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猛士

　　017遗落古技

　　天下九州，唯南州最为繁华，天赐也——《再虞史鉴》。

　　冬日，北面已成雪国，失陷之地的遗民未知如何苟延性命；冬日，东州薄雪累积延伸，东南州‘秋尽东南叶未凋’；冬日，南州温暖，单衣御寒。

　　南州千里海岸线曲折、温暖、湿润，近海处深浅不一、延续千里不绝的海稻田以海水为源，一年三熟，产量之巨足以供四万万国人之半数食用。当然，绝不允许不劳而获——南州是秦家的南州、更是南州人的南州，外州人想要吃到南州海稻米，那可要背井离乡来到海稻田里以终年劳作换取。南州土人则多以出租住房贩卖衣食等为业、不事生产，南州秦氏和本地巨商大贾则是以此为本，创建‘再秦牌’商标命名的大型企业、雇佣外州人生产的各类产品琳琅满目行销九州，富甲天下之名以一州之力远超其他八大家族之和，再秦之心有识者皆知！

　　司马万所著《再虞史鉴》以‘天赐’二字轻轻带过——灭世之战后近千年时光的沧桑，在虞王朝一代紧接着一代先皇的英年早逝，再虞二世及之后诸君协九州之力集当年遗民寻出海稻种子开拓千年海田的故事竟然连只言片语的记载也找不到了。别说被东北风流新戏迷住的那些小姑娘不知道，别说追捧东南瘦马的小青年不知道，别说研究《盐铁金精论》的商人不知道……虚有‘天下共主’之名的历代陛下在历代帝师们的教导之下，和贱民们一样，早已忘了这回事儿。

　　今日，南州州牧府大宴‘群臣’，土戏土人土语猖獗。

　　宴毕游园，数位博学鸿儒以官话辩论引起众人瞩目，更引起‘社会性的大辩论’向南州全境铺开——上古大秦帝国澄清宇内一统六国，那么，先秦帝国发迹之处和势力范围究竟在哪里呢？

　　在‘再秦’集团公司资助的这一场关于‘先秦’帝国的讨论中，从博学鸿儒到州牧座上宾客的‘贩夫走卒’们争论的不是已有‘定论’的势力范围，而是秦始皇当年建都的咸阳城究竟在哪里？

　　是在南州偏南海岸边的柳宿城，还是偏东海岸的鬼宿城，还是偏西海岸边的星宿城，甚至直接就是州城炎天城？

　　秦始皇究竟会把咸阳放在哪里呢？

　　‘考古学家’们蠢蠢欲动——他们治学严谨，在南州境内几百年都没刨到秦始皇陵和阿房宫的遗迹，准备趁机向‘再秦集团’寻求更多资助，再度去向海外的白鳞领地‘找爹’还能再拿一份白鳞大神‘要祸华’下发的工资……

　　这边好一副饱食终日的富贵热闹，就好像今年的北地秃鹫们无需辛劳寻食、只需悠闲盘旋着往地下一扑便有腐肉饱餐，不像逃难受冻的同胞般寒冷饥饿、也不像夏点书等人的摸爬滚打。

　　夏点书总共也才收到八个人，单家六个、古镝一个、再加一个自动请缨的修车工‘有鵬’，再拉上寡妇加上自己达到十个——当排长都还不满编，只能先当个兵头将尾的班长。

　　夏点书在长达一周的修整中想了许多，关于这帮人的训练方案确定在‘加强版新兵集训’和‘血腥残酷的淘汰版末世特训’之间，为期七天、以后就在修整和战斗中学习。今天是驱车出来执行第一次训练，幸好有一支张老爷赠送的长枪，问左大仙要还不给长枪，倒是给了迫击炮和弹药……

　　出东南州境数十里，眼见荒芜。

　　停车下车，整队站成一排，夏点书正色：“军姿和队列暂时省了，从今天开始集训七天。第一个的课目是个人战术动作，训练内容是卧倒、高中低姿匍匐前进、前扑前倒后扑后倒、前滚后滚左滚右滚，训练目的是利用基础战术动作隐蔽接敌、被发现后减少中弹几率。保存自己才能更好的消灭敌人，这是我们的战术思想，所有训练都围绕这个目的执行。为了大家的性命，请大家认真训练。现在我先表演一个整套，然后再一个一个教你们。”

　　夏点书短发运动服、英姿飒爽，一个个干净利落的战术动作：看在练家子出身的武人眼中相当简洁实效，联想到是为了闪避枪弹或投掷攻击，可以有效的保护自己的性命，看得认真；看在古镝眼中却有震惊不住闪烁，皇室禁卫古将军家的后人对战术动作的眼力非练家子可比……

　　夏点书表演完一套，回到队列前气定神闲：“下面，从第一个动作开始练习。卧倒的动作要领是……训练目的是……分解动作是……”

　　单家六人学得最快，武人对身体上的动作领会迅速；寡妇和修车工毫无根基，自然最差；古镝是神枪手或者说狙击手，却反应居中，夏点书猜得到他的来路，却没想到是这个表现，课间休息时上去问他：

　　“古兄弟，你对于现今的军队了解多少？难道他们不训练这些吗？”

　　古镝身上沾了不少草梗，答话时的眼神游移似在回忆：“从来没有这些。底下的士卒就是练刀法练力气，精锐的就跑跑圆阵、方阵、八卦阵那些阵图，校尉配枪，将校的亲卫队精锐一些、都有sou枪，chang枪是违禁品、藏有迫击炮更是要杀头的，这是天下皆知的，左老板您不知道吗？”

　　单家人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将夏点书称为左老板，古镝也就随大流了。

　　夏点书听到这话却是怒火上头，一时之间气得脸色潮红浑身颤抖！

　　古镝仔细观察着唤一声‘左老板’，夏点书勉强控制住心情，拿出说辞勉强解释：“不好意思，我们家累世居于山林，从小从父辈手中学的就是这些东西，没想到你们……唉！”

　　夏点书没少想着以后怎么摆脱‘九娘’和‘左’老板的称呼，这‘累世居于山林’是早就想好的说法，希望有一天能以此为借口恢复本来面目。

　　古镝眼神转动：“是啊，九娘家学渊源，教的东西一看就是好东西，实用且简单易学。如果陛下的禁卫军也能学到这些好东西，他日面对白鳞的枪口时也能多一分活命的希望，在战死前多砍一个野人头。”

　　“野人也有枪炮？”夏点书浑身一抖，震惊出口，还从来没见过野人用枪啊！无意间忽略了古镝藏在话头里的真正意思。

　　古镝闻言神色一暗：“我们有的，它们都有。枪炮飞机都有，只是不知道数量对比，凭我的身份就只能知道这么多了！”

　　“是它们造了卖给我们还是我们造了卖给他们？上面的人不知道这些东西有多危险吗？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夏点书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说完眼前隐隐发黑，其中其中急切已到了要扶住古镝肩膀才能站住的地步！

　　其他人想听又不敢靠近，只是竖起耳朵；古镝突地面露沉沉苦色：“大概、也许……我是听长辈们说的，东西是咱们生产的，先卖到南州换海米、换‘再秦集团’生产的商品，然后就被他们卖到野人那边去了。后来，咱们的同胞，”古镝还不习惯‘同胞’两字，“咱们的同胞都不相信那是咱们祖先造出来的东西，反而相信是野人祖先留给野人的遗物。”

　　夏点书一手扶住古镝肩膀支撑不倒，另一手扶住前额——怒火纠缠血气升腾，冲到脑袋里鼓胀，一波一波的冲击使得脑袋昏涨欲裂！

　　“左老板，左老板……九娘！”古镝没想到一段简单的对话会让人这样，略显慌张的越喊越大声！

　　单捞山急步过来，一看便道：“急火攻心！我……”

　　夏点书长声喘气，扶着额头那手拿开一摇：“没事，给我一点时间休息一下就好。”

　　夏点书就地盘坐，从陆战靴的夹层里抽出一根寸长的空心银针，先扎破指尖放出一滴殷红的鲜血，又在胸口摸索着一扎一拔……时光仿佛又回到了避难所的课堂，白胡子老道讲着：

　　“学无涯、生有涯，儒家说：以有涯追无涯殆矣，我道家另有诀窍、虽不能根除却总比无计可施的‘殆矣’高妙得多。在座都是我华夏一族尽心竭力培养的种子，肩负血脉道统传承，出去之后却要将人生三分之一的时间浪费在睡眠之上，岂不可惜？今，老道教尔等一打坐法门，一日休憩一个时辰便足以，另有平心静意之功、以待倾损之明……”由表及里，内视、就是感受体悟，内视皮肤、松开毛孔，感受筋肉震颤、血脉流动、五脏六腑呼吸吐纳；收营卫之气、将吐纳分付毛孔，这一点慢慢来；脑中放空、放空、再放空，放到鸿蒙初开的无极之时，切记万勿以佛门之法观想、迷途外道也……”

　　所有人都看着夏点书状况交换眼神，寡妇这次知道走过来防备这了；修车工有鵬迟疑了好久，还是忍不住选择了同样‘孤家寡人’的古镝问道：“难道左老板会，会知识分子才会的那种功夫？”

　　晋江和起点两派是秘密流传在高级知识分子之中的两大派系，先是各自敝帚自珍、不肯公开已方掌握的上古机密，后是数百年研究无果、不得不吸收新的人员展开更广泛的研究，虽然未曾解密公开、但却因此更加广为流传和猜测，这盘地而坐的修炼姿势就是传说中那两大派唯一的共通动作。

　　古镝闻言耸耸肩打发有鵬，想了想，走到远处拨通手机低声通话：“爷爷，这个女人绝不简单，她精通上古的遗落战技，我刚刚跟他学了卧倒，马上就要学高中低姿匍匐前进、前扑前倒后扑后倒、前滚后滚左滚右滚——这些名称可都是《禁卫军史》中看见过的啊，今天才亲眼看到是什么动作，这还是她安排的第一个课目，总共有七天的训练。我刚才试了她一下，看不出什么。我觉得您还是再多派几个人过来，万一我在战斗中死了……”

　　电话那边，曾经出现在皇室行宫和三位家主共同饮酒、向小陛下建言重建‘门下省’的古老将军听着长孙压抑激动心情的冗长汇报，心情激动的程度稍好，静静听完回道：“好，再挑拣五个给你、你爹也去，你呆会回去就能看到人了。另外，你要保护好那个九娘，想办法跟九爷搭上线——切记我古氏、我禁卫军的誓言。再提醒你一次，少耍弄小心思，宁可不说话也不能说假话。”

　　古将军一顿：“‘九爷’的这个名号在许多隐秘记述中都曾经出现过，和再虞王朝许多祸乱都能牵扯上关系，虽然爷爷我所知甚少、分不清他是作乱还是平乱，你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还是小心为妙。以这个九娘的表现来看，我估摸着，这次露面的这个九爷搞不好就是那个真的‘九爷’。那么，就会有很多眼睛盯着你们，可能以后还会有试探、有动作……你要做好准备，懂了吗？”

　　古镝挂了电话想了一阵，回到被改装过的越野车上喝水，看一看人也看一看这荒凉的景色，搬出一箱瓶装水来每人发一瓶。‘富豪’的举动让众人隐隐侧目，他却不加掩饰，各人猜测在心头。

　　夏点书被走过来的脚步声惊醒，退出‘入静’，缓缓将现实的世界装入脑中。

　　起身，被训练出的下意识不敢喝别人递来的水，放回吉普车里喝两口自己带的水，淡淡道：“差不多了就继续训练。”

　　此处的荒凉往两端蔓延，往东是萧瑟的沦陷区，往南是富庶的瘦马水乡。

　　夕阳、薄暮、初入暗夜，两车回程。

　　吉普车上寡妇作司机，唯一的乘客夏点书；越野车上古镝作司机，满载八人。

　　张宿城，修车铺灯光，两辆越野车和五个与古镝一般打扮的男人候着。

　　归来，夏点书下车看向古镝，古镝赶来道：“左老板，训练太累了，怪我忘了跟您说。在您打坐的时候，我跟爷爷通了一个电话，他老人家既高兴有好东西学又怕我学不好……这个是我爹，亲爹来着。”

　　这个汉子看起来不到四十，长得身材夯实、面容方正，走上来敲打胸口自报家门，其声沉沉：“古首之冒昧来见，厚颜求学，愿同上杀场泄愤！”

　　夏点书看着自带车辆和精良枪械的几人心里犯了嘀咕，一想后把话摆在明处：“只要不把枪口朝着同胞，我绝不藏私，所学所知倾囊相授。你们能保证吗？”

　　古首之听到倾囊相授几字眼光灼灼大亮，听完了却隔了好一阵子才答话，不，是问话：“敢问左小姐：天下九州九分是实，天子名存实亡，暂且不谈。如若某一州之内有两拨人起了战乱、想取而代之或是一分为二，我等是该坐山观虎斗呢？还是帮助其中一方？又以何为据作此决断？甚至，两州之间起了战事？三州混战？九州混战？九州加外族天下大乱呢？哪一方不是同文同种？”

　　夏点书被问得一愣，沉下心来思考良久方才组织好语言：“分崩离析只会亡国灭种，齐心协力方能抵御外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组成统一战线、先攘外后安内，而‘华夷之辨’就是区分敌我的根据，同文同种却心向外邦、甚至甘为外族人鹰犬的应当诛杀，外敌当前却发动内乱的实为奸细！”

　　双方都在迂回，却也对各自的回答满意，邀请上楼吃饭喝酒去了。

　　拼起来的饭桌上各自观察，少了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直来直去的询问。武人之间，不能把后背交给信不过的人。

　　古首之问道：“左老板，我们几个今天落下的课目，明天帮我们补一补吧？”

　　夏点书慷慨允诺：“没问题。你们的车子改装一下吧？实心轮胎和备用油箱，射击孔和防弹玻璃等等？”

　　“那是当然，”古首之应承，古镝接话，“左老板，接下来几天我们还要学些什么？”

　　夏点书早有成竹在胸：“单兵战术、单兵徒手格斗、单兵轻武器，然后单家合你们分成两个六人小组，分别进行战斗手语和小队配合作战训练。侦查、搜索、引导、掩护、歼敌、捕俘、审讯，小队战斗战术，两队配和战斗战术。如果有了重武器，我还可以教你们开飞机坦克。对了，我这还有一门迫击炮可以学，只是炮弹还不够你们一人一发。”

　　夏点书想想有又补充道：“我还可以给你们讲一讲大兵团作战怎么迂回，怎么穿插，怎么包围歼灭的战术理论。还有一些关于游击战、持久战，海权论、陆权轮、空权论，电子战、舆论战、超限战等等的战略理论……”

　　众人眼中，夏点书正在被神话，即使那些名词不太能懂。

　　古镝身上的录音器材一直在稳定运转。

　　古首之默默掏出手机，打开一幅陈旧坦克的图片递过去：“左老板认识神威大将军吗？”

　　夏点书猛然看见手机图片上那铁锈斑斑充满时光痕迹的59式改型坦克，突然回到了从前，突然想起了末世，更突然提起了戒心，眉头一挑问道：“神威大将军？这么威风的名字怎么锈成这样？”

　　古首之有点搬了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意思，扭捏道：“我们家传下来的一本老书上有类似的插图，后来又在《皇家再虞全书》的残本里看到过、那上面就是这个名字，后来又在网络上看到这张照片……”

　　图片上的坦克明显是拍的实物。

　　一千年了，还没锈成铁渣的坦克。你是在从前的洞库还是地下工厂被人拍到的？

　　灭世大战时费尽千辛万苦、不计成本建立的地下避难所、地下生产基地、地下指挥和地下长城，你们还好吗？

　　廉颇老矣，你们还有能力为此时的民族命运奉献力量吗？

　　游击战，根据地，依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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