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李哥引着南孟秋在餐厅中间的长桌入座，自己坐上主位，他右手第一位是南孟秋，左手第一位是黄伯孺。原本打算叫这二人相对而坐，求一个眉目传情、相谈甚欢，可如今许林川突然到来，还与女主角你侬我侬举止亲昵，惹得人们自动顺出右手第二张椅子，好叫他们坐在一起谈个痛快。
　　许林川自然也不客气，只管笑呵呵地落座，歪着身子继续讲话。
　　“姐姐今朝老好看了！长远勿见，吾老想念侬额，侬最近好伐？”他解开外套扣子低声说着，顺势往里推一下酒杯，右手搁在桌沿上。
　　南孟秋也低声回应：“还好，侬呢？”她脸色红润润的，看在对面的黄伯孺眼里却是含羞带怯。
　　“蛮好，余老爷还好伐？”
　　“师傅蛮好的。”
　　“侬到北平来多久了？”
　　“一礼拜，投了新老板，侬学业还好伐？吾听说……”
　　“呃，嗯哼，”黄伯孺终于看不下去了，对着好不容易抬起头来的两人微微一笑，问道，“你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吧？”
　　“是的呀，”南孟秋回答得斩钉截铁，“我十几岁的时候在阿川家里唱堂会，一唱就是六年呢！家里老爷子老夫人待我像亲孙女一个样的！”
　　“我们就像亲姐弟一个样的！”许林川迫不及待地补充道，笑容放得老大。
　　黄伯孺笑得慈眉善目，端起酒杯又放下：“原来如此啊，我看你们情谊就不是一般的好，今天许公子也算是回到家了，正巧为你二人一同接风洗尘呢！”说罢，歪头看了一眼身边主位上的李哥。
　　李哥心领神会，立马端着酒杯起身，微笑着对众人说：“今天是南孟秋姑娘进京的接风洗尘宴，李某虽坐在主位，却是黄老弟做东，有幸请来各位挚友，恰巧我们孟秋姑娘，她，她亲弟弟一般的许小少爷留学归来，诸位，宴席已经齐备，咱们先走一个为他二人道个贺吧？”
　　宴席就在你来我往的觥筹交错当中慢慢进行着，众人谈天说地气氛热烈，南许两人更是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掩面大笑，唯有黄伯孺一个人端着脸面，怎么也抹不开眉心那一方皱。

　　饭毕，那些有事在身的走了七八个。李哥带他们来到西厅的舞台这边，坐着喝点儿东西听听音乐。
　　今夜南孟秋兴致很高，挽着许林川笑得妖佻可爱。
　　“孟秋唱支歌给大家听好伐？”她突然大声道。
　　许林川忙问道：“好啊，唱什么？”众人更是一片赞同。
　　南孟秋眨眨眼睛，神秘地说：“你只管听好啦！”
　　她登上舞台，背后黑暗里灯光突现，由一串七彩灯排成的四个大字闪入眼中——艳冠京华。这自然又是黄伯孺的手笔，听着台上台下一片赞叹惊呼声，他又是得意洋洋得了。
　　“姐姐当真配得上这四个字啊。”许林川就坐在黄伯孺右手边的高凳上，话音低沉而清晰。
　　台上的美人无奈地笑了，凑到话筒跟前俏皮地说：“诸位朋友，有人要害我来了，小女子刚到北平，脚跟还未站稳，就给人扣上大帽子了！不过我知道这四个字本意并非如此，在今夜的月满京华里呀，台下全都是男士，只有我一个女宾客，若说艳冠二字，孟秋还是当仁不让的！”
　　说着，音乐响起，和着男人们的哄闹拍手声，许林川努力仔细听了听，竟不知道是什么歌。
　　“太阳他记得，照过金姐的脸。”南孟秋的音色有些沙哑，却别有风韵。
　　“黄老板，你知道这是什么歌么？”许林川转头问。
　　“好久的歌了吧，秋香秋香的，没怎么听过。”黄伯孺盯着台上的人，并没有回头。
　　“是老歌啊，”许林川点点头，微微笑着，身子随着节奏轻摇，“我只听过姐姐的京戏，还是头一回听她唱流行歌呢！”
　　他这一句不经意的感叹却勾起了黄伯孺的好奇心，他终于转过头来：“孟秋去你家唱过堂会？”
　　“嗯，”许林川看着他认真点头，“从十四岁唱到二十岁，我家里喜欢听京戏，爷爷尤其喜欢余派，小秋姐姐是余老爷的得意弟子，老生扮的漂亮呢！”
　　“哦，”黄伯孺心下盘算，办堂会、大家族，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何身份，“我如今也是混上海滩的，不晓得许公子是哪一家门面的？却是疏忽了拜访。”
　　许林川笑道：“我家没有店面商行的，只在幕后做投资，黄老板不晓得也是正常事。”
　　只做投资，啊呀，坏事了，上海幕后做投资的许家哪里还有第二个嘛！黄伯孺心里铛铛敲起了警锣，商人的精明代替求爱的急切瞬间上位。
　　他哦哟一声，径直转过身来：“真是我有眼无珠啊，不知道你竟然就是许家公子，还只当你是个平凡的大学生，文彬兄如何也不告诉我？”
　　“黄老板言重了，我本来就很平凡啊，”许林川又笑了起来，“我一个无名无姓的毛头小子，贸然来打搅您的宴会已经是分外叨扰了，又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拿自己所谓的什么身份出来炫耀，爸爸知道是要批评的！”
　　“哎呀你不要嫌弃我们怠慢就好！”
　　“哪里有怠慢，我今天很开心的，刚回来就见到小秋姐姐，我还要多谢您呢。”许林川说完，又自顾自点点头，一摇一摆间又叫黄伯孺发现了他左耳扣着一个银色小耳环。
　　“阿川兄弟，”他拿出一副熟络的讶异口气，指了指自己左耳，“你这耳朵，还真是别致呢！”
　　“耳朵，哈哈，”于是阿川捏了捏自己左耳垂，饶有兴致地说起来，“我这耳环是够别致，小时候有大师相面，说我五官生得过分端正，尤其是鼻子太高，好运太盛是会反噬的，由此叫我在左耳上扎个耳洞，做个平衡！”
　　“那是够别致，”黄伯孺仔细看他的五官，侧脸看过去鼻梁高挺、鼻尖微翘，竟有几分可爱，“我看着，你这鼻子生得刚刚好，合适着呢！你瞧我，我觉得我五官生得也是好极，看我这鼻子山根这样高，是不是要两个耳朵都打洞啊？”他瞪着眼睛，笑呵呵地。
　　“你呀，”阿川摇摇头，笑道，“好啊，等到回上海你来找我，我就叫当年给我扎耳朵的婆婆也给你扎，你想要几个就扎几个！”
　　黄伯孺脸上笑意盎然，接着搭话：“你几岁了？”
　　“我二十一岁多一些，”他微微仰着头，舔了舔嘴巴，模样认真，“应当比黄老板小几岁吧？”
　　黄伯孺肯定地嗯着：“小两岁而已，这样你就不要再喊我黄老板了，既然有缘做朋友，就叫我伯孺吧，我身边的兄弟都是这样喊我的。”
　　“伯孺，”阿川见他诚恳就试着叫了一声，出口之后也并未感觉生涩，不禁转过头低声唤了两遍，身边这人竟也一一笑着应答。
　　“你们聊得很好嘛，”李哥不知怎的已经蹭到了黄伯孺身侧，满眼的难以置信，“孟秋一首歌都唱完了，你还不过去呢？”
　　“啊呀，都怪我，”阿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的话太多了，惹得伯孺也不能认真听歌！”
　　“阿川不要瞎说。”伯孺摆摆手嗔怪。
　　伯孺？阿川？李哥听着他自在的语气，感觉自己仿佛是失忆一般，他二人如何就这般亲近了？
　　不等李哥回过神，黄伯孺已经站起身来向着台前的南孟秋去了，脚步轻盈点地生风。
　　艳冠京华四个字依然闪烁在背景里的舞台上，他这样看过去，华灯前的南孟秋就仿佛凡尘仙子一般巧笑倩兮、顾盼多情。
　　他心里念着艳冠京华，回头看一看跟过来的阿川，应当是灯光太耀眼糊住了视线，竟从他白净素雅的身姿上望见了几分微醺般的妩媚——许林川稍稍抬头看向略高于自己的年轻男人，笑得眉眼弯弯，吐着舌头向史老板做鬼脸。
　　呵，喝多了。黄伯孺晃晃脑袋，不再深究。
　　“‘满清遗害’啊，贝勒爷！”他一掌拍上南孟秋对面的瘦弱男人肩膀，又是盛气凌人。
　　男人慢悠悠回头，现出一张滋润的白面小生脸，不以为然：“哼！瞧见没，这家伙还说我是一害，殊不知自己才是真正的罗刹呢！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青思道如今是新社会的戏班主，我是正经商人，什么满清贝勒我青老板可不认识！”
　　“是是是，哪有那号人呢，”李哥急忙调笑，“怎么着，我们家孟秋妹妹给你做了新职员，这薪水怎么谈啊？”
　　“那都是早就定好了的，这是咱的角儿，可不能亏了人家，”青老板咧起嘴角面色严肃，“我这是在给人看面相呢！”
　　提起面相二字，黄伯孺来了精神：“我知道你喜欢搞封建迷信给人看相算命，你先别忽悠人家姑娘，你先看看我，看看我这张脸有没有需要破一破戳个洞戴个银环的地方？”
　　听了这话，青老板顿时眉头紧皱：“你是给哪家快倒闭的银饰铺子忽悠了吧？什么戳个洞，快别说话了您呐！”
　　他转头又看见了笑眯眯的许林川，立时顿了顿，抬手指着人说道：“这个倒是不错的。”
　　许林川低头一笑，并未多话。
　　黄伯孺凑到南孟秋身边，揽着人家半边儿身子，凑到耳根上问：“别听他忽悠啊，咱不搞封建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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