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你奶奶的老鸡腿儿！”他狠狠磨着牙根，一口咬断了嘴里这支脆弱的小牙签。
　　再看那新闻副标题，上写着新晋京剧名角儿南孟秋北上发展与前商务部长之子李志私情未了暗结恩怨终遭报复。哎呀，这叙事方式可真是十足的娱乐派手法，不仅不阐述实情不说，还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乱。
　　黄伯孺自然也不知道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南孟秋的为人正派，这一点他还是深信不疑的。他放下报纸，先给青思道去了一个电话，了解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知道现在南孟秋的处境状况，便开始着手帮着青思道安排搬家的事情。
　　他叫来司机，喊来李家的两个男仆人，给了人家演闲居的地址，就吩咐他们直接去到孟秋姑娘家里帮人收拾行李。他上楼打开行李箱，取了一把门钥匙，又下楼穿上皮衣戴上手套，在推门离开之前稍作顿足，沉思片刻，还是忍不住抓起电话筒给北平晨报打了过去，至于说的什么，自然无需多讲。之后，他径自去后院发动了另一辆车，飞速离开了李家。
　　等黄伯孺的车子在门前熄火，青老板已经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了。
　　“我们进去看看吧！”黄伯孺与他握一握手，拿出口袋里的钥匙就开门进去了。
　　这是一间不足两百平米的双层小公寓，黄伯孺当初买它下来就是为了给南孟秋作进京的贺礼，无奈他提出这件事的时候给这女人一口回绝了，连叫他说出房子地址的机会都没有。
　　公寓地方虽不大，却当真妥帖舒服，内里家用设施一应俱全，壁纸家具也都装饰考究，尤以二楼书房那一套檀木桌椅为精致，书房外出就是阳台，日光温暖的时候在那躺椅上小憩片刻，也是享受。
　　青老板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点点头说：“不错，又舒服又安静，交通方便，四周也都是上流社会的文雅人士，距离警察局也很近，不错。”
　　黄伯孺两手握在身前，暗自叹气，小声说道：“还是不要叫她知道是我买下来的好。”
　　“却是为何啊？”青老板大为不解，摘下帽子扣在胸前。
　　“不想叫她知道呢，”黄伯孺摇摇头，眉头紧锁满面苦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青老板也叹了一口气：“好吧，暂且先依你，以后怎么处理，我再和你商量，无论如何万分感谢了！”

　　清晨，当青老板给一夜未眠的南孟秋打来电话，告诉她新安排了住处立刻就要搬家的时候，这个多年来外柔内刚的独立女人心里竟然又一次地萌生了孤独悲伤之感。后来跟着黄伯孺安排来的司机去新住处看了一眼，草草定下来又返回演闲居，直到看见了自家阿川的身影才稍稍安心。
　　许林川终于陪着南孟秋来到新居，他怀里依然抱着那盒海棠糕，进门之前看了一眼门牌，又看见门牌一旁的“避僧阁”三个篆体字，突然哦了一声。
　　南孟秋回头问怎么回事，他却只是摇摇头，说：“这六十六号还蛮吉利的呀！”
　　一进门，黄伯孺正坐在椅子上收拾电话，他听见声音抬起头，看见许林川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审视房间里的一切。头一次在大白天见到彼此，黄伯孺觉得这时刻的许林川多了几分男子汉的硬气，许林川低下头，却感觉今天的黄伯孺面色清秀平白有了好多斯文气质。
　　二人望着对方，互相点点头问好，竟也没有说话，就低头的低头、走开的走开了。
　　实际上许林川看见这所精心布置的公寓和埋头摆弄电话机的黄伯孺的时候，心里就什么都清楚了，或许是同样身为男人的心理，许林川认定了这里丝丝点点的一切都是他的主意。不晓得小秋姐姐心里是否糊涂，她嘴上说出来的话却还是先谢过了青老板。
　　一行人草草吃了些黄伯孺带来的饭菜，又一起腾挪布置了半天，等一切收拾妥当了，天也快黑了。宋妈在新房子里适应得很快，赶忙手脚利落地去厨房做饭，南孟秋去楼上的卧室休息，三个男人在楼下客厅里相对无言。
　　最先打破沉默的还是黄伯孺，不过他不是跟眼前的两个人搭话，而是拿起了身边的电话筒。是要测试电话接通没有么？许林川盯着他心想。
　　只见他拨出了一串号码，良久之后又喊出了一个男人的名字：“启怀兄，我是伯孺。”
　　许林川静静听着，电话那头的男人貌似是某个报社的经理，伯孺态度沉稳、语言干练，耐心地请求这位启怀兄的帮助，希望他能在明天的报纸上客观公正地报道一下南孟秋姑娘遇袭的事情，给公众一个清白干净的解释。
　　看来事情聊得很顺利，黄伯孺放下电话，脸色终于稍稍释然，也不再那样正襟危坐，干脆仰起身子大喇喇靠在了沙发背上。
　　“真是辛苦你了。”许林川忍不住要替小秋姐姐表示感激，说话的时候身子微微前倾。
　　黄伯孺摆摆手，表示没关系。
　　这时候青老板终于也开口讲话：“多亏伯孺有这个人脉，能在大报社说得上话，哎，舆论这个事情还真是可怕，无冤无仇地就能把人推到风口浪尖上去，真也好假也罢，感情本身从不是辨别一个人好坏与否的标准，我们厌恶的是别有用心之人利用虚实难辨的消息和另有所指的说辞，陷人于无法自证的道德囹圄之中，何况孟秋和李志之间根本就没有恋情可言，更谈不上什么背叛和报复了！”
　　许林川正要表示肯定，那边宋妈却喊着开饭了。

　　吃过晚饭，三人从阁子出来，青老板从大路乘车继续向北，许林川正要随着黄伯孺往南。原本跟史哥哥说好下午自己想办法回家，不曾想今天辗转了这么多路，如今天色全然黑了，也只好麻烦他顺路捎上一程。
　　今天的伯孺格外沉默，一言不发地开着车，一路轻皱着眉头，连嘴唇也抿得很紧。许林川坐在后座上，看一眼后视镜里他严肃的模样，想了想，终于只是望向车窗外没有说话。
　　街边的华灯霓虹飘摇而过，隔着浮上水汽的玻璃，愈显朦胧。许林川随着车子颠簸，眼神痴痴地。他的神思忍不住回到了方才的公寓。
　　“可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说起公众舆论严重影响了演出，南孟秋语气淡然，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抚弄裙摆。
　　“姐姐，孟秋女士，”许林川蹲下去紧紧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你可知道这句话本是这样说的——福无双至今日至，祸不单行昨日行！”
　　南孟秋抬眼一笑，有些惊讶，随即点点头。

　　“伯孺君礼佛么？”阿川的声音突然从耳畔传来，像是一撞鸣钟打破了昏晓的低迷。
　　伯孺动了动脖子，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不信神佛。”
　　“哦。”身后的人依旧若有所思。
　　“为什么这么问，”伯孺看了一眼后视镜，似乎找回了谈话的兴致，“怎么会以为我信佛呢？”
　　阿川冲着他的后背，弯起眼睛笑着说：“我看新房子门口写着‘避僧阁’三个字，而且，我认为这房子是你帮忙弄的，所以忍不住这样联想。”
　　“避僧阁？”伯孺有些疑惑。
　　“嗯，听起来很有禅机。”阿川撇撇嘴，看起来很深沉。
　　“我不过帮忙收拾而已，至于门口的字我倒真没有留意，你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么？”
　　阿川皱起眉头：“不记得在哪里见到过，只是莫名地熟悉。”
　　“呵呵，”伯孺不禁笑了，“有意思。”
　　车子开到月满京华门前的时候停住了，许林川说前路不远，他可以自己慢慢走回去，黄伯孺竟也不客气地答应了。
　　正是灯火辉煌好时候，酒馆里红男绿女进进出出，街上车马行人川流不息。街灯昏暗，阿川穿过人群，往街巷安静处渐渐走远，挺拔的背影竟会那样安静骄傲，这里喧闹着的一切都好像是为他而在的浮躁背景。
　　黄伯孺就这样看着，不自觉就移动了脚步，追了上去。
　　“阿川。”他轻唤一声。
　　阿川回过身，见到是他，脸上又漾起微笑：“怎么了，伯孺？”
　　“请让我和你走一走吧！”他的声音是意想不到的温和小心。
　　尽管心里满是不明所以，阿川却还是点头说：“好。”
　　顺路向西，两相无言。
　　他转头看一看伯孺，发现他只是在专心走路，时而低头，或许在想事情。
　　“孟秋小时候很辛苦吧？”他说话了。
　　“啊，姐姐她，”阿川稍作思索，“年幼时候家境还不错的，南家算是梨园世家了，只是成年之后家里遭了些变故，日子才艰难起来，好在如今也都熬过来了，我们四五年不见，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好。”
　　伯孺点点头，又问：“听说阿川在日本学的金融，我很好奇你这样的家世为什么没有去香港或者欧洲求学，能告诉我么？”
　　阿川摇头轻笑：“不过是因为我喜欢北海道罢了，在日本这三年，我有一半时间是在那里度过的，我学业很烂的，其实连顺利毕业都算不上。”他对着伯孺眨两下眼睛，满身孩子气。
　　“这才像个悠游放荡的少爷，”伯孺也笑了，“人生在世，总是要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