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猛士

　　040江湖一日

　　楼上匆匆吃过午饭，夏点书想想还是亲自将寡妇和小染娘仨送往乡下。众人都是经历过过风波的，特别是有过因为夏点书照顾不过来，满仓满屯丢了命、寡妇吃了枪子的教训在，失了男人的女人孩子们并不忌惮劳顿波折，有人关心管顾便感觉很美好了。

　　小畜和屠子并排下楼。小畜寻常身材偏瘦弱，走在高大壮硕的屠子身后几乎被遮住了全身，突然左右扫视低声道：“屠子，我觉得你应该去滟滟那守着。”

　　屠子不傻，当下便明白了意思，停步缓缓转头：“爷没开口呢。”

　　小畜被传染了抠摸下巴的动作，懒得说话又硬生生挤出几句：“那几个女人在干啥呢？只要别被人逮住了尾巴，爷怎么玩不成？掌柜已经挨过打了，道理已经站在咱们这边了，滟滟那边可别被人拿去立威了。”

　　“好，这边你看顾着点。”屠子缓缓转过头来打量了小畜一眼，飞快转过头去大步下楼。

　　小畜撇头似有少许不满，转过头来的那一抹笑意又似乎是在为屠子的戒心庆幸。

　　夏点书驱车穿越比例细长瘦小得极不协调的跨河大桥，恍惚中突然记起在最后进入休眠仓之前所观看的视频资料和解说辞：太多的核爆尘埃漂浮在平流层中，地球表面温度急剧下降，冰川面积剧增、冰川融水极其有限，环球水汽循环继续急剧衰减……阴暗色调的画面上，许多河流以时间轴的形式干涸见底，露出干裂的河床——如果说，这里的河堤和这样的河堤是灭世之战后幸存的他们在那个绝望得用尽一生都绝对看不到希望的年代所建造，那么，他们的用心……

　　夏点书毫无知觉的留下两行泪水，胸怀莫名的宽敞了太多。

　　寡妇脸上淡淡的平静便是欣喜，将洗净的手掌轻柔覆上夏点书的手掌。

　　小染五感敏锐，一眼扫过便去挠弟弟的咯吱窝，稚子笑声里生机充盈荡漾……

　　茶馆门脸外，十二点整，初夏时节的太阳在正午时分很是有点火辣辣的味道。异常高大的河堤顺着并不很宽的河道绵延开去，河堤下的临河大道宽阔，大道旁这段老城区的小门脸几乎全部关门了，大多小饭馆小卖部的小老板都在茶馆外站着撑场子。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失陷的东州和东北州是在去年的七月，到现在的四月末已将近九个月的时光了。从那两州逃命出来的难民，良家子都被拣选充实了两州州军内的空饷名额，然后，所有愿意吃上行伍这碗卖命饭的，过往一概不论、通通充实阴山、贺兰山、七连山、昆仑山脉十万大山等北、西北、西、西南天险防线，余下的多是老弱病残、贪生怕死之辈。这些人无能便罢了，就算是约束起来屯垦荒地也能养活了、甚至还有利可图，不过是前期下的本钱大一点而已，几个世家一分润也算不得什么事儿。可惜啊，各大门阀互相算计，各大世家要么是众口争食、要么是互相推拒，好处想要占尽、坏处想要不沾身。”

　　“关键还是人吧？那些老弱病残贪生怕死的倒是无害，那些孔武有力高大威猛的鲁男子为害乡里倒是很有一手，除了背后有人指使撑腰，天生秉性才是根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位声名赫赫的老夫子，遗毒至今啊，怪不得‘鲁男子’之‘雅号’相传不绝。呵呵，书上春秋笔法，终究是堵塞不了悠悠众口啊。再说，北州子车氏、西北申屠氏以武力镇之，东南州吴氏、南州秦氏以势压之，我们这中州以诚相待，却落得这个结果……父亲啊，以史料鉴之，我几乎能看到这数年之后，中州数千万生民为天下道义所用，妇孺苦楚供奉绵薄、壮士出川抛洒热血，耗尽九州腹心精血砥砺外敌存续道统、只为给九大门阀权谋夺鼎争取时间……而之后的虚名实利，我中州再也凑不出一人为之谋划。也许，再千年之后的天下大势，仍是，华衣装、强体肤、富肌肉，腹心之地供血，供肉。”

　　“布局的确如此，说法却略有偏颇。或许，中州之地暗合‘绝圣弃智’之说，地势得天之幸、八方庇佑，气运也分润与阖州众生，不产绝世英杰却也人文独具。你且看老九如何收拾东州帮的走狗……有心慢条斯理的人，必然能将这兔头啃得干干净净。”

　　“唉！读史啊……能够得来的心胸有多么宽大，能够得来的郁郁便有多沉重！”

　　一辆很平常的小车停在不远处道路边的一排停车位中、很不显眼，车上的中年人朝气蓬勃、递过一只卤制兔头，邻座的年轻人暮气沉沉、接过兔头吃得食不知味。中年人也是从年轻时候的迷惘与寻找中煎熬过来的，知道儿子的心事却并不开解——许多事，入魔的越深、顿悟之后的收获便越大，靠自己苦苦寻觅而得的答案和靠别人指点得来的答案大有不同……

　　看茶馆外面的状况，的确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围观的人基本上都不声不响的耐心十足，站了几个小时不吭声不挪窝，一看十有八九都是事主而非看客。

　　里面黑洞洞的枪口搁着，香烟味、吸溜茶水声，一票坐得稳如泰山的老江湖。外面围困在外的事主不说，挡在里圈的青皮小混混倒是看到了机会，如果能在今日扬名立万、立马就能传出侠义名号去，若不是里面的前辈们放风不许动手……

　　找茬的四人站得脚都已经麻了，上面的大哥既不回电话也不来救人，等得几乎已经绝望了。再拨一次电话，那边还是无人接听，正在火头无处安放之时，左守常清咳一声，刺激道：“喂，那四个找茬的，报个名上来吧？你们是哪路大哥的人马呀？”

　　“东州太叔世家，听说过没有？你们惹得起吗！”领头的那人对左守常呲牙咧嘴的发完狠，‘哗’的一声抽出一把带鞘的匕首，又转过头来对着外面一帮子人挤出凶悍之色，大吼道：“老子要走人！谁拦谁死！”

　　“朝这里来！”一个精瘦的矮个青皮小混混蹦了出来挡住去路，正是之前靠骂人得了大半包香烟的小年轻，此时壮胆跳了出来拍打着胸脯放狠话扬名：“来来来！捅这里！前辈们都没发话，想走先把老子捅死再说！我牛彪子最他妈看不惯你们这群吃里扒外、只知道祸害自家乡亲的王八蛋！来！来啊……”

　　精瘦的羊彪子猛力一把扯开南州出品的劣质长袖上衣，露出排骨根根凸起的小胸膛，不退反进的迎了上去。有点胆量却稍稍畏缩的小青皮成排站到了他的两侧，围观的事主和老江湖们不愿上前直面雪亮的匕首，却也不吝赞赏，拍掌大呼：

　　“好！牛彪子这个名号咱们记住了！”

　　“好个牛彪子！得空来我店里喝一顿！“

　　“彪子！以后要是混不走了，来咱们临河大道这一截，好的没有，吃喝少不了你的！”

　　“那边不是有个店面被东州人逼走了么？咱们凑钱给拿下来，让彪子也能有个小财源！老娘这几个月简直受够了！”

　　彪子眼中凶光顿时大盛，手无寸铁的小混混那样式似乎是要扑上去将人生吞活剥，喉咙突然嘶哑得凶狠低声，拍着胸脯呲牙：“孙子！来！朝这来！今天要么你捅死老子！要么让爷爷弄死你！”

　　众目睽睽、众怒难犯，找茬的那人将刀尖对着彪子一刺一刺的试探……

　　左守常慢悠悠的等到老白发现并对上他的眼神，这才不慌不忙的一个眼色甩了过去。

　　老白吸气，略显紧张的活动双手十指，这才一抹嘴角、将压在舌下的锋利刀片暗中吐出来夹在指缝，起身走到门口，对背对自己的四人抱拳朗声道：“四位……”

　　“哈欠！”左守常突然一个响亮的假喷嚏，正好各方都站上了台面、正好各方都还没动手、正好各方都有了台阶下。

　　来找茬的领头那人回头，狠话底气不足：“里面的那位爷！还是划下道来比较好！”

　　左守常却不搭理他，先叫了一声‘续水’，再对茶馆内外拱拱手，淡淡道：“除了牛彪子，该散的就散了吧，别耽误了生意。”

　　众人都分得出欲扬先抑的说话方式，不至于‘九爷’喝口茶水的时间也等不及——虽然近水县长年无事，本地的街坊邻里和小商小贩多将九爷的堂口当成了处理鸡毛蒜皮小事的地方，可惜这‘东州帮’强龙过江来了之后，这里便对于邻里的请托和求救一再拖延、再无从前那般的无往不利，非此道中人更是严重怀疑江湖传言的真假虚实。但是，各路商贩向东州帮交了这么几个月的保护费，私底下也没少互相打听和商量，打听的是这位本地的九爷究竟有没有能耐、又为什么不出手，商量的是这九爷以后是不是也想收保护费等等……最终反馈回来的消息还是一个等字，无论哪一条地头蛇都不敢轻易出手，都在默默的等着有人振臂一呼、和过江龙拼个你死我活，猜来猜去还是只有那么一个名号：九爷。

　　在老江湖人物的口中，小九子之前有老九爷、老九爷之前还有更老的九爷，说人家有多大本事不见得，反正到处都有人给面子。经过堂口问路南来北往的好汉太多，千儿八百个里面总有几个重恩情的不忘一茶一饭之恩，三年两载总是有人找上门来送银子叙恩情；混迹在本地的江湖人物也愿意到此处来将矛盾摆开了了谈，有道义的占据道义、没武力的请求助拳——一边是振振有词的传说和毫无行动的九爷，一边是向东州帮交纳月月来潮保护费的现实，这一切都让崇尚且惯读《盐铁金精轮》的商贩们措手不及，所以才有了刚才那一句‘要给牛彪子开财源’的旧说。无论说话之人的用心如何，牛彪子毕竟是被保存下来了，老白出口了半句后也没有出手。

　　左守常自然考虑的很多，除了眼前的事，还要杂糅进许多事。毕竟，天下大势在那摆着，想要在大势之下做点什么，别说逆潮流而动、即使是微微挣扎也要耗费极大心思与力气，何不将所求诸事揉成一团，以求事半功倍之效呢？

　　左守常反复推想了很久，对世家的出现也毫不意外。这九州的顶端只有九大世家，那么，这世上的事情只要往上追溯，终究都会追究到其中一家的身上，要么是他放纵、要么是他指使、要么是他渎职……太叔氏又有多大意外？

　　还要算是钓到了一条大鱼呢！

　　左守常伸完一个懒腰，对外面稍微放大了嗓音：“各位街坊，刚才都没听到吗？这几位是太叔家的人！太叔家可是东州大名鼎鼎的世家啊，咱们这些江湖人物可拿他没辙啊！小弟我能怎么样呢？也就是查实了此事，想办法往上报呗！大家都回去等着我的信呗。”

　　左守常不说则罢，傻站了好几个小时的百十人更不甘心了，群情激奋中当即便有泼辣的女人开骂：“太叔世家怎么啦？太叔世家怎么啦？他有本事滚回他东州祸害去！来咱们中州折腾算个什么事儿？”

　　“咱们中州也有刘家主，咱们求他帮忙！”

　　“东州还有小陛下和嵩太后呢！让他们好好管管手下的狗腿子！”

　　外面吵闹初起，左守常‘啪啪’两个击掌引来众人注目，大声道：“都回去吧，等我的信！可别乱来啊！”

　　围观人群里急性子的人骂骂咧咧的开始散了。

　　左守常目送找茬的那四人趁乱走了，唤来掌柜的，低声道：“别急，跑不了他们。我会连本带利帮你收回来的。”

　　掌柜的脸盘上肥肉堆起笑，眼中却有往日，平平静静回道：“爷说的这是什么话呢？是我这十来年吃惯了大鱼大肉又再没挨过一下重手，猛然间就这么娇贵了，就挨了这么一脚就痛了半天。”

　　左守常扒拉着胖掌柜肩膀摇了两下，遥遥喊道：“牛彪子是吧？过来！”

　　牛彪子愤发一把后略微有点萎靡之色，闻声振作精神走了过去，脸上还有成片的晕红，沿路的老江湖也毫不吝啬的为这种最容易中途陨落的热血汉子让个道，挪动板凳的声音随之移动。

　　左守常拉开大抽屉，一堆的零钱。掌柜的从脖子上解下一个钥匙打开中间的小抽屉，里面是账本和几叠大钞。

　　牛彪子过来，胸口的排骨根根凸显，豪气干云的抱拳道：“九爷，有什么差遣您讲！”

　　左守常点点头，看看他那花哨又廉价的上衣，寻常道：“彪子啊，你也看到了，东州人强龙过江，祸害街坊邻居。咱们这些人各有说法，冲劲血性早就被消磨光了，想要把他们赶走，只有靠你们这样的血性汉子冲杀在前了。咱们除了能替你传扬名声，也就是略表心意了。”

　　左守常将一叠钱递了过去：“拿去零用，再找几个关系好的搭个伙，去帮爷办点事。”

　　牛彪子咬牙将钱推了一推：“爷，有事您说话！”

　　左守常将牛彪子招手喊进柜台，附耳低言之中顺手将那叠钱揣到他兜里，完事了之后嘱咐道：“小心点，去吧。”

　　牛彪子走了，提着菜兜的老头这才凑近柜台，伸头道：“小九子，你不给个话，咱们怎么给各处的大混混带信儿啊？”

　　左守常一笑，大大方方说道：“不必了。”

　　老头子更是心痒难耐，凑趣的做了一串鬼脸：“你看我这早上买的菜还在兜里呢，赶快把你肚子里那些坏水倒出来。”

　　左守常伸出两根手指示意，等老头递烟点火瞪眼，这才噗嗤一笑：“那四人是太叔世家的人没假，我怎么知道的您老就别问了。各处的大小混混，各位也带个话去，建议他们尽量体恤着自家兄弟，别硬碰硬、看戏就好。中州的老天爷是刘阀，就算刘家不愿管这些小事还有公良世家、宰父世家、王氏世家，近水县也有县令县丞，等到他们都不管了，咱们这样的江湖人物再插手也不迟嘛。”

　　老头子瘪瘪嘴，断定道：“话说一半，还是老九爷那个套路。呃，小九子，你不会是想以后也收保护费吧？看你吊着那些生意人的样子有点像喔！”

　　左守常脸色一黑，将纸巾盒上的硬货往桌子上一拍：“老芋头！想要活命的话，留下你的菜来！”

　　老头子才不害怕，手掌抓着枪口拿起来把玩，小声道：“给个便宜价，我要买一支防身。”

　　左守常将枪抢回来扔进抽屉：“管你看出什么来了，口风严实点喔。还有，有话说话，好货天价、行情看涨，别打这主意了。”

　　老芋头突然使劲伸头压低了声音：“小九子，老叔的侄儿回来办点事，到你这找个门路。”

　　左守常将屈指敲敲柜台，一边将耳朵凑上去一边大声说道：“麻利的来！什么底细？帮谁办事？办什么事？”

　　老芋头附耳低言一阵，左守常听完很是想了一阵、横了老头一眼、毫不留情道：“要么你在骗我、要么你侄儿在骗你、要么你侄儿的老板骗了你侄儿，老芋头，就凭这句话，你觉得你这次欠了我多大的人情？”

　　老头子一惊缩头，两个眨眼就不干了，瞪着左守常道：“耶！小九子，你不把话给我说清楚，我可不依喔！”

　　左守常斜眼看着老头，瘪瘪嘴连连摇头：“你全幅家当都值不得那点消息价。”

　　老芋头惊疑之色转瞬即逝，又靠过来试探：“说说看？”

　　左守常还是摇头，寻常道：“回去问问你侄儿在那边用的是什么名号、回来这几天有没有偷偷摸摸干些什么事，晚上过来告诉掌柜的，让他老实在家呆两天等电话。”

　　老芋头半信半疑的走了，左守常看着外面的人也散得差不多了、也没有人再来搭话，想想将枪提在手上，招呼老白跟上、从后门上楼去了。

　　小畜一直坐在河堤的高处，有意无意的扫视停在临河大道一侧的车辆。

　　其中一辆车中，朝气蓬勃的中年人拨通电话：“小九啊，是我啊。”

　　牛彪子正带着两个瘦骨嶙峋的小混混，在一间小门脸的饭馆中被一群小商小贩团团围住、为九爷的主意解说辩护，身上撕裂的破衣服还没来得及买新的，隔壁的服装店老板毫无表示、这间饭馆的老板为他泡了一壶茶——或许吧，没人知道这种睡到十点十一二点才醒小混混每天几点吃早饭，反正牛彪子今天早起至今仍是滴米未尽，而他此时振振有词的解说精神得很，眼中放出灼灼的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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