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猛士

　　018死士何来

　　“开蒙时，老爸曾经问过我怎么一个问题：为什么破产商人的孩子容易东山再起？为什么官员的子女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为什么落魄英雄的儿子容易成为侠客？为什么风尘之中多出侠女？”

　　“嗯，继续。”

　　“无他，秘传家学耳。非亲不授，遇冒昧询问者、拐带之。”

　　“前面懂，后面不懂。”

　　“后，千字文习罢，开读道德经。学到：国家昏乱，有忠臣；六亲不和，有孝慈；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有大伪藏于智者之中，凡是遇到像你这样没长脑子的，呵呵，当成猴子耍弄一番为乐；如果天下人都忘了自己长有脑子，那可好，翻云覆雨只需唇红齿白磨蹭一番，真个轻巧。”

　　夏点书看着很想挂掉手机，忍一忍，微作挑衅：“敢问大仙最近在看什么书啊？又研究出什么玄虚？”

　　“贫道近日精研黄庭，欲寻我族长生久视之道。”左守常今天说话的口吻安静而深沉，带着一股莫名的悠远古味，说他连开玩笑也是这般口吻，不如说他以玩笑口吻讲古。

　　夏点书原本不太吃这一套，不过在这几天的训练闲暇为古姓六人讲解‘军事战略’后开窍了许多，战略高度的思维总是抽象到了哲学的层次，想想问道：“继续，在听呢。”

　　“听个屁！你想听我就要给你说啊？没听说过‘真传一句话’，没听说过要事师如父啊？就你那破态度，爷凭什么要说给你听？就你那破天份，爷说了你听得懂吗？你就是一个遍地都是的莽夫、匹夫！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区区如此而已！”左守常还是那个腔调，配上这个内容却让人真切感觉到他的愤怒和失望，已不是怒而兴兵的层次了。

　　夏点书不知为何没有挂机，反而冷笑：“都是虚的，没一句干货。”

　　左守常用打火机点燃香烟的声音，语气一层不变：“你推迟三四天，给我凑个十天时间，我送你一样东西。”

　　夏点书不觉得生离死别，多少有点大惊小怪，只不过因为曾经勉强也算同生共死了一场，问道：“还有吗？”

　　左守常顿了一下，淡淡开口：“既然你开口问了，多少也是一个缘法，我就随意说两句吧。古人言：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将军一战，伏尸百万；君王一怒，血流漂杵；策士一言，亡国灭种。古人又言：知行合一。你以远超君王策士之志向、行市井匹夫之事，只可能两个结果，若非因身弱不能承志强而殒命、便是你亲身坏你志向。”

　　夏点书淡淡道：“你说得有些过份了，改天再聊。”

　　电话挂断。

　　月弦、月环，星河下人间。

　　乌衣石巷烟雨霏霏，闹中取静的将城市喧嚣隔得很远。这一片是乐正家族的地盘，吴家有能力的时候没有眼光、有眼光的时候又顾忌舆情，至于孙家和上官家、还远远不能和上面的人相提并论。圣人之下，皆是蝼蚁，谁会没事去给蚂蚁称体重？

　　左守常站在树下幽幽收起手机，小畜上去递上一个锦盒，低声道：“这里的防备外松内紧，过了外面的一明一暗两道线，里面安静得很。东西还在原来的地方放着，肯定有人帮着打扫表面的尘埃，爷给的字条压在原位了。”

　　左守常淡淡四看，耸肩道：“怎么可能没人？应该是绝世高手，咱们发现不了罢了。”

　　“有那么神？”小畜感觉到九爷心情不快，还以为是玩笑。

　　“就算是鬼神之事，还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呢。”左守常打开锦盒查看暗记，的确是被人打开过，不过东西仍是原来的东西。

　　“不问苍生问鬼神？”小畜也会在放松之后偶尔露出一些端倪，特别是言谈，并非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杀手或者普通的修车工那么简单。

　　“有的事，鬼神也得退避三舍呢。”左守常好像没什么不能侃的，随口接上，从锦盒里抽出一支古旧的尺八。

　　“九爷从何得知鬼神之事？”小畜好奇心被勾起。

　　“猜嘛，凭空可得，”左守常以手掌擦拭抚摸，以人体的油脂和温度将之唤醒，尺八在月色下渐生莹润微光，口上海侃，“封神榜、西游记、民间传说、野史轶闻，哪一处的神鬼是安安生生的？还不是无休无止的争斗？自身难保，哪有空闲分心凡尘俗世。”

　　小畜听得心有戚戚，就近寻了一块石头坐了。

　　左守常忽的一叹：“长生久视，何其艰难！”

　　“长生久视，何其艰难……”身后的窄巷和身前的河流上都在轻轻回荡着这句感叹。

　　余音尚未落尽，左守常将尺八接上下唇，吹出一声低低的长音——抽象的寂寞因空泛得无处着落而宏大真实，尚未开始诉说便已落尽，余音在似有似无之间，让人想要侧耳倾听，又怕被寂寞感染。

　　高墙内厅堂，古色盎然，一交领素衣女子眉目清淡，焚香袅袅中持卷而观。一侍女对之附耳轻言，送上纸签，书曰：已归来，平安。谢过暂存之恩，赠一曲。布衣不与锦衣见。署名草书‘九’字婉转。

　　正一声长音绕梁，女子微微侧耳，长音须臾即断。抬手压住侍女勿言，果然，一曲悠然随即流淌而现。

　　尺八箫声极尽浩渺之幽远旷达，在寂寂无人的寂寞长夜泛滥开来，浓厚而宽宏、低远而旷荡。既有人心的寂寞，自我放逐如一叶扁舟随波逐流，提不起停泊的兴致、忘却了离开的缘由；更如亘古以来不曾断绝的血脉传承般悲壮绵延，无论是金戈铁马尸山血海还是繁华锦绣绕指柔情抑或山河破碎生民凋零，都不过只是天地云烟苍茫、一声尺八之叹……

　　叹得有心而无力，和上了那一句：“长生久视，何其艰难！”

　　太古之音养浩然、敛神魂，疏发郁郁之气功效远胜药石。左守常收萧入盒已恢复如常：“走吧，还有两件小事办完，咱们就回去养老。”

　　古色厅堂，尺八余音沉寂已久，女子这时才睁开眼睛，持书负手、缓缓走到五弦古琴身前俯身勾手撩拨。其音颤颤同属悠远，浅藏寄情江河湖海之心，想要侧耳倾听女儿心事，不愿说或无人言……

　　月仍然。

　　时光荏苒。

　　“门阀、或者世家、抑或宗族，在这片土地上繁衍从未断绝。天下大乱时，他们各方下注、每一方乱兵里面都少不了他们的枝系，天下平定后总有一支血脉保留传承下来，或蛰伏、或凭借家学底蕴东山再起。往好处说，也是民族传承的一个缩影，是精华、是底蕴；往坏处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坐大后便是祸乱之源——这便是为师所悟，千秋万世治乱循环的根源。”

　　“显学，多是‘假传万卷书’；家学，多是‘真传一句话’。大贤大伪、绝圣弃智，太古圣人便在思考这个问题；全民精英教育，将屠龙之学遍传、揭开世界本质和‘孔老二’面目，以真实的开启民智代替‘绝圣弃智’的手段、却被大伪包装的‘伪民智’所击败，这是灭世之战前的大圣人手段胜败；再之后，貌似有了新的手段近于成事——故有灭世之战，憾不能知悉。”

　　“汝求索之，习而录之，录而藏之传之守之。若不得，传承此志于徒。”

　　“为师去也，汝自历练。”

　　那是十余年前，那时的‘老爸’正当壮年，那时的左守常发髻并不散乱……

　　月仍然。

　　时光荏苒。

　　夏点书的记忆重回往日，天上终年累月不见阳光月光，地上纵横肆虐的基因、病毒、生物武器让家园成为绝境，地下避难所中的课堂，将星闪烁的白发年轻将军用拳头将胸口砸得‘嘭嘭’作响：“种子们，记住！牢牢记住我们的教训！叫后人永远别再重复我们的错误——武力！武力！武力！武力是一个民族最后的尊严！是其他一切的一切的基础……如果失去了开拓进取的能力，内部必将酝酿争斗；如果没有武力保护的能力，再多的锦衣美食也是替别人生产！”

　　月落日升。

　　次日，城郊，占地巨大却基础设施老旧的‘再虞生物研究所’迎来了新的一天。羊花子腾地睁开眼睛，‘嗖’的从伏案小睡的座位上弹起，麻利的将眼镜挂上鼻梁，顶着两颗眼屎飞快的落座到古老的电子显微镜旁划拉鼠标，知性的光芒被邋遢掩盖。

　　一屋子穿着拖鞋的白大褂或埋头查看记录或低头碎步急行，眼看两个埋头走路的就要迎头撞上，又像头顶长了眼睛似的各自往右错开半步擦肩而过，简直没有浪费一点儿而多余的能量，连个抬头或事后道歉的多余动作都没有——简直‘武林高手’。

　　羊花子的手机铃声响得很突然，顿时迎来许多恶形恶色的眼光，连忙出了实验室。

　　“在帮我办两件小事呗？”左守常的声音从电话里传了出来。

　　羊花子伸出手指挤到眼镜底下去抠眼屎，女声大梦初醒的慵懒和好听：“那可好。人情越欠越多，能还一点算一点。”

　　“又不是不能赖账……谁叫你不是那样的人儿呢？”左守常暗里吹捧。

　　羊花子鬼鬼祟祟的看看走廊两边，低声道：“我爸给我提升权限了，以后，能知道的东西和能使用的设备多了、每年还有一小笔经费，你那边还能不能搞到几个活的？”

　　“麻烦了，”左守常乐乐呵呵，“你这是已经进化到了债多了不愁的地步。”

　　“少来阴的，太阳底下晒弯刀——明砍。”羊花子的聪明劲就像每一个全心投入工作的技术人员一样，古板木讷的外表之下心里门清，只是平日没空表现出来罢了。

　　左守常更加乐呵，叽叽歪歪道：“看在你难得有心、用中州土语来讨好老夫的份上，得，下次再遇上你落难，老夫也救了，好不？”

　　“呦，您这回要办的事不小？”羊花子不傻，那头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救命之恩。

　　左守常暗自汗颜，道心有隙缝补艰难、易为人所趁，心如电闪道：“哪呀，想正事分神了。我来说啊：你想要活物的事儿可以直接去跟那天那个夏点书商量，你就用特效的医疗药物跟她换，她绝对挡不住这诱惑的。顺便有两个好处，一则向你爹试探、看他能不能再向你放点权，二者顺便帮我办一件小事。”

　　“你说。”

　　“你先去那个女人那里，找到一个叫‘小染’的小孩报上我的名号，他妈妈的腿被人打断了又长歪了、嗓子毒坏了、脸上刀疤显眼，医院太贵又没我信得过的人，其他不说、腿脚的事就交给你试试吧。我建议你借机向夏点书展示一下你们的特效药物，你觉得她会不会上钩？”

　　羊花子按捺不住眉飞色舞，兴奋极了：“玩命的人，第一不能把钱省在武器上，第二便是不能不买‘救命仙丹’——她跑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爷厉害喔，顺便还把救人的善事也办了，不花一份银两积累功德，佩服；再顺便帮我算计我爹，啧啧，三全其美！哎呦……”

　　“多谢夸奖，”左守常提不起兴致的感觉，“另外还有一事也一并说给你：过几天，有人要从外地送一个人过来。你向夏点书借人去接，帮我送个手机给送来的人，等我跟那人通过电话之后，把他交给夏点书。完事，我就要回去养老了。”

　　“好的好的。”

　　羊花子挂了电话，正摸着下巴在走廊上沉思，一个埋伏许久、略显佝偻的白大褂老头轻手轻脚走了过来，一巴掌大力拍在她肩上：“说！想怎么算计你爹！”

　　羊花子还没反应过来，又一个埋伏得更深、年龄做她爹正合适的中年男人探头：“快跟大哥说说还能不能搞到活的！”

　　“嘿！你快说呀！犯什么傻？”

　　“就说要价多少钱！咱家大钱没有，小钱还付不起吗？”

　　“我觉得美人计的成本比较低。”

　　“捉野人回来的是个女的！”

　　“那就美男计呗，看看谁比较合适。”

　　望着走廊两侧连连探出的脑袋和声音，羊花子只有一个心思——真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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