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猛士

　　039英雄美人

　　市井之中的江湖人物讲故事，最能勾人心怀的便是落魄英雄与迟暮美人的悲欢离合，揉得进英雄的少年热烈与壮年落魄、说得了美人的青春美色与迟暮柔情，从鲜衣怒马到人间百味，能催人热血沸腾、更能催人潸然泪下。

　　胖掌柜的茶馆不仅是这么一处闲话吹嘘的场合，更默默无闻的为那些闯荡江湖的豪情壮志指点门路，也为那些风华岁月消耗殆尽后归来的老江湖们提供一个聚会缅怀和奉献提点之处——这样的地方被称之为‘堂口’或者‘码头’。

　　早饭之后未久，茶馆里便有熟客陆陆续续前来占座，都是些江湖里打滚多年最后还能全身而退的老油条，先送完了孙子上学、再买菜回家一扔、便来此处摆开龙门阵打发时光，寻机发挥余热、显摆见识，偶尔也为看得上眼的江湖后辈说说哪位大哥手下缺人……

　　掌柜慢悠悠的给熟客们逐一斟上盖碗茶，茶香四溢中渐有客来。最近多了太多半熟不熟的客人，他们多是为时事所迫、归乡之后还没找到称心活计的壮年汉子，靠着多年打拼积攒的银钱也不急于求财，每日长短叶子牌享受难得的闲适。

　　此时，正有一个老江湖提了菜篮子挤到靠墙的好位置，茶水恰是温吞吞香气四溢的火候，对轮流请客喝茶占座的老友点点头、说开了最新的江湖传闻：“昨天呀，我在东南州混得不错的那个侄儿回来了，托我给他办点事，这个咱们私下再说。闲聊之中啊，我听到这么一个消息。”

　　这个老江湖卖关子，顿住喝茶；同座的老鸟不但不轻易上当，反而嘲讽：“爱说不说，我们只关心你那长了出息的侄儿给你送了些啥礼物！这多年未见的亲戚，要是送礼的诚意不足，咱们这些老兄弟帮你上门理论去！”

　　嬉笑一阵，菜篮子搁在墙角的那个老江湖笑骂：“你们这群偷奸耍滑的老东西，往上说不给我撑场子，往下说不问老哥我有啥事要办，就知道惦记有谁请客吃饭！简直没法说你们了，一群老不修！”

　　“呸！你这老头真不要脸，以前挤兑我们请客的事忘得倒快！现在发了横财，就想要不认账！呵呵，兄弟伙们，这老头胆敢再多说一句，咱们帮忙成事那是不一定，帮忙坏事倒是容易轻巧！”

　　“好了好了，哎呦，”老江湖拱手认输，“正事不急，先摆闲条。不是跟你们吹嘘，我那侄儿混在一个姓张的老爷手下，那是身份不低……话说野人入寇，那位张老爷的填房幼子被野人生吃了，哎呀那个惨……后来，一位女侠士横空而出，武艺了得又英雄气概，千里独行去将杀人吃人的野人捉了回来！顺便砍杀了百八十个野人脑袋……”

　　老江湖说得唾沫横飞，将女英雄如何将杀人之刀赠予失去幼子的夫人，夫人又是如何将野人剥皮剔骨报仇雪恨、那里的江湖人物又是如何的为之扬名，说得活灵活现，宛如就在当场……末了，压低声音、几乎悄无声息的补上一句：“老兄弟们，这事情被压了好几个月才捅出来，奇怪不奇怪？”

　　之后的谈论便彻底压低了声音、甚至口耳相谈，旁人想要听听这几位老头究竟谈些什么，免不了一顿吃请的代价。

　　胖掌柜路过那一桌，走到门外去翻动两口煤炉上的炖肉和红烧猪肥肠，浓郁的香气四溢而出，屋里一个打牌的生面孔汉子笑骂：“那个胖子！我怎么闻着你烧的肉比别家馆子做的还香呢？要不，咱们中午吃你的？”

　　“那不成，”掌柜的锅铲磕着锅边，将油水流回锅里，抬头瓮声瓮气，“你们想吃哪家馆子的饭菜，我来帮你们联系，我这开茶馆的要是抢了开饭馆的生意，那就不地道不仁义了不是？再说，我也忙不过来呀！”

　　“少说那些虚头巴脑的，搞那么些东西你一个人吃得完？”打牌的汉子微微放出一些挑衅的味道。

　　夏日里一天比一天热，胖子掌柜站在火炉前汗如雨下，将锅铲往炖锅里一塞，抹了一把汗，从喉咙口清出一口浓痰吐到煤渣里，不留情面道：“这位看着面生的是哪里的好汉来着？江湖道义怎么就被你说成虚头巴脑的东西了？奉劝您一句，管好嘴巴！”

　　那人没讨到好处，含糊着咕哝谩骂：“你妈个巴子，老子在……”

　　掌柜的脸盘上肥肉一抖，捡起捅炉子的钩子遥遥指着那人，扯起嗓子问道：“嘿！在座的哥子们，这人是个什么底细啊？牛皮哄哄的满嘴喷粪！谁来帮个忙把他请出去！”

　　两间门脸的旧木桌老竹椅，济济一堂的茶客牌客，还没到那些脾气暴烈的小年轻出没的时间，掌柜的吆喝没喊出人来助拳。老江湖们没人怕事却也没人出头，还有人故意刺激那人：“那孙子还不快滚！你爷爷和我们一起跑江湖的时候你爸还穿开档裤呢！”“就是嘛，在东边混不下去了，带着一身臭脾气回来，硬是连江湖道义都被你说成虚头巴脑了？”……

　　那人存心捣蛋，许多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不然还在忍个啥？不就是想挨骂找由头吗？又有老江湖低低一语，道出了所为何来：“这群东西，在东州那边混不下去了，带着那边地头上的人物回老家祸害来了。这找茬找到堂口上来了，能是什么意思？强龙想压地头蛇？大家伙别瞎动手，等着看看小九子什么意思。”

　　江湖上的套路在老江湖眼里几乎就是透明的，挨过的刀子拳头和上过的当、吃过的亏完全可以用‘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来形容，几乎不用思考便能直接扯出现成的江湖旧事来套用。

　　存心捣蛋的人也不是傻子，干脆也不掩盖了，一桌四个面生的汉子‘嘭’的拍桌而起，推攘着挡路的几人出来了，和势单力孤的掌柜对峙起来。

　　一茶馆的人不吭声，被推攘的人也不吭声，一个个喝茶看戏的优哉游哉。

　　气氛怪怪的。

　　掌柜的把煤炉钩子一扔，抱着膀子‘呵呵’两声冷笑，肥胖的大脸盘上也没啥表情，随意道：“说吧！难不成是来跟我瞪眼玩的？”

　　领头找茬的那人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一是上头给的交代不够清楚，二是自家的根底就在本地……对峙着想了一下，撂下一句狠话想走：“都是出来做生意的，嘴巴上留点口德！特别是碰见俺这样刚从外面过来的，最好客气点！遇见哥哥我这样好脾气的算你撞上了大运，要是遇上了那脾气爆的！“

　　那人的手指头就要点上掌柜的额头了：“这次先放过你！兄弟们，走！”

　　那人龙行虎步得胜而归的气概跨出几步，只听‘啪’的一声，一个咸得过份的煮熟咸鸭蛋砸在他后脑上。

　　众人齐声‘噗嗤’失笑，暗道有好戏。

　　那人回头乱看，气得大步赶来，抬腿就是一脚踹到掌柜肚子上。掌柜后仰着地，脸色顿时苍白流汗，嘴上咬牙没有丝毫出声，只是撞到了茶客身上再推翻了桌上的滚烫茶水，茶盏落地声和茶客被烫的喊疼的声音四起。

　　那人走了过来，用脚踩着掌柜的肥肚腩，狠道：“刚才，是谁我砸的？”

　　胖子吃痛，不哭不笑也不回答，只是脸色苍白目光散乱，豆大的汗珠连连滚落。

　　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了，这是一个中年白头的生面孔，男生女相的俊俏瓜子脸，眼角的鱼尾纹诉说着经历过的风霜。他一声清咳，起身迎了上去，缓缓道：“这位好汉，你知道，你的这一脚，踩在哪里吗？”

　　找茬的那人脸色一抖，收回脚来四顾，满茶馆的人已有九成眼色不善、剩下的那一成更是各种眯眼托腮喝茶的思考，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那个吃过一口的咸鸭蛋自然是左守常丢的，虽然是在三楼，掌柜扯起嗓子那一句和坠地的那几声嘈杂都听得清清楚楚，此刻下楼的动作却是一步比一步慢，跟在他身后的夏点书看得心焦。

　　从后面的楼梯间缓步绕到茶馆的门脸前面，找茬的那四人竟然还在，只不过退到门口外站着了。

　　左守常放平眉毛，不急不缓的慢步踱了过去。

　　胖子被扶起来坐在竹椅上，此刻冷汗稍缓，接过花白头发生面孔那人递来的茶水一口喝干，闻着红烧肥肠似乎有点焦糊味道，起身喘了一口气，眼神既复杂又无惧的起身往两口煤炉的锅那边走去。

　　夏点书扫视四人的全身，不像是藏有什么大威力的武器。

　　胖掌柜从那四人正面绕了过去，往肥肠锅里加了炖肉汤汁翻炒，抬头才发现九爷出现，也不吭声，喘口气退了几步。防备着他那人仍不放松警惕，好像怕被背后袭击。

　　左守常和另外三人各自对了下眼神，转弯进了门脸里面，一直进了柜台。

　　夏点书的初次露面还是收获了一些眼光，可惜因为眼前的事情被左守常分润了不少。

　　掌柜的还是有些微微的喘息，也往柜台走去。

　　左守常问：“怎么了？挨打了？”

　　胖掌柜答：“肚子上挨了一脚，那边那个生面孔帮我挡了一下。”

　　“怎么挡的？”

　　“他问那人，知不知道他那一脚踩在哪里的。”

　　“那就是把你踢到了，然后还踩着你喽？”左守常打量出声相助的那人，遥遥点头致意，那人回以抱拳、眼中锋芒收敛得干净、满头花白尽显沧桑。

　　“是。”胖掌柜坐倒在柜台外的竹椅上。

　　四人还是站在门口没走，一排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很多光线。

　　左守常优哉游哉的不时四顾，不时看向门外的四人。

　　茶馆里打牌的人都停手了，喝茶的也注意着不弄出过大的声响，有谁的电话响了也掏出来一看便挂掉。而且还有人陆陆续续的来，来了便自个儿拖出一张板凳一把椅子坐到外面去了，胖子又端着茶杯提着暖瓶出去泡茶。

　　找茬的四人不走，茶馆内外的人越来越多。

　　附近门脸做小生意的关了店门围过来了，店门越关越远，来人越来也多。路过这里的老城区住户也站住了脚，一声不吭围观。滨河路上南来北往的车辆，不认识地头的加速驶离，有过交情的停车围观、至少算是站场子吧。

　　的确，没有谁打个电话叫人来的。

　　左守常还是不说话，点上一支烟慢慢抽完，低头从柜台抽屉暗格里掏出一支枪，退弹夹、退膛、从弹夹里一粒一粒退出子弹——这些动作都在柜台挡板的遮挡下完成，但是那声音一遍遍重复，还是很有些人可以听出这是什么的。

　　安静得很，就是掌柜的在穿梭。

　　夏点书从期待到无聊，渐渐的耐心不在：就门口那几个水货，需要磨蹭这么久吗？看看表，一个多小时了！

　　“走！”带头找茬的那人终于沉不住气了，口上低声说着，心里估计在后悔怎么没在人少的时候把事闹起来。看一眼炖肉的炉子，之前还想找个机会一脚踢翻，现在这么多人还是忍了算了。

　　等得四人转身迈出了几步，左守常才在众人的眼光中悠悠然一句：“没让你走喔。”

　　那四人立足四望，外面围了一圈人，特别是那些‘早起寻食’的青皮混混已经出现，这些以出手不知轻重闻名遐迩的小年轻们正挤在最里层的位置上表现出各种夸张的挑衅工作，吐口水的、抠鼻屎耳屎的……

　　“想咋的！划下道来。”带头找茬那人转身，再度望向柜台挑衅道。

　　夏点书以为有戏看了，然后继续失望，看到左守常并没搭理那人，反倒对自己飞了一个得意洋洋的媚眼，又一颗一颗的将子弹压进弹夹……干脆找一个凳子，坐到柜台里面拉开抽屉乱翻乱看。

　　小畜挤在外面的人群中看得乐呵。

　　“你什么意思呢？”找茬那人继续挑衅，怎么听着有点色厉内荏的感觉。

　　胖掌柜用铲子挑了一段肥肠起来吸溜道到嘴里，那个又肥又腻又香又辣的好滋味喔！满足的喘了一口，咽下一嘴口水，自语道：“等等，再闷一会就烂了。”

　　左守常抬头瞄一眼，还是不说话。

　　老江湖们看出了苗头，虽然没有母老虎打电话来催促，却也都在陆陆续续的自觉打电话回去汇报：“呃，老婆子，午饭别等我……”

　　屠子的破三轮车风风火火的开了过了，小畜连忙去把他拦住……

　　“嘿！”外面带头找茬那人使劲一个巴掌，拍出‘嘭’的一声响动，梗着脖子就往里面冲来。不知哪个老家伙脚下一勾，那人‘嘭’的一声跌在地上。

　　“你！”另三人惊怒。

　　“堂下何人？何事状告本官？快快起来说话。”左守常说得缓慢，且了无笑意，一顿横过眼，‘咔呲’一声举枪上膛，又收回去，转眼对花白头发那人道：“不知怎么称呼？是过路的神仙？还是？”

　　“老白。江湖苦楚，不胜唏嘘，愿找一处地方落脚。”花白头发的老白说起话来还有几分文绉绉的，这个绰号再配上那幅男生女相的好相貌，自然让人有所联想。

　　左守常却问了一个说不奇怪也挺奇怪的问题：“拳脚功夫如何？”

　　老白微微斜眼瞟了找茬那几人一眼，答道：“说不上好，一般还应付得过去。”

　　“拖家带口？”左守常喝了一口茶水，又接着问了一句。

　　老白一笑皱起两眼的鱼尾纹，竟有欣赏之意：“是了。”

　　左守常抬起下巴，抠摸两下又垂首不语。

　　新来的青皮混混有更嚣张的，在外面打了一声响亮的唿哨，仗着人多势众臭骂道：“嘿！找茬的孙子们，有本事出来跟爷爷过过手！老子手下不多你一条狗命！”

　　跌倒那人爬起来，在身后的人指点下看到了被拍在柜台纸巾盒上的枪口，神色变幻沉郁，又转身到了门外，拨通了一个电话，沉沉道：“他们有枪。”

　　左守常唤一声‘掌柜的’将自己抽的那盒烟扔了过去，胖子接手，走出去将香烟抛给刚刚骂人的那个青皮小混混。

　　小混混得意，更是机灵的继续破口大骂，将这几人揭了底朝天：“你们这些狗日的，整天跟在那些人高马大又没长卵蛋的东州爷们屁股后面到处欺负人，还他娘的学会了收咱们本地人的保护费！咱们近水城啥时候有的这规矩？嗯？咱们的父老乡亲咱们自己找不到由头还没法下手欺负呢！你们这群卖屁股的混蛋有本事跟着他们打回东州去呗！东州那些给你们交过保护费的人都被野人啃了吃完了，你们他娘的怎么保护人家的？收了钱不办事的龟孙子，连人渣都不如……”

　　找茬的四人想要顶上去，更多的青皮和附近的商户的蠢蠢欲动的威胁。

　　左守常让掌柜的出来传话：“不准动手打人，骂人要骂到点上，不准放走了。”

　　夏点书终于明白了，站起来凑到左守常耳边低声问道：“你这是要围城打援么？”

　　“这叫钓鱼，”左守常虚目一笑，突然侧头道，“美女，唇齿传香喔。”

　　夏点书上下两片红唇瘪嘴错开：“切，你鼻子长在耳朵上的？拍马屁能不能有点诚意啊？”

　　左守常笑得一片灿烂的用手挡着嘴巴凑到夏点书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保持你的面部表情。你现在出去，将小染一家和冯摇送到长贵和长命哪里去……”

　　老白也趁着外面的喧闹打了一个电话，口气是历经沧桑后的无限温柔：“中午饭你多吃一点、吃好一点，晚饭我再陪你吃。这次，说不定，我们就能安顿下来了……”

　　英雄莫问出处，落魄莫问根由——只要是一个人，都有他的传奇故事，讲得出口的都是轻描淡写，讲不出来的都在眉目之间……

　　胖掌柜满脸幸福的又吸溜了一截肥肠，咕噜一声咽下肚子，这才盛了满满一盆，小畜轻轻松松的晃悠过来端一盆肥肠、屠子大大咧咧的晃悠过来端一盆炖肉……胖掌柜上楼打来两碗饭、浇上肉汁，给左守常和老白一人一碗。

　　左守常推拒：“这几天别给我煮饭了，帮我买五钱番泻叶和几斤上好大枣，再弄点蜂蜜回来，我要辟谷持戒以增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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