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猛士

　　016闻风来投

　　冬至，极北勒石之地蒙雪如蒙尘，谁来清扫？

　　英名浩荡的州牧带着他麾下济济四十万人的劲旅做出了他依旧英明的决定，不战而退，从此，他豢养的门客们改换手段，开始‘无偿’的帮助随行的戏班以及茶楼的说书人编新戏、写话本——江湖上开始流传老州牧以及膝下公子们的风流韵事，那些名贵衣装以及精致点心的名称做法、那些讨人欢心一掷千金富贵做派、那些引得无数美人痴心的名门‘气质’，从此盖过了‘英明浩荡’……

　　漫天秃鹫盘旋，落地即有饱餐。

　　而在东南州的网络上也能看到新戏，只是这个离乡背井的逃难汉子点开了一个古老的音频资料，苍老女声竟然唱得比男声更加的决绝豪迈：“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为国雪耻身先去，重镇河山待后生。”

　　“后生，后生……”修车铺里的落难汉子转头望向了街边玩耍的孩子，午饭刚过，孩子们吃得很饱、玩得很开心。男人心中，往日携妻带子逃难而来的艰辛、近一月时光的安稳、对未来的担忧……若野人再次袭来，这一处城池守得住？还要再逃吗？

　　夏点书和寡妇冯摇无声无息下了楼梯，在那里木立站着，也不知听没听到。

　　未久，一辆轿车带着一辆加长面包车来了，老娄子下车客套几句，汗颜道：“不怕九娘嘲笑，我这个老头子不能说假话。只是说起来汗颜得很，本地江湖上的人物大多耽于现状，说得好听是妻儿牵累，说得不好听就是……唉……他们敬仰姑娘之情没有分毫掺假，也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帮助，但……”

　　“篓子爷言重了。”夏点书始料未及却也强求不来，除了应酬过去还能如何？心里的失望是失望，自己的名声还需要他们传播、以便行事，甚至于以后零零散散的借重也并非全然无用，也就打断了老娄子的自责之言。

　　老娄子一叹：“那些虚的说辞就不在九娘面前现眼了。其一，这是几个从北州之地落难过来的好汉，带来给九娘过过眼；其二，老头子今晚去会一会本地的另一拨猛人，有信了再来和姑娘相会。告辞！”

　　“您慢走。”夏点书也不挽留。

　　两车去了，夏点书和加长面包车里下来的六个男人对上了眼，老娄子的年岁没白活，这六个男人的站姿和眼神一看就是练家子，更难得多有醇厚朴实之气。

　　“单错，单撞，单震，单让，单挂，单捞山，见过九娘。”六条汉子一人一句，自报姓名，已是极大的尊重。

　　夏点书得过提醒，还个礼，对看起来领头、且已有小四十的单捞山道：“试个手？”

　　单捞山横眉憨厚，一笑：“没吃饱，还请点到为止。”

　　夏点书清楚武人心态，不亮出几分本事镇不住人，了然道：“管饱，打过再说。”

　　单捞山脱了上衣外套，顿足震动浑身气血就算是热过身了，屈膝、以虚步摆了一个掌法起势。

　　夏点书也不好拿拳头打人，推八字掌摆了一个擒拿姿势，猛一看也是掌法。

　　单捞山见之也就不再装样，立掌化为擒拿势，一个虚晃揉身而进。

　　夏点书终究刚硬，正面硬钢，大步急进插入对手两腿之间。

　　两人右小臂一搭便黏住，同时退步又同时借退步之势各自反手拿住对方手腕，稍一较劲、也不硬比力道，又同时借后拉的反弹之势往前撞去。看肘尖错开，两人又借势旋身走位，另外两手各自使力掰开手腕上的敌手，小步一退又揉身而进。

　　二度相逢的花样就放开多了。夏点书的重点放在手上，双手简单的轮流从内往外拨，脚下趁机碎步急进；单捞山一边退步一边双手应付着把拨来兼顾推胸的双手给带歪，使不出攻击女人家脸面或前胸的手段，只是脚下连连使绊子，或者膝盖一别、或者勾脚一带。

　　夏点书突地一个小跳停手，摊手道：“不过瘾。”

　　单捞山看得‘以后的老板’正在兴头上，想想道：“合掌推拳吧，既比发力也比卸力。”

　　夏点书刚好玩过这个游戏，上步将右拳拳面牢牢实实抵在单捞山交叠的双手之上，晃动身体调整着发力角度：“来喽！”

　　单捞山不敢托大硬挡，揉身弯曲每一处关节，放松每一处肌肉。

　　只听夏点书吐气如雷、‘呔’的一声爆响，力道从脚跟层层叠加，拳面微微旋转递出力道；只见单捞山将交叠的双掌随之一旋，一顶即收、化去几分力道，余力仍将之抛出，轻飘飘落地，可谓化解得完美、功夫只在后退的距离远近之间。

　　单捞山也要展示自家的实力，相通的吐气发力、少见的鼻音一声闷哼，借力自脚下重重顿足而来、又合上了缩身之后全身的向上伸展之力，虽然不能全都向前方发去、但在贴身实战的向前劲力方面却大占便宜，此时玩耍起来力虽浪费却添了向上抛掷的劲头，也不算亏。

　　夏点书心中有数了，控制着被抛了差不多远，问道：“单师父厉害，不知他们有您几分功力？”

　　单捞山笑得憨厚：“他们年轻力壮，勉强算有七八分吧。好的是练过棍棒刀剑，坏的是没玩过枪械。”

　　夏点书暗赞老江湖一语中的，伸手邀请道：“楼上请。”

　　早有准备好的酒菜，虽不是顶好，也是还马虎，特别是在这乱世之中。单捞山准备先把话说清楚了再提筷子：“九娘当知，咱们六个身后还有一大家子人，算下来总计有四个女人九个孩子，还另有远房亲戚一家两口。这是咱们单家镇逃出来的所有人了，我们不能不管，又初来贵地，实在找不到活干。“

　　夏点书对此已有预计，伸手示意不用客气，关心的确是其他事：“就凭单师父的身手？”

　　单捞山笑得有些苦涩：“老娄子也帮着介绍过几户主顾，可惜人家要买命。咱们的命虽不值钱，人走了小孩咋办？”

　　夏点书迟疑了一下：“我这里也是玩命，而且还给不了那么多银钱。”

　　单捞山摆手笑笑：“九娘这里，总不至于攻城夺地吧？进退有度的话，丢命的风险小得多，总比被一次买断划算。再说，这勾当也算是为亲人报仇。听篓子爷说，野人头不便宜，姑娘有能卖上好价的本事……能不能教咱们用枪？”

　　“好商量，先喝酒吃菜……”夏点书先应付着，想得很多，比如这“总不至于攻城夺地吧？”。

　　真的不至于吗？那，失陷的国土还要收复吗？

　　东州虞、东北张，你们的各自四十万大军在做什么？

　　九州九老，你们究竟还在等什么？

　　我？建一支精锐的游击队，杀人放火等招安？后面的打算那位左大仙也不露风声，光说建一个势力，他娘的，究竟什么才叫势力，凭什么笼络得住人？对了，凭仇恨。凭亲人和父老乡亲被生食的仇恨！老娄子都知道找东州人，我为什么不可以？

　　我可以深入敌后去找那些苟延残喘的同胞，我有足够的经验可以训练他们，将他们组织起来反抗！枪、粮食、运输通道，战术就是游击战的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依托？我有休眠仓里带出来的小型电脑上的资料，当年的末世避难所、永固工事、地下工厂……凡是我的权限之内的地方都可以作为依托。该去把藏起来的东西起出来了，那个大仙没猜到老娘也会留一手、留N手吧？这一去天高海阔，哪里还用操心什么拿捏不好尺度，招惹到了谁谁谁的戒心！只是，唉，算了、大度点，还是跟他商量一下吧。

　　送走了单家六人，临时资助了几袋大米，约定迟些联系。正好张家老爷送来半卡车粮油肉蛋和杂货，也有糖果零食，小孩们光是看着就欢呼，招惹许多目光眼热——那边楼上的小太妹和恶少年简直恨不得全都是自己的！

　　押车的张家侍卫又递来一长一短两个枪盒，恭敬道：“张老爷交代我递话过来：结个善缘，说不得还有中州相会之日。”

　　夏点书回到房间，拨通电话：“左大仙，你是中州人的消息连姓张的都知道了。”

　　“多大点事？只要我好好藏起来，哪里都出不了问题——你管得宽。”左守常姿态很高。

　　夏点书忍气吞声修炼心性，掩嘴悄声：“我想去敌后打游击，这样发展势力就总不会让人顾忌了吧？”

　　“头发长见识短，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你觉得你脑瓜蛋够聪明就去呗，别拉上爷，爷还想多活几年。”左守常越来越猖狂。

　　夏点书不服：“天大地大，老娘用游而击之的办法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你只要负责后勤补给、枪支弹药……”

　　“住嘴！弱智儿童，你还真敢把自己当天才用啊？你以为古人的游击战凭的就你说的那几句话啊？你分得清楚什么叫战略、什么叫战术、什么叫战斗不？你准备用八百年慢慢抗战是不？本神医送你一卦，脑残绝症！你还真把野人当傻子，人家别的不会，闻着味把你逮出来先奸后杀再生吃最是拿手！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

　　“呸！”夏点书一把挂掉电话，还骂：“你个缩头乌龟还有理了！”

　　寡妇窃笑不止，简直停不下来。

　　夏点书恨恨，突然‘噗嗤’一声失笑，笑颜渐染苦色。

　　躲在一旁的小染见机上来卖乖，扯扯夏点书的衣角：“左阿姨，我看到好多好多糖果呦，都是最好最好的呢。”

　　左个屁，改老娘的姓，你给我等着：“走，小染，阿姨带你吃糖去。以后你要见了一个叫‘左手长’的，你要把他叫哥哥，记住没？”

　　此时，那边楼上的小太妹和恶少年内讧了。

　　小太妹咬牙道：“门栓，我想吃好的。营养跟不上的话，我怕要不多久就人老珠黄了，你干那事也没劲儿。咱爸妈也不能整日吃白米饭，小侄女也不能缺营养。是男人的话，咱们干他一票！”

　　门栓上下打量，鄙视道：“长条妹，你想干什么？动手去抢，你连那些人高马大的修理工也干不过。想卖命给九娘去猎杀野人头？你嫌命长么？”

　　小太妹摇头摇得黄毛飞舞，连连叹息：“唉，我当年怎么会看上你，你简直蠢透了！老娄子也不是个好东西，只会拿大道理压着，也不管老娘吃饱没吃饱……个稀屁！”

　　门栓脸色一变，推攘骂：“你说什么呢？要不是篓子爷，我这房子早就被不知道哪门亲戚给抢了！要不是篓子爷，老子早就饿死了！”

　　小太妹身高手长，一把推开门栓，恶行恶色道：“蠢逼，你就是要饭也饿不死。没看今天那老东西送的什么人来？卖不出手单家兄弟！屁股后面跟着一堆嘴巴的单家兄弟！老娘跟你打赌，你过几天打电话问，那老东西肯定借着九娘的势去欺压对头去了，不知道又搬出什么大道理！你也不看看老东西儿子儿媳住在哪里，寸土寸金的州城啊！”

　　门栓闷头直直的狠色，却有犹疑，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和姘居近年的女人口中说来的还是不大一样。内容一样，听来感觉不一样。

　　小太妹眼珠子奸猾转动，看门栓不动手打人，哼一声道：“看在你个蠢货对我和我家里人还算地道，我刚才给你说的你自个儿憋在心里，以后偷偷看着就是、打听都不要打听。喏，现在，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你没发现九娘手底下连一个本地人都没有吗？”

　　门栓好像悟到了点什么，竖起耳朵。

　　小太妹咬咬牙：“咱们别管为什么，反正九娘手底下确实没本地人。正好那老东西装逼不肯把人收到门下养着，以前倒是省了花费，现在咱们改投九娘门下他也拿不出说法。我敢打包票，只要九娘收下咱们，老妖怪绝不敢出手暗害，他只会玩阴的。”

　　门栓也是被一屋子嘴巴逼的，迟疑道：“你不要命了？”

　　小太妹横了一眼，拿手指去戳门栓脑门：“你丫真是够傻的！睁开眼看看，修车的还养了那么一堆呢！有那么多车修吗？做给谁看的？”

　　天色渐暗，小太妹和恶少年欢喜而归。说不上有多少大好处，却总能稳稳当当的为家里添了几分补贴，而且，有了大哥、背靠大山的心情也完全不一样，凭空多了底气。再说，收集消息这活，万一需要使钱的时候，万一需要增加人手的时候……

　　月上梢头时分已过，环月初升时分渐至。

　　一辆并非大路货色的越野车驶到了修车铺的光影下停驻，一个脊背挺得笔直的中年男人下车，拖出一个磨损皮料包裹的长条形箱子背到背上，眼珠左右一动、将车门缓慢几乎无声的关上，走过去对迎到门口的修理工指指二楼，平缓说道：“麻烦通报一下。”

　　夏点书从修车铺一墙之隔的楼梯间下来，一眼看到高过那人耳背低至那人膝弯的箱子，第二眼再看顶着箱子背带那手、拇指顶带的熟悉姿势顿生亲近，第三眼再看那站姿、直挺挺往上拔得挺拔——熟悉的亲近，不由得自己也挺拔了脊背。

　　“在下古镝。上古的古，鸣镝的镝。”

　　“夏点书。炎夏的夏，点将的点，兵书的书。”

　　“古镝受家命而来，擅枪，愿助小姐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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