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朱家经营木具生意很多年了，这家门面做的是上等木制家具买卖，平日里尽招待些贵重客人。如果说黄伯孺是从外地来混上海滩的，即使脚踏实地一步步走上来也容易被这些人瞧不进眼里，许林川这种正牌金贵小公子，即使平常再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进了门也照样是上宾。
　　面对阿聪鞍前马后密密麻麻的嘘寒问暖，阿川只是礼貌地点头应和，好不容易在他住口喘气的空档才插了句嘴：“我这位朋友，上海滩的黄老板，家里正缺一张红木大床，还麻烦您帮忙挑选一二，直接划许公馆的账目。”
　　职员阿聪立时点头如捣蒜，将二人请进铺子里头精心介绍起来。站在一众精致的实木家具堆里，听着阿聪喋喋不休激情澎湃的详细介绍，黄伯孺并没有几分心思听，他瞪着眼瞅一眼身边的阿川，却见他不时点头，听得十分认真。

　　公寓里，阿川掐腰站在伯孺卧室门外，盯着里头那张崭新的床铺，嘟着嘴模样很不如意。
　　伯孺端着一杯刚煮好的咖啡慢悠悠晃到他身后，低声打趣道：“你看看，失策了吧？”
　　阿川垂下头叹气，又转过身抱起胳膊严肃地质问道：“我说黄老板，你好歹也是个有钱人，怎么家里就这么点儿空呢？一间卧室都给我收拾不出来，我只要一张床就够了，一张床，可是你那个小房间根本放不进去！”
　　“谁教你买这么大一张。”伯孺忍住笑，懒洋洋地坐到沙发里。
　　“好，都怪我买大了，可是你原先这张旧的也搞不进去，这下好了，你换了新床，旧的扔在客厅，我今晚要睡客厅了！”
　　“谁让你睡客厅了，你要是觉得没关系，就跟我再凑合一晚上呗，反正这床是你买的。”伯孺像哄孩子似的逗他。
　　他终于肯坐下来，委屈道：“那可得单独分我一床被啊？”
　　“哎哟，你看给你憋屈的，既然这么不舒服，何不回家去呢，”当啷一声，伯孺赌气一般把咖啡放到眼前桌面上，“别跟我说家里只有一个老管家太冷清，你就没个亲朋好友啊？”
　　“你嫌弃我？咱们，不是好朋友么？”阿川指着自己，皱起眉头问他。
　　“啊，是，咱们也是好朋友了，”伯孺莫名有些生气，握起拳头敲了敲桌面，转头看着他说，“可你了解我多少？你又了解我多少？我们才见过几次就要走得这么亲近，嗯？”
　　他这样子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叫阿川一时反应不暇，安静良久，他才开口回答。
　　“我是不怎么了解你，可是秋姐了解。”
　　他声音乖乖的，一字一顿敲打在伯孺心口上。
　　“许少爷，”伯孺抬起头看着窗外，眉头紧锁，“不知道怎么了，现在听到你讲秋姐两个字，我却是恼火得很呢。”

　　他说话的模样很严肃，绝非开玩笑，“恼火”二字更是听得人有些心惊，阿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看着窗外，视线不晓得定在何处。
　　或许是那株高大的梧桐，从二楼窗户看出去，刚好能瞧见一半树影。怎么会想到这些，阿川摇摇头，在心底笑自己不够严肃。
　　其实，在伯孺离开北平的第二天，许林川又去了南孟秋住处。那段日子他们几乎天天见面，他也总认为自己有责任多陪伴她，他甚至会想，是否除了自己这世上还有其他人能体谅南孟秋的孤苦。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他呵呵一笑，也直说自己有些过于自以为是了。
　　当日南孟秋还是老样子，模样干净温和，许林川跟她说话，她就搭上几句，兴致不是很好，却也看不出其他情绪。
　　可是许林川分明感受到了压抑，从她刹那间的眼神游移里，从她微笑时候稍显僵硬的孤独，从她说话时候过分肯定的语气。这一切细微表现，足够让他坐立不安。
　　“为什么不开心？”许林川问得很认真。
　　“为什么要开心？”面对他突然的提问，南孟秋没有一点惊讶。
　　许林川看着她平静的样子，垂眼想答案，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回答。是啊，为什么要开心，这问题跟为什么不开心是一样的。
　　他释然地笑了，说：“如今伯孺走了，过阵子我也要回上海，不能继续陪着你，小秋姐姐，为了不叫我们担心，你也得天天开心，没有理由地开心！”
　　“嗯，”南孟秋微笑着点头，眼睛黑漆漆的，“我当然知道要开心，我又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关心我的人而生活，我有自己的追求，何况身边的人是走是留，也并非我可以把握，有人能死心塌地一直追随，自然是件好事，可有朝一日掉头走开，也不必挽留，活着这件事，悲喜与否，都得继续，而我尽量做到无欲无求。”
　　许林川像往常一般握住她的手，看着她说：“我会来看你的，我想伯孺也会，虽然我认识他不久，但是能看得出他待人真诚，是个讲义气的正直男人，他对你，也是真心实意的，小秋姐姐，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南孟秋摇头，回答：“互相在意的人之间才有误会，我们之间，能有什么误会？”
　　“你不在意他么？他那么在意你！”许林川感到很惊讶，因为一直以来在他心里，不仅是黄伯孺热切地爱慕着南孟秋，而南孟秋也对黄伯孺颇有好感，两个人走到一起似乎是不久之后水到渠成的事，此时南孟秋说出这句话，却推翻了他的一切设想。
　　“我怎么会在意他？”南孟秋少见地露出鄙夷的神色。
　　许林川没有再说话，只是心里还是想不通，伯孺鞍前马后为南孟秋做了这么多事，南孟秋也坦然地接受了，为什么到头来却说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感情毫不在意，难道黄伯孺多日来的真心付出，还不足够打破她那一堵坚固的心墙么。
　　然而现在，伯孺又明确表示对自己提及秋姐感到恼火，许林川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立即搭话，等想明白，两人已经沉默了几分钟。
　　“你们到底有什么误会？”他低声下气，尽量委婉。
　　见他一副委曲求全的乖顺模样，伯孺也不好意思再说重话，暗自后悔自己刚才有些过分严肃，他低下头啜一口咖啡，已经有些凉了。
　　“我们没有误会。”
　　阿川皱起眉头，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我不信，你们都骗我！你突然说不愿听我提她，她又说对你毫不在意，可是你们两个人分明都愁眉苦脸地为彼此纠结，不是误会，那是发生了什么其他事？”
　　“阿川，”这两个字，伯孺说得语重心长，“感情的事是几句话说不清的，她说对我毫不在意，那或许是真的不在意吧，反正她也从来没有对我有过积极的回应，而我自己，数月来也的确真心追求她，可是不晓得为什么，这阵子竟然频繁地感到厌倦，在北平这段时间，了解了许多之前不知道的事，仿佛才认识一个真正的南孟秋，就突然没有兴致了。”
　　“是李志的事？难道你也认为秋姐与他有什么剪不断的过往么？”阿川很着急。
　　“我自然相信南孟秋的为人，不过大概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伯孺情绪低落极了。
　　阿川一把抓住他袖口：“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伯孺轻轻拂掉他的手，说道：“在外这么多年，我经历过很多事，遇到过很多人，受过苦也受过伤，没错，我还很年轻，可总觉得这颗心已经沧桑了很多，阿川，我只比你年长两岁，可见识过的人间辛苦比你多太多。”
　　他看着阿川，认真地讲，阿川也看着他，认真点头。
　　“所以我总想找一个与我不同的人来作伴，也并非刻意为之，只是忍不住对这样的人多看两眼，一直以来，我看南孟秋就是一个骄傲矜贵的姑娘，开朗大方，招人喜欢，可是接触越多才发现她是那么冷若冰霜一个人，可我还是喜欢，直到北平以后这些事，也就是认识你以后发生的这些事，叫我渐渐冷静下来，再去看她，竟然也是个和我一样辛苦的人，想起自己此前所做的一切，倒是显得傻乎乎的。”
　　“你后悔了？”
　　“我不后悔，过去的真心，我不能否认。”
　　“所以，这就是你的结论对么，你发现她和你没什么不同，你感觉不到新鲜了，你厌烦了，这就是你的理由？”
　　“大概是这样吧，我思前想后，也只能想到这么多，我很抱歉，阿川。”
　　阿川站起来走到窗前，不耐烦地来回踱步。
　　“你不用对我说抱歉，你又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只是，只是不敢相信，我以为你们一定会在一起，我甚至暗暗高兴秋姐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好人！”
　　他不停扶额叹气。
　　“哼，也怪我多情，对吧？说不定秋姐真的不在乎呢！”他摊开手，这样嘲讽自己。
　　“阿川。”伯孺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看他这么失望，心里从未有过的内疚。

　　许林川一屁股在窗下的地毯上坐下，沉默着，一直到日落之后。
　　对于自己情绪的坦然表露，他并没有感觉不合适，赌气似的坐在那儿放空着，仿佛这里完全是自己的地盘，可以自然舒展不用约束行为。
　　室内暗下来，最后一抹暗红色的晚霞余光模糊地映在东墙上。他突然抬头，发现天黑了。下意识地回头找这公寓的主人，那男人果然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他回过头，终于又无奈地垂下头。
　　“我饿了。”
　　他听见一声细微的叹息，接着是从沙发起身的声音。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