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猛士

　　033势单力孤

　　苍白墙壁的房间，奇形怪状的仪器和各色指示灯，窗外远些的建筑占地广阔且造型宏大怪异、陈旧荒凉，剥落的墙面和疯长的春草……

　　冯摇醒了，痛，抬头看腿上的枪伤。

　　左大腿，伤口暴露在空气中，肿胀的肌肉冲出了皮肤的束缚、填满了子弹穿行而过造成的孔洞、还能高出一截，纵横断裂的肌肉纤维被医生小心翼翼的铺陈堆叠，里面埋藏着接续的大段金属腿骨和主血管……显露在外的是缝合手术切口的长长针脚，以及雪白细腻皮肤上碗大的暴露肌肉颜色。

　　痛觉一股强过一股的袭来，寡妇咬牙，满头冷汗浑身颤抖的硬挺着不肯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眼中的恐惧被痛觉激成了滔天愤怒——两个小兵将她死死压在地上，一个小兵从命将她扳过头来，就在为满屯准备的土坑之前，她眼睁睁看着满仓被猛地一刀割喉，被割裂的皮肤和新鲜肌肉白生生的猛然翻卷，鲜血在心脏的强力泵送下血箭一般射出，击打得泥土和大地‘呲呲’作响……营房，她被合围、投降被缴枪，被下令压在地上，被另一位营座嘲笑刀伤的下手太软、毫不犹豫的一枪抵住大腿后方‘砰’……塔台下，被鞋底碾压伤口的痛觉和那一副无法形容无法相信的嘴脸，竟然和那剖腹取胎的野人一样的让人感觉到陌生的恐惧……

　　痛觉很快超过了神经和大脑的承受能力，寡妇全身一软的晕死过去，手脚还在下意识的癫痫一般震颤。

　　门上有窗，窗外有眼。

　　双十年华的姑娘推门进来，精致的发型、精致的淡妆、精致的‘洋装’、精致的耳坠，家教森严的淑女步态款款走到寡妇身前，一手以袖捂嘴缓急适中的好看、一手提起的美甲造型低调而经典，眼波好看的流转一番，精致的美甲稳稳靠近暴露凸起的肌肉，一顿、毫不犹豫的插了下去。

　　“咕……咯……”寡妇被痛觉刺醒，双眼猛力睁开，下意识间仍把痛呼死死压抑不发。

　　那两片好看的美甲拧住纵横断裂的鲜红肌肉纤维肆意旋转，姑娘的嗓音轻松而好听：“听说，你们竟然胆敢招惹我吴家？害得我下嫁……”

　　寡妇失去了听觉，眼中有更深的恐惧化作毁天灭地的怒火狂澜，颤抖一顿、腰杆一挺，小小的拳头带着浑身的力道砸了过去。

　　一发中的，姑娘晕倒时的长长美甲将一缕肌肉纤维撕起。

　　寡妇倒在试验台上半佝偻着急速颤抖，忍痛的喉音几近于满仓被割喉放血干净后气管和血管挤出的血泡和残音——痛觉早已超越了生理的极限，理智却不允许昏睡逃避，只因为——危险！敌人！

　　时间在延续，双十年华的姑娘在地板上发出醒转迹象的杂音。

　　时间和痛觉淬炼着柔弱的神经，寡妇早已知道这不是曾经那个有着娘家和男人保护的自己，只是不知道地狱有十八层，一层更比一层深……

　　精致美丽的姑娘站起来了，在站起来之前便在地上想了一阵，所以站起来便退后，四望的眼睛扑闪着漂亮的假睫毛、淑女的步态和手势找到了一根一尺多长的腿骨标本，拿在手里轻松吐气道：“我会用这个戳你，戳你腿上的伤口喔。”

　　极限的痛觉将寡妇脸上的苍白驱除，染上桃红的颜色；痛觉从顶端缓缓滑落，释放出一种解脱的快感——寡妇感觉自己的心理状态很好，‘醉态可鞠’的拔下左臂上的针管，扬手薅下输液瓶握着，对重影分合处淡然一笑，扭动屁股、竟然像是想要下床追打的意思？

　　输液瓶挂架倒地，‘嘭’的一声大响。

　　有人重重一把将开推开的声音。

　　精致姑娘手持腿骨向寡妇的伤口冲去……

　　寡妇将输液瓶在试验台边缘重重一敲……

　　‘呲’的一声轻响伴着大蓬气雾喷到精致姑娘脸上，妆容的粉粒受潮凝结开裂，晕倒，白大褂男人大步上前扶住放下。

　　‘呲’的一声轻响伴着大蓬气雾喷到寡妇脸上，寡妇屏息侧头躲闪，眼神猜测是白大褂救了自己，但却不敢放心。

　　白大褂盯着寡妇看了十余妙还没等到晕倒，慌忙道：“别憋气！这里是生物研究所，我们都是羊花子的哥哥姐姐叔叔伯伯……”

　　寡妇还是不敢相信，也不敢呼吸空气，直到缺氧导致的昏厥袭来，仍是逃不过眼前一黑的彻底晕倒……

　　一群白大褂陆续进来，所长查看了寡妇的生理特征，微微点头；又查看了伤口的恢复，俯身观察到撕裂卷曲的断裂肌肉纤维，再抬起精致女人的手一看……

　　“打个电话，让吴家的人过来看看？”另一个中年男人看过伤口，如此问道。

　　所长找来一把消毒过的剪刀，对着寡妇伤口处的那一缕蜷曲的肌肉纤维比划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没有下手。

　　“谢天谢地，婚事告吹。”中年女人看到所长站直了，大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出口试探。

　　羊所长摇摇头，郑重的眼色反复的环视打量一家人，以前所未有的低声沉沉道：“第一，照顾好伤员，我不想听到再出任何意外的消息。第二，将这个姓吴的女人送回去，什么也不用说，她家自己会问。第三，等花子和她大哥回来之后全家开会，讨论虞家和吴家的联姻请求究竟要不要同意。还有第四，嫁到我家来的凌、姬、谷、华、风、黎、卫、史八姓媳妇，将吴氏虞氏试探联姻的事告诉你们娘家，我迟几天再跟他们联络商议……”

　　“祖训啊祖训……”

　　正是晚春初夏、水乡温暖，生物研究所外的原野上有方整田块的油菜花绽放，欣欣向荣的悦目金黄，成群的蜜蜂来往与蜂箱与花朵、辛勤的忙碌，走近了有不绝于耳的‘嗡嗡’声响……

　　夏点书耳边也是铺天盖地的‘嗡嗡’声响，只是这声音来自于大群大群的绿头苍蝇，他们啃噬着遍地的残肢断臂，还把苍蝇卵产到腐肉上孵化成肥硕的蛆虫，这样的声音和景象充斥了整个城市……

　　夏点书挑了一辆车，飞驰着逃离人间地狱，轮胎压爆了不知多少蛆虫、汁液淋漓……

　　城外极远处，溪水的上游埋头痛饮后躺倒休息，止不住回忆起相似的场景：平流层充斥着烟云、将日月星光成年累月的隔离，战友们穿着整套的厚重防护服、耳机里传来的呼吸声粗壮而浓重，在城市的废墟里成群结队翻捡尸体、寻找地窖或者一切可能藏着活人的地方，等候着在长久的劳而无功之后迎来一次惊喜的振奋，无论拯救而出的是一个老太太还是一个残疾人……

　　虞氏、张氏，他们为什么要不战而退？

　　虞氏、吴氏，他们为什么不派人搜救？

　　甚至连处理尸首的后事都不要做了么？不怕传染病么？

　　无能为力的极度疲惫，小睡，梦境中的灭世之战惨烈、单纯而热血……

　　醒来星光漫天，环月圆月，再次打开手机。小染妈妈的邮件：九娘，冯摇已度过危险期，你若无事的话报个平安回来；有鵬的邮件：老板，有什么需要的话一定要告诉我，我有鵬不是单家兄弟那样的人……

　　夏点书正准备关手机，收到新邮件的界面猛地一跳，小染妈妈的邮件：“九娘，临海县今日遭遇野人屠城，门栓和条子妹正准备摸过去看看……

　　夏点书悚然而起，驱车直向来路。

　　是夜，公路上逃难的车辆络绎不绝。

　　日升，循着公路驶近小城的轮廓，血腥味愈行愈浓，夏点书戴上过滤空气的口罩。

　　白云蓝天之下，阡陌田亩包围的小城死寂中不时爆出一声歇斯底里的惊叫，城边的小河静静漂流着零碎的浮尸……

　　车辆的轰鸣声驶入，死寂的城市荡起她疯狂的怒吼，天上的白云被怒吼激起的清风微微搅动、缓缓飘离，不忍再听再看。

　　车辆轰鸣着驶出，在小城的背景之下无力的断了气息、有气无力的突突两声，熄火后滑跑了小小一段停在路边。

　　夏点书下车，飞扬不起的短发不知粘附了多少生民与尘灰的厚重，迷彩服、枪支弹药、急救药品、携行的背包腰包、收集的饮水和食物好重，还有填满胸腔的愤慨无处发泄的无能为力——身心负重累累的脚步。

　　她埋着头，好像失去了斗志也失去了戒心。她从来挺拔的脊背略显负重不能的前倾和萎缩。她走入了路边的田野，藏身在青青的麦田和金黄的油菜花田之中，用不了多久，无人打理的良田将被野草吞噬……

　　公路平坦，却也有微小的坡度，无人管顾的车俩持续承受微风吹拂，轮胎动了。车辆后滑的速度开始很慢很慢，渐渐的快了一些，还以为他能滑很久之后静静的停下，没想到才滑动三五百米便一头栽下路基。

　　摔车发出的大响引不来人，附近几十公里之内的农人都在举家逃难的路上，附近上百公里的人家都在忙着收拾东西准备逃难，附近数百公里的所有人家都在无一例外的激烈争论什么时候才开始逃命……

　　吴氏家主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沉默了许久，亲自电话约见虞氏家主。

　　嵩太后听到这个消息，胸脯起伏不定，四望想要寻找小皮鞭。

　　消息再也封锁不住，手机电话和逃民们的口耳相传尘嚣四起……

　　张宿城在一夜之间不堪重负，整个东南州由东向南蔓延恐慌……

　　仿佛一夜之间便形势大变，吴氏家族中的行伍之人被第一次召集进了祖宅议事，虞氏家族的处处别业人来人往熙攘，嵩太后令尚书台想办法、尚书令急急派出使臣，袁教授迅速组织了一拨教授和白鳞学子组成智库、准备出谋划策奔走呼号……

　　一切似乎都井然有序，无数令谕由两大家主口中发出、被层层拆分为细致的要求，通过电话或网络、通过‘上级’亲口传达、通过特使奔走……

　　当第二天晚上，又一个‘小县城’被屠戮一空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又好像一切都需要从长计议。

　　夏点书并没有再赶过去查看，而是看着地图。地图上，受袭的三个县城沿州境线一字排开、相隔遥远，说明这三起袭击不太可能是同一帮人干的。但这三次遇袭的时间分别相隔三二一天，这说明对手是有组织的、并非巧合。那么他们的目的呢？夏点书下意识的想到火力侦察。

　　“这是火力侦察，一般是战斗前的最后一次‘侦察’属性的试探。目的就是根据对手受到袭击后的反应速度、反击力度等等，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决断使用什么样的战斗预案。比如，我们如果组织不起像样的防御或者反击，那么，可能面对的就是敌人大兵压境长驱直入的进攻；如果，我们能将来敌轻易消灭干净，那么，敌人肯定不敢轻举妄动、还会继续对峙和试探；如果，我们组织起规模反击，那么，对方一般会转入战略防守。”

　　“您的意思？”虞家主问得客气，似乎不是也不该不懂这些道理。

　　夏点书的眼睛在荒野中明亮仰望，映入了许多星辰：“你们不是想让我回去继续培训你们的世家子弟吗？关于你们如何应对当前局势的军事机密，我也不会多问，”夏点书眼中闪烁，垂下的眼帘遮挡了许多星光，“但是，家国危亡，我应该献出我的一分力量，”夏点书再次提起眼帘，转眼间映入明月锃亮，“干说不练假把式，让他们过来，在真战场上操练真本事。”

　　“好。我应下了，具体的等我合计一下再谈。”虞氏家主出人意料的痛快。

　　夏点书一顿，也不哄骗，直言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只能承诺尽全力，不能承诺毫无损伤。”

　　虞家主一顿，声音温和了一些：“我虞家派给你的人，全部都是庶出旁支毫无出头机会的热血甚至野心之辈，你我给他们一个博取军功、出人头地的机会，他们的生死由命和诚挚感激都不应该是装出来的。你尽力就好。”

　　夏点书没有虞家主听到关于普通士卒的评论，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悲哀，一顿，最后道：“此事我就讲给虞家主一人而已，至于吴家那边怎么说怎么做，请虞家主代我拿个主意吧。就这样？”

　　“嗯……”虞家主一声轻微细长的鼻音充满着疑惑，少倾迟疑还是问了出口：“请教‘九娘’，此前之事，为何对我虞家多有‘宽待’？此时又为何如此？”

　　“不敢当‘请教’二字，”夏点书对斟字酌句的礼貌用词还是颇有好感，笑笑道，“虞氏为皇室，陛下为天下九州共主。唉……”夏点书说着突然忍不住长长一叹，“若是天下仍是一统，无论是陛下独裁还是九□□议、或者任何其他，我泱泱华夏岂能落到如此不战而退的地步？”

　　虞氏家主放下手机，起身出门仰望夜空良久良久，轻声自语道：“我虞氏究竟是如何失了这天下的，历数星空之下人物，又有几人能够了了……寂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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