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他被他搞得无奈，一边开门一边摇头笑道：“得了，先跟我进来吧，时间不早了，你没打算回去吧？”
　　“我哪里想到会这么晚，只顾着一门心思赌气了，你可要收留我啊？”阿川跟在后面。
　　“收留，收留，我可不敢让您寒冬夜宿流落街头啊！”
　　他回过身带上门，又问：“那几些不争气的，怎么能把我的行踪随意告诉你！”
　　“我说我是许家人，给他们看了我的学生证，没人敢怀疑。”
　　“呵。”
　　他瘫倒在沙发里，轻笑一声，对他的兴致勃勃不以为然。
　　“你，”等他抬起头来，再次向正站在南窗下吞云吐雾的家伙提起了话音，却突然哑住了。阿川脱了外衣，就着一件宽松的月白毛衣，一手掏在裤袋里，一手夹着半支烟，游戏似的吐着烟雾，望着窗外出神。正是月色撩人呢，洒在他眉心，洒在那瞳孔里，洒在鼻尖上，抹匀在唇角，衬得人泛着寺庙里观音座上的佛光一样。
　　“你要是不抽烟就更好看了。”他笑着。
　　“什么？”
　　他皱起眉头转过脸，连带着双眸里的月色一并投了过来。

　　卧室的窗帘并没有拉好，中间留了一条缝儿。
　　早晨，黄伯孺朦胧着醒过来，还没来得及张开眼睛，就感觉到了打在自己眼周的阳光。他翻个身背对着窗户，又懒懒地眯了一会儿，才要睁眼起床。他撑着胳膊坐起来，发现左手边还留着好大一片空，终于记起来昨晚阿川在这里过夜了。床上只留着有人躺过的痕迹，黄伯孺伸手摸一下，这半被窝已经凉了。
　　不早了，难不成走人了？他这样想，身上还满是低郁的起床气，他皱着眉深深叹了口气，不情愿地下了床。
　　“阿川？”
　　他趟着拖鞋，睡衣睡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慢吞吞走出去。
　　“干嘛啊？终于醒啦？”
　　客厅里，阿川头毛顺着额头梳下来，正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热牛奶目不转睛地看报纸，听见伯孺叫他，头也没抬。
　　“哎，以为你走了呢。”伯孺这才放心地靠上卧室门，懒怠怠地打了个哈欠，又抬起手胡撸胡撸脸，转身拐进了卫生间洗漱去了。
　　阿川放下报纸，咕咚咕咚喝光被子里的牛奶，这才气定神闲地朝着对面洗手间的方向开了口：“你想让我走啊，我才不走呢，你还没带我去场子里玩儿呢！”
　　伯孺忙着刷牙洗脸，也顾不上回话，只是剑眉挑起，眼神里颇有嘲讽之意。
　　不见他回答，阿川自觉无聊，站起来四处走走，又忍不住说话。
　　“我送你张床吧？”
　　“什么玩意儿？”伯孺手里拿着一块白毛巾擦着脸，走了出来，皱着眉表示难以置信。
　　阿川两手掏在裤袋里，颇为无奈地耸耸肩膀，转过身面对着他，眼睛瞪得老大：“我说，我要送你一张床。”
　　“啊？”伯孺张大了嘴巴，眉头皱地都快拧出花儿了：“你送我床？为啥？”
　　“嘿嘿，”阿川突然笑了，一副做了亏心事的表情，走回到单人沙发坐下，抬头看一看还在等待答案的黄伯孺，义正辞严道，“你不觉得昨晚上咱俩一个床太别扭了么，躺的一直跟冰棍儿似的，我就想啊，老这样也不行……”
　　“你等等！”伯孺打断他的话：“你什么意思啊？你觉得昨晚咱俩凑合睡一床不舒服，你要再给我买一张，合着你这是要在我这儿常住啊？”“啪”地一声，毛巾被他一把甩在皮沙发的靠背上。
　　阿川又是嘿嘿一笑，眨两下眼睛，忽闪着睫毛，拿出求人的姿态抬头看着他：“不行啊？”
　　伯孺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问：“许少爷，我现在才发现，你是真的不像我看到的那么简单啊！”
　　阿川的大眼睛依旧骨碌碌地转着，嘟起嘴巴，瞧着委屈极了。
　　“我怎么了啊？”
　　“你说实话吧，”伯孺眯起眼睛倒上靠背，看样子对阿川的小脑筋还是很有把握，“你来找我到底几个意思，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更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
　　哼，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看小爷以后怎么牵着你鼻子让你乖乖走！——许林川的腹诽，似乎有些可怖了。
　　……
　　外滩这边的场子不是黄伯孺手底下最大的，却是他当年开的第一家，也是他最喜欢的。这里的格局装潢都跟月满京华有些相似，不过面积却是月满京华的近两倍大，人气也更火热。
　　许林川跟在伯孺身后，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来，一路不断有人问好，他便一路应和点头频频回礼。想不到这间长宁坊大白天也这么多客人，他傻呵呵地东望望西瞅瞅，十分好奇这内里的人和物。
　　“你这场子花红柳绿的，果然热闹！”
　　二人在吧台前最热闹的小桌边坐下，叫了两杯白水。
　　“怎么，小看我黄某人？”伯孺眉毛一挑，露出一个坏笑。
　　阿川又撇嘴，眼睛不停看向别处：“那倒不是，只是从来没来过这种场合，新奇。”
　　伯孺端起杯子瞥他一眼：“哟，许家少爷何等身份，是来不了这等风月场！”
　　“哎呦，你酸什么呢？怎么我从北平一回来，你就这样了？早知道你黄老板是这样的人，我何必刚回家就找你来了！”
　　“嗨哟，这么惦记我呢？”
　　“是得惦记你呀，当初你那么低落地离开，我怎么就放的下心？你不说过么，如今咱俩怎么也算是朋友了！”
　　“是呢，是呢，”伯孺手指点着桌面，无奈道，“因为不想在家住，就要送朋友一张新床，只为方便自己借宿，咱们还真是好朋友了呢！”

　　这长宁坊新聘请了一个经理，姓刘名筝，原先在杜先生手下做事，也算是如鱼得水，不知怎的被黄伯孺相中了，两三趟忽悠之下，竟心甘情愿地跑来这边屈居。
　　刘筝穿着一身熨帖的灰西装，油头向上梳得锃亮，白胖的脸上眯起笑眼，乐呵呵地站在一旁，梗着脖子开口问：“许少爷，我们这场子可还入得了您的眼？”
　　阿川和气地点点头，看着他微笑着说：“这里很好，我很喜欢，辛苦刘经理了。”
　　“刘哥不用太客气，”伯孺手里转着杯子，抬起头也笑了，“我俩就是来闲聊，你忙你的事情就好。”
　　“好，”刘征点头，“有伯孺在，我也不用多费心，你们好好聊。”
　　伯孺看着刘征离开，等他走远了，终于忍不住叹气：“哎，我可是请了位爷来帮我看场子啊。”
　　“我认得他，”阿川拿起剥好的一瓣桔子咬一口，“好甜。”他瞪大了眼睛，很是惊讶。
　　“你怎么认得他？”伯孺皱起眉头来，心想着三年前你离开上海的时候，这家伙还是名不见经传呢，你如何能认得他，个中有什么蹊跷。
　　“我怎么不能认得他，”阿川抬头瞥他一眼，接着吃，“我上中学的时候他还在给史家打理生意呢，不过从来都是点头之交罢了。”
　　“史文彬？”
　　“嗯。”阿川认真点头，继续吃。
　　伯孺眼珠一转，轻笑一声，也跟着一起吃起来：“我可算是从杜先生哪儿把他挖过来的，没想到他还跟着文彬兄混过。”
　　阿川呵呵一笑，眨眨眼说：“他可是个能人，辅佐谁谁发达，不晓得到你这里能不能更上一层楼啊？”
　　“哼，”伯孺不以为然，扔下手里的桔皮，拿出手帕擦手，“但愿吧！”
　　“怎么，你不信他？不信他干嘛请人家来呢？”
　　“我不是不信他，我是只信我自己。”他站起来扣好胸前的西装扣，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川，又是一个坏笑着挑眉，潇潇洒洒地转身去了柜台。
　　两人是开许家的车来的长宁坊，午后离开的时候却又是步行。都是英俊干净身高腿长的大男人，也都是西装领带素围脖长风衣的打扮，他二人所经之处，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好奇羡慕的目光。
　　漫无目的地走了两个路口，黄伯孺终于发现自己一直跟着身边人的脚步，并不清楚他要去何处。他终于停下来，呆呆地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阿川回过头笑，回答说：“上午不是和你说了，我要送你一张床。”
　　“这可不能开玩笑，你如果真要过来住，不想和我挤在一起，我再帮你收拾房间就是了，哪里有你再送我床的道理？”伯孺两步跟上去，歪着脖子问。
　　“我说送你就是送你，哪这么多废话呢！”阿川撇着嘴，自顾自往前走。
　　伯孺不愿再推让，便说：“也好，反正你不缺这点儿钱，不过你为什么一定要来我这里借住呢，又怎么不愿回家？”
　　“哎，真是啰嗦，你忘啦，我爸妈得年底才回来，家里空落落的，不想回去。”他似乎有些低落。
　　见他不高兴，伯孺也不忍再问，只说：“好好好，不回去，你就在我这里住下，这段时间我照顾你，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
　　“又贫！”阿川白他一眼，不再说话。
　　距离长宁坊向西五站路，路口向南有一家家具店，老板姓朱，有个儿子叫朱婴，正是许林川中学时代的好友。此番结业回国，他还没来得及登门拜访，倒是先为了一张床跑到人家店里来了。
　　店里的老职员阿聪还能认出许林川，一进门就惊呼阿川少爷何时回家的呀，倒是唬了黄老板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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