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这才像个悠游放荡的少爷，”伯孺也笑了，“人生在世，总是要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嗯，”阿川摩拳擦掌，撅起嘴说，“我真心喜欢戏剧，想去英国学习，可家人总是不放心，我想等再过段时间，等自己足够独立，我还是要去的，我一定要去亲眼看一看莎翁创作过的地方！”
　　“英国啊，那还真是很遥远呢。”伯孺抬起头看看夜空，如此感叹。
　　“可再远的路，都是要人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去的。”阿川也望望夜空，脸上是灿烂的期待。
　　等他们到达史家院外，许林川问黄伯孺要不要进门坐一坐，他却说：“不用分外打扰了，我本来也只是想和你走一走，自己溜达回去就好了。”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其实我很喜欢一个人走很远的路，特别是安静的夜里，每一步落地，就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感觉自己还真实地活着，这让我很安心。”
　　阿川点点头，更加困惑眼前这个男人的真实面貌。
　　伯孺转身离开，这一次，倒是轮到对方看自己远去的背影了。要知道，他从未向着其他人说这样的话，没有对父母亲人说过，没有对李哥这样的兄弟说过，更没有对南孟秋说过。他也从未有过今日这样的困惑，正如许林川所感受到的一样，他开始困惑，疑问自己所希望在南孟秋身上收获的究竟是爱情还是征服一个优秀女士的成就感，他突然发现自己可以站在事情之外，看到一些原本想不到的东西。而眼前这个儒雅阳光的陌生年轻人，也让他第一次有可以自然倾诉的念头，有了让他试图站在自身之外的立场看问题的欲望。
　　我大概是要清理清理自己了，他想。

　　“初四，小雪节气，晚归自秋姐新居，与伯孺君步行深谈，回想今日发生之事，念及秋姐过往，感慨良多，却不知从何说起，愿我今夜好眠吧！——民国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一个礼拜之后，已无业务在身的黄伯孺仍然腻在李哥家中没有返沪。上海那边已经打了好几次电话来催，说是老板如果再不回来，场子可真要关门歇业了。然而黄伯孺并没有理会这几番央求，每次来了电话，都直接吩咐下人挂掉。手底下有几个成熟老练的经理分管生意，他暂时还不用忧心这些。
　　当然，这一个礼拜以来，他也并没有再去看望过南孟秋。或许她需要一段时间安静，他心说，我应当是不该贸然打扰的。
　　可是要知道，骨子里再冰冷疏远的人，在遭遇不快的时候，总是需要关心安慰的，南孟秋再坚强，也是渴望有人问候的。但黄伯孺连一个电话都没有，不晓得他是真的就这样认为南孟秋需要安静，还是突然发觉自己没有了以往的热切。
　　哦，有可能他真的是在梳理自己吧。
　　于是，这份殷勤关爱的工作几乎全落在了许林川头上。自从那天后，南孟秋暂时停了工作在家休养，许林川则天天赶过去作陪，陪着她吃饭，陪着她读书，陪着她写字，陪着她谈天说地，陪着她练功开嗓，让她给自己唱戏听，心甘情愿，不亦乐乎。
　　三十号这天下午，许林川从南孟秋处回到史家，刚进门就接到了月满京华打来的电话。电话里李哥很兴奋，说是今天约了几个年轻朋友过来坐一坐，听说许林川还没离开北平，也请得空一聚。许林川心情很好，收到邀请，便欣然答应了。

　　尚未到热闹时候，酒馆戏台上，唱的是昆曲《长生殿》的选段。
　　“今古情场，谁问个真心到底？”
　　伯孺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发着呆，听见这句，猛地抬起头来，像是梦中惊醒一般吓坏了。他盯着台上那男人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平静下来，重新懒懒地坐回去。
　　“伯孺。”阿川笑眯眯地走过来。
　　伯孺抬起头，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是李老板邀请我来的，你竟然不知道？”
　　伯孺这才明白，李哥说今晚喊人来给他过生日，并非玩笑。他抬头向大厅里看一眼，果不其然，今晚的来客都是些酒肉熟客，无奈一笑：“他呀，老给我帮倒忙。”
　　这话里的意思，叫阿川有些窘迫：“所以，我是不该来的么？”
　　“啊？”伯孺惊讶地看着他：“不不不，我没这个意思，只是这几个人我懒得应酬，他请人家来，不得强颜欢笑地对付么！”
　　阿川点点头，这才在对面坐下来，微微笑着：“也就是说，在我面前不用强颜欢笑，对么？”他正襟危坐，眼睛里映出黄伯孺背后戏台上橙黄色的灯光，红润的嘴唇轻努，使得这副英俊严肃的面孔平添些雍容气。
　　伯孺哈哈一笑：“是啊！在阿川面前，不自觉就放松了。”说罢收敛了笑容，看着他，心里念着好奇怪。
　　他稍作沉默，又说：“陪我喝几杯吧，今天是我生日。”
　　他这句话可着实叫阿川惊讶了——李哥并没有告诉他今朝是伯孺生日，事实上，李哥也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因为黄伯孺是从来不过生日的。
　　“今天是你生日啊！”他川惊呼。
　　“嘘，”伯孺赶忙制止，“不要给他们听见，我只想清静一点！”
　　许林川回头看了一眼，猫了猫脑袋，乖乖低声说：“李哥没有告诉我，我如果早些知道，也好准备个生日礼物啊！”
　　黄伯孺摆摆手：“你陪我喝酒，这就是礼物了，在这儿等我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径直向大厅里的人群走了过去。
　　阿川茫茫然看着他过去，跟那几些衣着鲜亮的公子少爷们握手寒暄，脚步未站定，便匆匆回来了。
　　“跟我来！”伯孺兴致勃勃地说。
　　“这就成啦？他们怎么放你走的啊？”
　　“我就跟他们说沪上许家小公子找我有事。”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就把我买了！”
　　“哎呀没关系，谁晓得是真是假……”
　　他推着阿川往后厅走，搞得他似喜似嗔、无奈非常。

　　这是酒馆里最安静的小隔间，内里一张桌子，两张长椅，花几上养着一盆翠绿色的吊兰，临窗的墙上还悬着一副步辇图摹本，窗前摆着一张矮桌，吊灯光线清亮，李哥自己没事就喜欢在这边独坐。
　　两个大男人又是相对而坐。
　　“我们是要在这里拼酒么？”阿川问。
　　“你要是乐意，我们就拼一拼！”伯孺笑得露出虎牙，脱下外套搁在椅背上，就要挽袖口。
　　不过几分钟，就有侍应生送酒菜过来，那酒拿棕色长颈大玻璃瓶装着，洋气极了。伯孺打开酒瓶，倒进玻璃杯，递给对面的人。
　　阿川闻着味道，呵呵笑了：“白酒啊！”
　　“嗯呐，”他也给自己满上，“白的多带劲呢，老家带来的高粱酒。”
　　“哎哟！这可是你说的！”阿川眼珠一转，透着机灵。
　　两人先碰杯走了一个，吃两嘴菜，阿川就问：“怎么不喜欢跟人家玩儿呢？”
　　“你说外面那些啊？”伯孺一手圈着杯子，撅出食指点一点外头。
　　“对啊。”
　　“说不上话，没什么共同爱好，”他放下杯子，抱着胳膊认真思索，“也不是为这个，其实，不熟悉的人，不想靠太近。”
　　“哦。”阿川瞪眼看着对面的人，若有所思。
　　伯孺看出他的心思，叹了一声：“你不一样，自然就觉得亲近，或许因为我身边少有比自己小的朋友，我看见你还挺想好好照顾的。”
　　“是因为小秋姐姐吧！”阿川一副小爷早已洞察一切的表情，也把胳膊抱起来。
　　伯孺歪着脑袋仔细想，是因为她么。想了好半天，他也定不下个确定答案，干脆又端起酒杯，一股脑喝掉了。不过一杯下肚，他已经脸色通红，有些醉了。
　　阿川看在眼里，笑在脸上，却是一句话不说，心下讽道：这人像个傻子。
　　“我怎么觉着你今天不一样呢。”伯孺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
　　“怎么不一样了？”阿川忍住笑。
　　“看起来比之前活泼很多啊。”
　　阿川撇着嘴，不以为然：“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没那么正经的！”
　　这还是伯孺头一回听别人说自己不正经，他“哼”了一声，说：“你不正经，怎么个不正经法儿？还能比外头那些会乱来不成？”
　　阿川皱起眉头：“我没说那个，我说的是我的性格，我不是那么呆板乖顺的孩子，也开得起玩笑，破得起规矩！”
　　“哦，好好好，”伯孺急忙点头，安抚道，“我知道了。”
　　第二杯下肚，伯孺已经彻底晕了，通红着脸，迷离着眼，盯着阿川，笑得满面慈祥。
　　“阿川。”他叫到。
　　正在剥橘子的阿川头也不抬：“干嘛？”
　　“阿川。”
　　“干嘛？”
　　“阿川啊。”
　　“你干嘛啊？”他终于有些不耐烦，停下动作抬头问。
　　“你干啥呢？”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人就在你眼底下。
　　阿川耐着性子回答：“剥橘子。”
　　“给谁剥的？”伯孺笑嘻嘻地。
　　“给大傻子！”阿川噘着嘴，狠狠说出来。
　　“大傻子谁啊？”
　　“说话那个，”阿川瞪着眼睛，样子很不情愿，“给，吃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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