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文彬兄自然应该忙着，如今几多我这样儿的闲人呢？”
　　史夫人掩面轻笑：“哦哟侬真是说笑了，你有功夫做闲人还不是因为家大业大，有人替你做事情的嘛！”
　　“嫂子快别取笑我了，我今天来是专程为找阿川的。”
　　史夫人有些惊讶，但还是尽量礼貌：“你来找阿川？阿川就在花园里陪童安逗猫呢，我带你去！”
　　这史夫人为丈夫生了两个儿子，老大逸安十五六岁了，如今也是上了大学，老小童安却只有六岁。童安正是贪玩求知的年纪，还未上小学，家里也没几个玩伴，现在和气亲近又博学的阿川叔叔来了，干脆成了他的大宝贝，天天粘着抱着，不愿离身。
　　“阿川，你看谁来找你了？”
　　彼时，许林川正趴在小池岸上为童安捞鹅卵石，虽说是午间阳光温暖，池水却仍然冰凉刺骨，他双手冻得通红，听见呼喊抬起头来，身上的外套还是往上窝着，略显臃肿，瞪大眼睛一副呆相。
　　伯孺不禁笑了：“你做什么呢？小心掉下去了？”
　　阿川见是他来了，立马呵呵笑着站起来，不顾身上的尘草，径直走了过来：“这样浅的水，童安站在里头都没不了头，何况是我！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我来跟你告个别，明天就回上海去了。”
　　史夫人听他这话，赶忙把童安叫过来，又对他们说道：“外面天冷，你们有话还是进房间说吧，我就去给你们备些茶点。”
　　说罢，她拉着孩子转身回去，小声训斥着：“怎么不听话的呀？给阿川叔叔冻坏了手指头，看谁家陪你练字玩耍！”
　　中堂里，许林川引着黄伯孺坐下，问他：“既然明天回去，今晚可要聚一聚？”
　　“哪里这么多规矩，我才懒得应付，只是来告诉你一声的。”
　　“为何就偏偏要通知我一声，我还以为你要顺路捎我回家呢！”阿川开玩笑道。
　　伯孺摇摇头，瞥他一眼：“我哪里就能顾及到你，我自己还过得糊里糊涂。”
　　“你怎么了，我看你是不太开心。”阿川噘着嘴，对他这样子不太满意。
　　伯孺矮叹一声：“刚才去了孟秋那里，她还是冷冷清清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也突然没了再去哄逗的心思，说了几句就匆匆回来了，半路想起你来，就过来看一眼道个别。”
　　“你不要胡思乱想，小秋姐姐还是很喜欢你的，她只是习惯了这样对你罢了。”
　　伯孺摆摆手：“不说这个了，你什么时候回家，要是想回去，咱们明天一起走？”
　　阿川哈哈笑了：“我现在还回不去呢，我来到史哥哥这里就是因为回不了家，现在我爸妈还在南洋悠闲着，家里也只有老管家一个人，回去也是孤苦伶仃，再说，我还是想再多陪秋姐一段时间，等春节前，爸妈也回来了，我就回去。”
　　伯孺点点头，默默嘟哝：“也好，不过，你回来了千万来找我，我带你去场子里喝酒。”
　　“还喝呀，”阿川嘲笑道，“你行么？”
　　“只要你想，多少我都陪你，咱们如今怎么也算是朋友了吧？”他抛一个调戏道。
　　阿川歪过头，哼一声，并不想理会。

　　今晚喝了点儿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江边来的，他慢慢悠悠走在马路边，鼻尖给冻得通红，一抬头就看见了前方天上的月亮。
　　哟，还真好看呢。
　　这是一轮明晃晃的上弦月，一半盈润，一半失缺，高悬在湛蓝夜幕上，浮光幽幽，洒向灯火迷离的夜上海。又是一轮上弦月，呵，回来竟然一个多月了。
　　往东一里路就是外白渡桥，这会儿虽然夜深了，口岸上船舶挺港，桥上却仍有零星来往的行人车辆。水波滔滔里，仍有几只小渡船飘在江面，他顺着江岸往东继续走，想到桥上去看看风景。路口，一位年轻的母亲抱着她三四岁大的孩子下了黄包车，孩子裹着厚棉衣，蜷在妈妈怀里睡着，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小家伙的长睫毛颤了两下。这样温馨的画面让他心底生出感动，不禁微笑，低着头弯起眼睛，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亲。
　　今年，该回去一趟。
　　他把两手从风衣口袋里拿出来，撑在桥边护栏上，护栏是冰的，冷意从手掌心里传上来。他却并不在意，心里想的是，一会儿就能把它给握暖了。
　　望着江月茫茫，水波荡漾，美景如许，他也想不起任何其他事，看得见的是月，心里想的也是月，夜阑人静，心里也格外安静坦然。
　　转头瞥见司机熟悉的身影立在桥头的时候，他呆住了，他并不记得自己有叫司机跟着，摇摇头想了半天，自己也没喝多吧。不管了，跟着就跟着。司机见他看过来，躬身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还在安静等待。他再看一眼岸边，自己的车的确还停在那里，不禁苦笑。
　　“我走了这么远，这傻瓜竟然就跟了这一路！”
　　他招招手叫司机过来。
　　“谁叫你跟来的？”
　　“这……您也没说不用车，我就按照惯例远远跟着来了，老板？”
　　“得了，你也是敬业，怪我没说清楚，你快下班吧，我自己一个人就成，回家陪老婆孩子去吧。”
　　他说完，下意识撇撇嘴，却突然发觉这表情有些熟悉，啊，是他呀，他私下里的小动作还真是很多呢。
　　第一次见面他是端庄大方的，第二次见面是斯文有礼的，第三次见面相对斟酌，他又是活泼好动的，最后这回，辞别的时候，他是风趣真诚的。
　　我们的确是朋友了，没有利益交缠的君子之交。这样是最好的，也难得我最近常常愿意想起他，他总是少见的能让人清净放松。
　　“良辰美景，奈何天啊。”
　　他低声感叹，转头往对岸走。月光敷上他大半张脸，朦胧间有种温暖的错觉。他又从口袋里拿出手来，摸一摸脸，果然还是冰凉的。即使静夜无风，他还是不自觉往衣领里缩了缩脖子，拉紧了围巾，默默走着，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
　　“南孟秋是离过婚的，你知道么？”
　　“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认真的，三年前的事儿了。”
　　“我说哥哥，你可别诓我。”
　　“你爱信不信吧，我干活儿去了，今天我值夜场，又得通宵咯！”
　　……
　　“老板，查到了，是真的。”
　　“说说看。”
　　“没什么，是她从小学艺的师兄，也算是青梅竹马，两人在南家出变故的时候结的婚，没想到等日子好过了，却分开了，好聚好散，圈子里也没几个过问的。”
　　“哦，我一直不知道呢。”
　　“这事情也不是什么奇事坏事，谁没事儿跟您说这个呢，再说了，您往常要追女人，怎么能不先打听好对方根底呢，我们，也不好多话。”
　　……
　　哎，她也真是个辛苦的人呐。他心说。
　　多年在外，他早就见惯了各式各样的辛苦人生，有的一生凄苦不得志，有的大起大落，有的人从来脚踏实地兢兢业业也得不到一分收获，有的人整日纸醉金迷只能活在红尘欢场里，有的人妻离子散，有的人家破人亡……太多了，这样的可怜虫简直比比皆是。
　　有人生在高处尚且能瞬间坠落谷底，本来平凡无奇的人们想要往上攀爬更是何其困难。
　　他本不是可怜人，生在富足商人家，家庭和睦，生活安稳，他如今也不是可怜人，生意兴隆，在上海滩也算站住了脚。
　　但他的确只是个平凡人，受该受的苦，走该走的路，见该见的人。
　　他年轻的体魄和精神，不同于他成熟的内心，正因为经历过太多，所以思想上比同龄人多了些老成沧桑。但他又终究还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大孩子，言行上断不了内心涌动的爱和真诚。
　　“正因为经历过人间辛苦，才敢说理解，才敢说可怜，也因为经历过，才不想回头，才更向往单纯的满是积极的生命，”他给李哥打着电话，聊起这个话题，“了解她越多以后，越能体会到的是身为战友的感情，而并非原有的心动和爱意，搞得我心慌意乱的。”
　　“不要为难自己个儿，感情的事情得顺其自然，心里烦得慌就出去走走，你不是最喜欢一个人走路的么。”
　　……
　　一路走回家，沿途寂静无人。
　　“伯孺！”
　　他踩着公寓的台阶上去，迎头撞出来一句呼喊，抬起头看上去，来人背着门口的灯光看不清模样。尽管如此，他还是马上认出来这就是阿川。
　　“你怎么来了？”真是叫人意外。
　　“我来找你啊，你不说过要我来找你玩人么？”他送过来一身烟味儿，手里还点着一支。
　　“怎么就到我家来了？”
　　“我一回家就打听到你西郊的场子，下午去找你，可是那家经理告诉我你今天不在这边在外滩，我就开车到外滩，可是到了外滩，他们告诉我你早已经离开了，我简直要生气了，就给他们要来你的住址，干脆来这里等着你，我就不信你不回家！”阿川说着生气的话，脸上却是喜悦的表情，他又笑得弯起眼睛，直勾勾看着对方讲话。
　　“那万一我不回来呢，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想着你肯定会回来的，你不像是常常在外过夜的人啊！”
　　他被他搞得无奈，一边开门一边摇头笑道：“得了，先跟我进来吧，时间不早了，你没打算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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