙上贴着伤口的膏药。

　　唐家主同样不耐刺激，收了那明晃晃的杀气，用很露骨的语气和言辞第一次开口：“你自称‘九爷’，拿出证据来吧。”

　　左守常坐正欲言，又缩头拿出一盒蜂蜜来丢一块进了嘴里，再丢一块便盖起盒子朝老头高高抛去。

　　唐氏嫡孙气得喘气声都粗重了，唐家主一把接住，冷笑两声，优哉游哉开盒往嘴里仍了一块又一块。

　　左守常嘴里东西含糊，轻佻道：“老人家为何要找刺激？万一听了之后，气得当场毙命，我这以后的谋算又去找谁来当棋子？你家长子嫡孙还是有点嫩啊！”

　　唐氏家主一连串冷笑，偏有豪迈之意，笑过便道：“老夫若是如此经不得刺激，岂能活到今日？还是将你们那边流传下来的说法说来听听，也让咱们知道当年究竟是怎么败的！”

　　这意思，竟是早已认定了九爷的真伪。

　　左守常也光棍，偏要嘲笑加磨叽：“老爷子倒是光棍，难道说派出那节列车来迎接贫道的时候便有预测？”

　　“天下将乱，必有妖孽四出，老夫还真没想到你们这拨人出手得这么早！是何原因，说来听听？免得到时候拿捏不好轻重，又让您受伤了。”唐氏家主也来刺激。

　　左守常一笑：“正等着您老这句话呢。算算账，在下可是未曾取走贵家长子头颅，不知老人家作价几何以为谢意啊？”

　　“好！”唐氏家主气极反笑，击掌赞叹道：“如此厚颜无耻，偏偏道理还能说得过去，老夫定要将此招数学了起来，拿去恶心别人！”

　　“承蒙唐老盛赞，”左守常咽下蜂蜜蜂巢，拱拱手，喉咙发出的声音已有五成接近于原声，“那，晚辈就先将陈年旧事说说？”

　　“好，请。”

　　“一字一金？”

　　“好，说来。”

　　“老人家可要准备好了，不知可有名医候在外面？”左守常这话把唐家的嫡孙气得喘气像是拉风箱一般粗重。

　　唐氏家主忽有所感，侧头道：“孙儿，出去吧。你的养气功夫还差得太远，听了这些愤然旧事，说不得便会被迷了心智，入了魔道。”

　　左守常点点头，很自觉的介绍道：“这位是夏点书夏姑娘，我让她暂且顶着‘九娘’的名号行走江湖。”

　　夏点书抱拳为礼，标准的动作还在千年之前的集训时学的。

　　唐家主颔首打量一番，笑道：“也好，纯阴之身与刚烈神气互补，正合了你们那一套说法。只是，你们两位小年轻，所图非浅啦。”

　　“老人家的小心思挺多的嘛，”左守常鄙夷口吻，“唐氏家大业大，子嗣繁茂，基业和人物都摆在明处亮晃晃的，却要和咱们这样冲动型的小年轻比试查人根底和阴谋算计么？”

　　“得，一字一金说来。”唐家主毫不掩饰厌恶的挥动大袖。

　　左守常却沉浸故纸堆，严肃面色背诵：“初，查唐氏夺鼎之心，遂亲往观之。兵精将勇，主明臣直，雄视天下无敌；观余者，耽于享乐，案上鱼肉也。初欲助之，代为谋划之。夺得天下易如反掌：谋逆之名易除，粗鄙与繁华之间必起大浪。杀心无计说服，生民丁口不足亿，不忍；天下兵戈，利少害多、再乱法统，不值。治天下难：粗鄙易为繁华侵蚀，我族失一勇力，不忍；九州浩大，丁口不足，以兵锋拓土开疆时机未到。”

　　左守常暂停，让嗓子休息一下。

　　唐家主揣摩道：“这是理由。”

　　左守常休息片刻又道：“思虑百年之后，先计算人丁，世家繁茂草民艰难。初，百年或可翻倍，再，二百年或可翻倍。开疆拓土彼时谋之。故，当镇压唐家三百年以上，当使之心灰意冷、当使之八州共憎，当使之苦寒不改、更当使之兵锋长利以为九州爪牙。以便他日用时趁手。”

　　左守常再度暂停，嗓子沙哑。

　　唐家主虚目如电，看向自家手掌：“他做到了。”

　　“算定。计从何来简易？以坏南州秦氏之威名投书，献计八州联名，以再虞王朝之名、以天子之名、以八州民众之名齐声挞伐之，坏其声名于万劫不复，方得谋算。”

　　沉默了很久，唐氏家主并没有什么发怒的迹象，反而萧索道：“若非虚言，那位投书几番便隐匿了下去。我祖上最初势如破竹，直破河西走廊、直破潼洛走廊，兵临东南膏腴之地太过快速、距离取得天下也不过平推过去罢了。这才惊得那帮东西飞速联合起来，想出了屠城嫁祸之计，在明知武力不敌的情势之下合力坏我名声……冤啊！”

　　左守常也有些意兴阑珊，道：“祖上也没想到那八姓门阀下手如此之狠，你们唐家一起屠戮掉将近三成的丁口……唯一庆幸的是，当年的谋划在大局上并无差错，唯一遗憾的便是被拖延的时光，以至五百余年之后才堪堪达到四万万丁口之数……让这烫手的山芋落到了我的手上。”

　　唐家主挥手驱赶苍蝇状，大袖荡荡，抬头笑得嘲讽：“哪有四万万？这不是被虞家和张家扔给野人了两州丁口吗？”

　　“可笑，仍未惊醒他州之官民，一片歌舞升平算计。也正因如此，无论虞氏与张氏有何谋算，必无得手之机，盖因失了根本、分不清外患内敌了。”左守常也嘲讽。

　　各有心事的沉默延续着。

　　唐家主扶额叹道：“成王败冦，罢了，罢了。”

　　左守常却摇头，早有腹稿：“非也，非也。并非是我家祖上如何不得了，实乃唐家太过自负，太过于自峙武力，自取其败。试想，若之前有盟友、有奸细、有手段，八姓盟约如何能那么快立起来？若之后肯舍得九五至尊之位，舍得和虞氏或其他谁平分天下以作缓冲，结局难料啊……峙文者亡，峙武者灭……再看昨日昆仑关上应战，我虽不通军略，却也知道凭借关隘之险要易于得胜也更少损失兵卒；即使不愿昆仑关隘受攻，也可以在关隘外围建设一些小据点嘛，为何非要每一次都出城去作战？”

　　唐家主沉默了一阵，再抬头的眼光便不对了：“您是年轻不擅长军略呢？还是在试探老夫呢？”

　　“愿闻其详。”左守常的表情不透露任何端倪，眼光中的灼灼光亮已有明显的减退，那是来去无定、持续时间也并无定数的瞌睡虫来了。

　　唐家主坐直了，先将陈年旧事抛到一边，道：“军争为利，军争为危。征战一场便要将能拿到的好处全部拿到，且要往多了拿，危险往少了弄。军旅军略是我西北唐氏之根基，守个关隘能练兵吗？那样的兵要来何用？将我西北的所有城市都建个城来守？在此之上再言利弊，利是没有、连‘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名声都不给，弊也不多、再多弊病也不能自毁根基不是？否则，岂有今日见你之时？或有他日见你父辈之时？”

　　夏点书听得满心挫败，人家不说猜不着，人家说了才知道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后知后觉。高度啊！深度啊！

　　左守常笑笑，意味深长道：“唐老又来考较。无妨明言，虞氏退往东南，当有密盟。张氏退往东州，若无约定，几十万大军和家眷、包含富户们，岂能在毫无准备之下动身？再说当今朝堂，君不见重建的尚书台里面，各家人物都已粉墨登场了不是？唐家主若无此中消息，呵呵，唐家也不知道怎么混到现在的。”

　　唐家主一笑不言，默认了。

　　左守常续道：“四州门阀同气连声，再有万里山河以作缓冲，所以，家里派我出来历练历练手段。”

　　唐家主点头倾听，目不转睛，毫无查看夏点书神情的意图。

　　左守常续言：“野人入寇已久，北州商、东北张、东州虞、东南吴，按兵不动已久，所谋深远还能如何超过逐鹿夺鼎不成？只是这狠心令人齿寒！若揣测其他日动作？刀锋向内必有民愤，刀锋向外自损实力，我是一怕他们借刀之计、二怕他们临危不能合力。”

　　唐家主击掌而赞：“这天下能有几人想到那一步？你很不错！”唐家主一顿，也倒出些不知真假的干货来：“只怕是北州商和东北张要我出兵，否则便扔掉北州土地生民，合两州之军民入我西北，要我供养八十万大军再加无数生民。”

　　“老人家玩笑了，西北苦寒之地，那些人看不上、也不敢招惹唐阀，看住您拖住您就行了。倒是南州那边推算下来……若是虞氏吴氏吃掉南州或者压制住了，以五洲之力‘驱野人’向北，北州商和东北张该有多少种办法收拾您？若是再退一步、再耐心一点，等吞了中州再来招惹，以抵御外族为名借刀，您老借或不借？”

　　“南州秦氏阴损，玩弄银钱、不修兵戈，活该他倒霉。”唐家主口上应付着。

　　“变数虽多，却万变不离其宗。门阀世家搜刮民脂民膏自肥，野心勃勃、明眼人皆知，权谋则之内连横合纵、之外借刀外族，但最终仍是刀兵——生灵涂炭或有复生一日，陨落在之中的门阀恐怕就只能沦落成为世家了——棋手沦为棋子，想再翻身、难如登天。”

　　更久的沉默，左守常所消耗的精力让他的眼光明灭不定，外人看来难测深浅、自己却连蜂蜜都不敢多吃一块——以免得食的身体以饥饿威胁进食，以饱食促人昏睡消化……

　　夏点书就像潜伏的侦察兵，先将所见所闻全数记下，再慢慢辨别、分析、消化……

　　“请讲。”唐家主再言，仍有高高在上的门阀所独有的矜持。

　　左守常不再做手段，全盘托出：“天下大计，远谋之，兵戈武力与阖族丁口是为根基。故，一不能任其以此为凭、为夺天下而害我根基，二不能让吴氏东林得势、其狠毒太甚，三不能让南州秦氏得势、其无耻太甚。”

　　“深以为然，”唐家主竟然露出一些山野村夫般的鄙视表情，啜牙道。“秦氏商会能将上古始皇帝之咸阳移到他家海边去，吴氏东林能将我等‘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悍勇说成好战匹夫，东北张能将长伯关隘与一州生民拱手相让；东州虞早忘了‘天子守国门’之职，弃守帝都奔逃、将辽西走廊洞开，将瘦马东南和土语南州置于无险可守！再说外敌，这帮人一个都脱不了干系，若非资敌便是放纵！此五州五姓门阀必有默契。”

　　“必有默契，自是无疑。各有算计，各有保留，各有后手等着背后插刀也是尔等秉性，”左守常将唐阀也一并骂了，“你唐阀还好得多，不过是接手几批沦陷之地上运来的流民，枉死几个布衣、以霹雳手段镇压住了，再无骚扰。中州之地却遍地牛鬼蛇神——那些不敢从军的瘪三对自家人下手可是不轻，那些逃来的世家富户更是想要搅浑中州浑水摸鱼，少不了背后之人想要逼得刘阀动手。”

　　唐家主眼波流动急速，心猿意马奔腾：“天下九州，五州异心，其中四州更是邪魔外道。余下的四州，我西北苦寒、宋阀的西州比我这还不如、楚阀的西南十万大山——以九爷之见，破局的希望就在中州刘阀身上了？”

　　左守常端正坐姿：“中州地处腹心。往日里，受八州护卫、为天下供血，富庶声名不显，战至某时将成必争之地。平日里，刘阀直面八方八州压力，因八面合围而难起不臣之心。老人家以为是否？”

　　“正是。刘阀受困于合围之势，不但起不了不臣之心，而且连个朋党也不敢有、免得惹了别人戒心，干脆活得潇洒惬意。”唐家主附和，等后话。

　　左守常突然看一眼夏点书，又悠然回头道：“刘阀看似已求无可求，其实不然，以家族论，除了夺得整个天下、以皇族之名享受供奉，仍有其他所求。”

　　“喔？愿闻其详。”

　　“无他，除传承外，权势不败也。”

　　“您说的是？永镇中州？”唐家主自然不会想得夏点书那么简单，如若投降便能保住权势，那也太简单了，所以又把‘你’字换成了‘您’字。

　　左守常斟酌字句：“我欲以唐氏西北为根本，联合西州宋阀、西南楚阀为根基，兼顾中州刘阀。尔后，以夺名望保其权势不败为饵、驱策中州刘阀坏东林与商会所谋，且夺其名望、让世人可察他等不仁不义之实。如此而已。”

　　唐家主左看右看，再看夏点书，半笑半愤然：“真是好算计！别的不说，这跑腿的事恐怕都要落到老夫头上吧？该不是今日一会之后，再难有见面之日了吧？”

　　“唐家主心思太多，已非过往唐阀，只愿是福非祸。”打哑谜一般的对答，左守常突然的转向，打了夏点书一个措手不及：“老人家，晚辈这么早冒头出来，自然是所谋匪浅。于你唐阀而言，多说何益？总是要掂量轻重好处的嘛。反正我这里献出的计策，怎么算账您都有得赚，就好了呗！这就是开端和布局，中间就是随机应变、临阵决断，尾巴上的事嘛，呵呵，就让这位夏将军来跟您解释解释吧。”

　　“什么？我该说什么？”面对两双老狐狸的眼睛，夏点书却被沾染了他们笑谈天下大事的从容豪气，很寻常的向左守常发问。

　　老少狐狸呲牙大乐。

　　左守常挑衅道：“将你的理想说出来让唐家主听听呗，让咱们开心开心。或者，你有本事说动唐家主，唐阀几十万的大军足以横扫天下哦！再不成，弄点资助回去改善生活也是可以的嘛！哈哈哈，哈哈哈……”

　　左守常大乐，笑声因为喉咙上的伤口吃痛而显得极为怪异。

　　夏点书并不多想、更不怯场，顿时意识到了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召唤曾经见识过的那些政委们灵魂附身、法力大涨，抱拳道：“唐家主，您镇守边关辛苦了！唉，若是长伯关隘有您驻守，若是如今的东州之主是您，要是……”

　　左守常抠摸下巴，对唐家主射来的那浓郁怀疑的眼神视而不见，打了一个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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