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外头还唱着呢？”他趴在桌上，有些困了，说出话来软软的。
　　阿川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唱着呢。”
　　“唱的什么呀？”
　　“唱游园呢，良辰美景奈何天。”
　　曲音儿隔着镂花的门扇，从走廊深处拐了个玩儿，婉婉转转传来，许林川低头数着拍子，手指不停点在膝盖上，眉眼流转间尽是温温柔柔的享受。
　　他一抬头，也恰巧撞进那傻子埋在衣袖里的笑眼。

　　黄伯孺醉醺醺地从后厅里出来，伏在墙上嘿嘿傻笑，有个人高马大的侍应生赶紧凑过来扶住：“黄老板，您小心着点儿。”
　　“我没事，”黄伯孺推开他的胳膊，向阿川伸出手去，“你过来。”
　　阿川接过他的手，笑了：“你酒量可真好！”
　　“是吧，”伯孺噘着嘴嘟哝，“我好着呢！”说着，他脑袋一耷拉，就整个人靠在了阿川身上。
　　“快起来回家啦。”阿川拍拍他的背。
　　“你跟我回去吧。”他说得含糊不清。
　　“你说什么？”
　　伯孺撑住他肩膀，抬起头瞧着他眼睛，傻笑着：“跟我回去，我们，回去继续聊！”
　　阿川当他在玩笑：“行了行了，先回家，以后再聊！”
　　伯孺并不理会，拉着他径直进了前厅，奔着李哥去了：“喂，李哥，给，给史文彬打个电话，就说阿川，说他今晚不回家了！”接着停也未停，就要出门离开。
　　“哎你等会儿！”李哥还没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着急忙慌追上去就问：“你带人家去哪儿啊？我怎么跟人家史老板说啊？”
　　阿川也无奈：“你别闹了，咱们改天再聚不好么？”
　　“阿川，”伯孺突然语重心长起来，紧皱着眉头，“其实我今天心里特难受，好容易找到你这么一个不关我事的干净人，你就陪我再混一会儿，成么？”
　　他的确应当是不开心的，心里也混乱极了。
　　对南孟秋，此前突然发生的李志事件叫他不禁开始思考自己是否可以保护这个女人，同时也开始扪心自问，自己究竟为何想要得到这个女人。
　　然而就在今天上午，上海又打来电话，这回他并没让人挂掉，而是急忙忙亲自接了过来。来电话的是他认识了四五个年头的朋友，姓方，彼此之间也是知根知底儿的。黄伯孺做生意有了些名堂，姓方的混的也还可以，彼此扶持照应，倒也在上海滩吃得开。黄伯孺虽然聪明精细，但对朋友可都是真心实意有求必应，从不弄虚作假，为人很讲义气，因此也有个好人缘。今天这姓方的来电，为的是一批扣在海关的时装，想麻烦黄伯孺出面解决一下。
　　黄伯孺在各行各界认识的人是不少，可政府上说得上话的还真没几个，说道这海关，更叫他犯了难。他打电话回上海，吩咐下属通通门路，结果转过来消息说方老板这批货手续不全，务必补办才能放行。黄伯孺这就又回电话给姓方的，要他耐心把手续补办齐备了，一顿细说下来，那姓方的哼哼唧唧总算是答应了下来。
　　“兄弟啊对不住，当哥哥的还来麻烦你，真是丢脸。”姓方的最后是这么说的。
　　黄伯孺放下电话，左思右想，怎么想怎么还是自己对不住他了，哎哟，这事儿办的真不利索，他心说。
　　这几天他那郁闷样儿，李哥可都是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虽说想要跟他好好聊一聊，解解心结，可李哥也知道他不是能随意给人说心事的人，因此也不强求。但想着今天是他生日，李哥心下盘算，他不过生日没关系，喊一帮朋友来热闹热闹解解闷儿总还是可以的吧！于是，赶忙凑了一个局。
　　可没成想他黄伯孺还是不吃这一套，不爱跟这些个公子少爷们玩儿一块儿，只乐意和那许林川两个人喝闷酒，无奈，只能依他。
　　如今酒过三巡，黄伯孺正玩儿的高兴，想着带许林川回他府上继续混一宿，李哥心里自然是不想拦下的，但总不能不为许少爷着想吧。
　　看着自家兄弟那愁眉苦脸的模样，李哥掐着烟头想了想，说：“大黄，你也别难为人家许少爷，他毕竟是到史老板家里的客人，不比回到上海来去自在，得尊重人家里规矩不是？这样吧，你要是实在醉了，就麻烦许少爷多绕几条路，陪你回去，这可行啊？”
　　“可以可以，”阿川连忙接话，“我陪你回家，这总行了吧？”
　　外头天气冷的可以，一张嘴就满是白气。好歹今晚静寂无风，两人喝过酒，身上都是暖洋洋热乎乎的，也懒得穿上大衣，就这么在路上走。
　　李家的司机开着车慢悠悠跟在后头，满目幽怨。他心说，这两个大少爷还真是奇怪，有钱人家的孩子怎么都这副做派，有车不坐，喜欢走路。
　　两个人在前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说得兴奋了，便勾肩搭背起来。只听得黄伯孺大笑一声，就跳到了许林川背上。
　　阿川被扑了一个趔趄，差一点就背不住身上这人：“你干嘛呀！”
　　“你背我回去，我喝多了不想走！”他眯着眼睛，一脸坏笑。
　　“刚才还说不想坐车想走路，这不有车么，不想走路赶快上车！”阿川背着他站在当路，哭笑不得。
　　“你别吵，快走！”伯孺嘻嘻笑着抱住阿川脖子，威胁道。
　　“好好好，我走！”他终于慢腾腾驮着这人往前走开了。
　　黄伯孺乐呵呵地给人背着，整个人裹在比自己小一码的许林川身上，开心得要命。真是已经好久不曾这样放松过了，他这些年在外闯荡的岁月，身边竟是些比自己年长的人，这样子嬉戏打闹，竟是想也想不到的事。于他而言，许林川是一个十足的陌生人，是他所置身的红尘俗世里毫无瓜葛的干净人，也是能稳立局外笑看一切的明白人，因而，每当面对这个稚嫩活泼的弟弟一般的角色，每一次更加清晰的了解，都让他渐渐放下内心防备。
　　然而，这才是他们第三次碰面。
　　“快跑，你跑起来啊！”伯孺的巴掌轻轻落在阿川后背上。
　　“我知道跑起来，你别打我呀！”
　　……
　　司机沉默安分地跟在后头，等着许家少爷把黄老板送回家，再把许家少爷送回史府，今天的差使就算是完成了。
　　“搞不懂。”他握着方向满，暗暗叹了一声。

　　“人与人之间相处，总得有你来我往。
　　你对我好，我不愿接受，回应以冷漠，这是无可厚非的常有之事。
　　你对我好，我乐意接受你的好意，也情愿回复以同样的真心，这已经是莫大的缘分了。
　　民国十九年十一月三十日，夜归自伯孺北平下榻处。”

　　“黄先生，是该要回上海了。”
　　阁子里，南孟秋围着绒衣伫立落地窗前，她微扬着下巴，眯起眼睛，迎着午时的太阳光，嘴角渗出丝丝笑意。
　　黄伯孺坐在背窗的沙发上，脸色落寞，手指捻着帽沿儿转：“有事情，青老板和李哥都会全力帮忙的。”
　　南孟秋眯起眼睛，下巴扬得更高，嘴角一勾，和气地说：“费心了。”
　　显然，这样的交谈是略显尴尬的。黄伯孺依然捻着帽沿儿，低着头想着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准确地讲，他是在斟酌如何结束对话。
　　他想起生日那天酒桌上许林川的话来：“我看你们都说，孟秋姑娘对谁都是和和气气，没有恼火的时候，有她在也不会冷场，但就是从骨头里透出一股子疏远来，叫你近得了她的人却进不了她的心，小秋姐姐啊，其实还是很热情的，在她心里有一堵宫墙，一般人进不去，进去了也很难出来，你看她对我，那不是亲热得很么。”
　　哎，她究竟是在作何想呢？我这般心意，她要是不要？她这等人才，我等是不等？
　　“我还没进你的心吧？”黄伯孺低声问。
　　南孟秋低下头，侧过脸看他：“你，是想进来，还是不想？”
　　“孟秋姑娘，”他眉头微微皱着站了起来，理了下衣襟，转身面对着她，“时至今日，我黄伯孺对你，也算是推心置腹百般殷勤过了，往后的光阴不能常伴你左右，是我的无能和遗憾，如果某一天，你决定跟随我，我也初心未变，请你告诉我，我立刻到你身边来，再会。”
　　他轻轻鞠一躬，扣上帽子，离开了。坐在车后座，他一路抠着皮手套，反复想着“初心”二字，直至心烦意乱，满脑海都是阿川笑着说“唱游园呢”的时候，那张干净娇嫩的脸。
　　他摘下手套，拍一下车座，说：“去史文彬家。”
　　史老板是个勤快精细的上海人，生意上分分毫毫都不肯耽搁，即使今天是礼拜日，也照常早起上班去了，时至午后也没有回家。
　　黄伯孺来到史府，进门正瞅见史文彬的夫人指挥着管家儿子修剪冬青树。
　　“嫂子忙着呢？”他干巴巴地笑着说。
　　史夫人闻声抬头，从头到脚辨认两眼，终于认出来者何人：“黄老板呀，稀客呀，今朝怎么有空过来坐坐了？可巧文彬上班去了，不在家呢！”她一边说着，朝黄伯孺走过去。
　　“文彬兄自然应该忙着，如今几多我这样儿的闲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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